番外 我心已足

番外 我心已足

下午三點,食客陸續散去,服務生們麻利地收拾着碗盤,“叮、叮”的響聲融進歡快的廣東音樂里,帳台後的老闆娘閉上雙眼,揉捏着鼻樑,只要不關門,中餐館裏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夫人,今晚我想請假。”

“弗里斯克,”老闆娘抬起頭來,望着服務生,蹙緊了細眉:“怎麼不提前通知我?”

在中餐館打了一年的工,對於這個中國女人的精明,弗里斯克早有領教,他抓了抓腦袋,喃喃開口:“我剛接到女朋友的電話,她到斯德哥爾摩來了,說要跟我一起過聖誕……”

“你也知道今晚是聖誕夜,你走了,誰能幫你頂班?”老闆娘說罷,“啪、啪”按着計算器,自顧自地算起帳來。

弗里斯克呆立在原地,鏡片后的藍眼睛裏盛滿了不安。忽地,他覺得肩上一沉,有人搭住了他的肩膀:“弗里斯克,你走吧,我來頂班。”

望着弗里斯克身後的男人,老闆娘無奈地嘆了口氣。

男人揉了揉弗里斯克的黃毛:“還不快走?再不走,我反悔了。”

“已經第三次了,這孩子總是突然請假,你慣壞他了。”看着弗里斯克歡天喜地的背影,老闆娘忿忿地推開了帳本:“幹嘛老幫他?”

“大概,我喜歡戴眼鏡的人吧。”玩笑似地一語帶過,男人衝著老闆娘笑了:“別生氣了,我可是在替你賺錢。”

老闆娘橫他一眼:“小海,聖誕節你也不出去走走,呆在餐館裏,不悶嗎?”

“媽,我陪陪你還不行嗎?”

老闆娘想瞪他,心底的歡喜卻藏不住,一不留神,彎起了嘴。她再精明、再強幹,說到底,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有什麼事,比看著兒子更高興的呢?更何況,她曾飽受失去的痛苦。

兩年前,當她從國內的報紙上讀到肖海墜崖失蹤的消息時,心都涼了。她為他做了法事,建了衣冠冢,本以為自此天人永隔,哪知命運還有寬柔的一面,三個月後,肖海回到了斯德哥爾摩──雖然遍體鱗傷,雖然右頰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疤──他到底活着回來了。

兩年過去了,對於肖海如何死裏逃生,如何跨越半個地球回到瑞典,她一個字都不敢問,她把他的歸來看作神跡,她相信,這是她和神之間的一個秘密。

“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肖海摸摸自己的臉。

老闆娘收回視線:“快換衣服!幹活!”

托着下頜,老闆娘凝視着忙碌的兒子,肖海已經換上了餐館的制服,同樣一件滾着金邊的大紅中裝,外國人穿了總有些滑稽,可穿在肖海身上,卻說不出的妥帖,喜氣洋洋,老闆娘欣慰地笑了。她早就發現了,從中國回來之後,肖海變了,他不再桀驁,不再淡漠,他變得溫和,肯為他人着想,一年前他從繼父手裏接下了一家西餐廳,還常常到中餐館來幫忙。

老闆娘知道,兒子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麼,這樣發自內心的溫柔、善意絕不僅僅是贖罪,她試圖從當年的報道中尋找蛛絲馬跡,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個罪惡的故事,她找不到那個悄然間改變了他的人。

兩年來,老闆娘看着形形色色的美女在肖海身邊穿梭,可美女門派出的丘比特無不折羽而返,愛神的金箭釘在了厚厚的門板上,肖海關上了心房。老闆娘常常會想,能讓肖海如此念念不釋的女孩,一定非常美麗,非常可愛。可是,那個女孩子現在在哪兒呢?老闆娘暗暗盼望着,有朝一日,兒子能牽着她的手,將她領到自己的面前。

窗外飄起了瑩白的雪花,天色一點一點暗淡了下來,老闆娘離開帳台,背靠大門,指點着服務生將餐廳中的大紅燈籠悉數點起,營造出熱鬧的節日氣氛。

“吱呀”,身後的大門被退開了一線,老闆娘回過頭去,迎上一張年輕的臉龐。

“請問,開始營業了嗎?”年輕人說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語,看到老闆娘身上的織錦旗袍,他笑了,換成中文:“你是中國人吧?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快請進來。”老闆娘將他迎了進來,面前的男子身量頎長,白皙的臉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溫和而又斯文,叫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夜市還沒開始吧,不好意思,我來得太早了……”年輕人一邊說著,一邊打量餐廳,忽然,他站住了,驚愕如一道閃電,狠狠地擊中了他。

老闆娘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肖海從梯子跳了下來,大紅燈籠滾在腳邊,他理都不理,大步朝門口走來。

“你們認識?”老闆娘笑着問肖海。

“是啊,這位是李明正,二級警督,”兒子勾了勾嘴角,劃出一個譏嘲的弧度:“兩年不見,又升遷了吧?”

年輕人淡然一笑:“還是警督,一級警督李明正。”

“啊!”老闆娘驚叫一聲,從最初的驚駭中清醒了過來。李明正!她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個名字,他是兒子綁架過的警員!他是兒子的對頭!

李明正若無其事地抖去肩上的雪粒,右手拂到胸口,探進了大衣。

槍!老闆娘猛地跳了起來,伸開雙臂,將肖海護到身後:“不要開槍!這裏是瑞典!你無權拘捕他!”

肖海笑了,扶住母親的肩膀:“媽媽,李警官怎麼會開槍?他只想讓你看一下他的警官證,證明身份。”說著,肖海走到李明正面前,握住了他的右手,輕輕地將那隻手拉出了大衣口袋,果然,李明正的手中捏着一本警官證。

“我會向瑞典方面提出申請,將你引渡回國。”李明正望着肖海,神情嚴峻。

“哦?”肖海挑了挑眉毛,“可今天是聖誕節,政府不辦公。”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你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是啊,欠下的總得還,”肖海低語着,逼視眼前的男子,兩年不見,這張臉依舊那麼平靜,那麼虛張聲勢,只有鏡片后的眼睛藏着猶豫,偷偷地出賣了它們的主人:“李警官,我們之間的帳目,先交割清楚吧。”

不等李明正反應過來,肖海扣住他的後頸,深深地吻了下去。

餐廳里的人全都驚呆了,老闆娘拚命掐着自己的胳膊,才沒昏厥過去。

好半天,肖海放開了李明正,朝着那個幾乎石化的可憐人微笑:“我是聖誕老人給送給你的禮物。李警官,不要辜負他的好意。”說著,他揚起頭來,望着呆立一旁的母親:“媽媽,給我們一份聖誕情侶套餐。”

夜暮四合,中餐館裏紅燈盈盈,菜香四溢,老闆娘親自調了兩杯咖啡,放進聖誕情侶套餐的托盤。

臨窗的座位上,兩個男子相對而坐,一個冷着臉,拚命擦拭鏡片,另一個饒有興緻地望着他,滿臉看好戲的表情,然而那目光,卻是那麼的溫柔。

老闆娘嘆了口氣,她沒有想到,兒子帶到自己面前的竟然是這麼一個人,自己的想像全部落空,那人竟是男的,是一個警察,而且還是個一心想把兒子緝拿歸案的警察。怎麼會是這樣呢?他們的矛盾該如何調和?他們的未來又在哪裏?

“夫人,咖啡怎麼那麼黑?你加過奶了嗎?”接過托盤,服務生小聲地提醒她。

“哦,忘了。”老闆娘取過奶罐,將潔白的牛奶傾入咖啡,隨着銀匙的攪動,白色與黑色在杯中擁抱繾綣,漸漸水乳交融,匯成溫暖的深棕。

黑和白之間,還有棕色,不是么?所謂不可調和,也不過是方法不對,再或者努力不夠,假如有足夠的智能、足夠的堅持,也許一切皆有可能。

“肖海,我是一個警察。”

“知道,你是我的寶貝。”

“你看到警察,應該轉身就跑。”

“會的,我會拉着你跑。”

“你的運氣不會一直都那麼好。”

“明白,不過,能再見到你,我心已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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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斯德哥爾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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