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面對她是如此輕鬆又自然的事。

當他察覺時,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間小屋,總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門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說話。

許多年前,當她救了他一命,當他教她讀書寫字時,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爺,去哪都有人前呼後擁,可他心裏明白,沒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了解他,就連他娘,也只在有求於他時,才會主動來找他。

她是第一個真心對他且毫無所求的人。

不是因為他有錢,不是因為他是誰,只是因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實的樣子,所以在她面前,他從不需要擺著臉,不需要裝作精明,不需要逢場作戲,他開心就開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負擔,因為她不介意。

她從來不曾介意他當年的疏離,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訪,她總是在那裏,一直在那裏,在他開心時同他一起開心,在他煩憂時賞他一碗甜湯,在他不想面對家裏那些人時,讓他待在她那兒歇息……

六年了,他起樓之後,眨眼六年又過去。

經過這些年,他這才慢了八百拍的發現,早在十六歲那年,他就丟失了心。

起初他沒想那麼多,就只當她是朋友,等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時,卻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去這六年,因為他把她當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擱在朋友這個位置上。

他不敢告訴她,怕她沒那個心,反而從此對他有了隔閡,將他擋在門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終於像是對他有些感覺。

說不得,她對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蘇小魅的話,驀然又起。

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裏有人了……

這話教他惱得抿唇擰眉,就連心也揪得死緊,胸口再次積累鬱氣。

瞧著一室雜亂,忽然之間,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隨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繫緊了腰帶,穿上鞋襪就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遠處天際已泛著魚肚白。

迎面而來的風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凜冽冷風雖讓他打了個寒顫,卻沒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後轉了個彎,往雷家豆腐店的低頭走去。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顫。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來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掛在旗竿上,迎風飛揚著。

擱在店門外的蒸籠冒着溫暖又香甜的白煙,與飛揚的旗招一起招來客人。

店前簡單隻放了兩張矮桌,雖是天才剛亮,兩張桌旁就都已坐滿了人,旁邊還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來,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漿,一手抓着個饅頭吃着喝着。

可即便如此,還有人陸續走來,不一會兒就在店門窗口前排起了隊伍。

“姑娘,來碗豆漿,三兩饅頭帶走。”

“冬冬,我要一蛋餅、一豆漿,一會兒我吃完給我兩板豆腐啊,再來個一兩豆皮。”

“我要二兩鹵豆乾,二兩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後這陶鍋給我裝滿豆漿,家裏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兩鹵豆乾,還有這鹵豆腐,來個三兩。我說冬冬,還是你這兒的鹵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裏館子吃都沒你這兒的香呢。”

“什麼?”

“豆、腐、香、啊——你擱了啥啊?”男人拉長了語調,邊比手畫腳。

“我啥沒擱,就放了自個兒釀的醬油而已。”

“你這醬油賣不賣啊?”

“她賣豆腐都忙不過來了,要再賣醬油,更是忙得沒手了,到時咱們還吃得上早點嗎?去去去,你這殺豬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攤上,有人等著買豬肉啦。”

此話一出,眾人皆笑了出來。

那說話的男人把這殺豬的往旁一推,擠上了前來,對着她笑道:“冬冬,別理這殺豬的,給我來碗豆腐腦吧。”

邊說,他不忘邊指指窗口下方擱著的木牌,再比了個一,跟着再點著另一塊寫著蛋餅的木牌子,也比了個一,說:“這蛋餅也來一份。”

雷冬冬手腳俐落的替他裝了碗豆腐腦,再替他煎了份蛋餅。

那人領了自個兒的早點,到一旁吃去了,后一個排隊的人上來,是易家紙坊里刻雕版的老師傅。

冬冬一瞧見他,不待他說,便笑着道:“老樣子,一肉餅,一碗加蛋的甜豆漿,對嗎?”

老師傅點點頭,笑着說:“對,我去找個位子坐先。”

“肉餅先給您,我一會兒幫您送去。”

冬冬將肉餅放盤子裏給老師傅,一邊舀了一碗熱燙燙的甜豆漿,在裏頭打了顆生蛋。

老師傅拿着肉餅轉身,滿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讓位,那讓位的也是易家紙坊的人。

冬冬做好了甜豆漿,特別給老師傅送過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頭卻見站前頭的不是別人,竟是那個傢伙,那個從來不在早晨出現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目瞪口呆的呆看着他。

男人瞧着她那傻樣,只開口道:“一碗豆漿,一饅頭夾蛋。”

她還愣著,小嘴微張的瞪着這易家少爺。

怎麼,他早上來就這麼奇怪?

易遠眉微挑,張嘴問:“賣完了嗎?”

“啥?”

“豆漿、饅頭夾蛋。”他說。

冬冬眨了眨眼,然後猛地回過神來,小臉莫名暴紅的迅速舀了一碗給他,“蛋要煎一下,一會兒給你。”

他端著那碗豆漿回身,滿座的桌瞬間又站起數人要讓位,他見了,開口道:“甭起來,我站着就行。”

聞言,大伙兒遲疑了一下,見少爺端著豆漿往旁一站,靠着牆就喝起豆漿來,這才緩緩落坐回去。

不過,無論是不是紙坊的人,店前每個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着他,納悶這易家少爺為啥突然跑來這兒吃早點。

易家可是有廚子的啊。

一時間,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冬冬煎好了蛋,拿了個熱饅頭掰開,將蛋塞進去,鎮定的擱在一旁盤子上,給他送去。

“你這麼早來做啥?”她悄聲問。

“吃早點啊。”他接過手。

這回答讓她有些無言以對,他說得也沒錯,她開門做生意,人人都可以來吃早點,可這些年他就從來沒一大早來過啊。

冬冬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啥,旁邊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著,她只能閉上了嘴,轉身回頭繼續去忙。

可他人在這兒,站着喝豆漿、啃饅頭,讓那些紙坊的人全都坐立難安,不一會兒,除了那老師傅,其他人全迅速將食物塞下肚,飛快付了錢就拍拍屁股去上工,沒兩下她店門前就空了大半。

見沒人站着了,他這才端著那碗豆漿到桌邊空位坐着。

冬冬實在沒法子對他視而不見,三不五時就抬頭瞧他一眼,怎樣也想不透他為啥大清早跑來。納悶歸納悶,她也拿他沒辦法,幸好少了紙坊的人,她還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會兒,也就習慣了他的存在。

易遠安靜的坐在位子上,喝着豆漿,啃著饅頭。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卻無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雖忙,但卻手腳俐落,神采奕奕。

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她靠着那些寫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頭除了字,還用蠅頭小楷的毛筆畫了小小的圖案,畫著她所賣的各樣東西,那些豆腐、豆乾、豆皮、豆包、包子、饅頭、蛋餅、豆漿全畫得活靈活現的,讓不識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曉得那是啥。

方才他站在邊上,就發現來這兒吃早飯買豆製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識得,因為有大半都是他坊里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顧客。

她無論對誰都笑臉迎人,若是老人家她會將豆漿弄得沒那麼燙口才送上,若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她就挑大一點的饅頭包子,若是遇見大娘來買豆製品,她就多送上幾塊鹵豆乾。

每個來這兒的人,都喜歡她。

他注意到,她還趁人不注意時,將一荷葉包起來的包裹給了一瘦巴巴、光着腳丫來買一饅頭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葉裏頭是啥,只聽坐他對面的老師傅開了口。

“豆渣子餅。”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師傅抬眼瞧着他,淡淡說:“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幫人到收穫過的田裏撿掉落的稻穀,撿一麻袋子可以換一文錢,他就拿來買饅頭給他娘吃。五粒饅頭一文錢,他娘兒倆得撐五天,一粒饅頭撐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餅給他,說那豆渣子本來就是磨豆漿做豆腐剩的,不用錢。”

“那他還買饅頭?把錢省下來不挺好?”他挑眉問。

“孩子脾氣臭,硬要給。”老師傅說:“雷姑娘當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會兒回店裏,定會把那一文錢放那小碗裏,而不是收在她擱錢的大碗中。”

老師傅話才說完呢,易遠果然看見冬冬把那一文錢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幫那孩子把錢收起來,有空買葯熬了送去給那孩子的娘時,再一塊兒把錢還給他娘,那孩子以為自個兒攢了錢給娘買饅頭,所以他娘身體才好起來,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葯湯起了效果呢。”

老師傅說著,道:“這姑娘啊,雖然聽不見,又不是挺聰明,可她心頂好的。”

不自覺的,心情愉快了起來,讓他嘴角微揚。

誰知下一剎,就聽旁邊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點,但手藝挺好,若不是我已經娶了媳婦,她年紀又大了點,說話有時又怪怪的,我定將她給娶過門。”

“呿,就憑你,閃邊去吧。”一位大娘聽了,一屁股擠了過來,說:“年紀大又怎地?娶妻當娶賢啊,找個年輕的,二三十年後還不老給你看?要就得找她這種溫柔嫻淑又能幹乖巧的。方才那殺豬的張力、前面布莊的明少,就連那在衙門當差的秋捕頭,全都對她有意思。”

易遠一聽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聽身邊的人還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頭可是衙門裏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剛同蘇爺一塊兒破了案,聽說之後會被提拔晉陞到岳州刺史那兒當差呢。”

“那當然是真,她聲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頭前兩年抓賊傷了耳,一隻左耳也聽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說話怪,再說雷姑娘模樣好,又不是天生耳聾,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遠心頭一沉,眉頭不由得微擰,可旁邊這些人,說起八卦來,那是早忘了別的。

“喲,瞧,說人人到。”那位多話的大娘壓低了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大手指著街市上那騎馬而來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去,包括易遠。

只見那武功高強、前程似錦的男人,頭戴捕頭官帽,身穿着衙門官服,腰系方頭大刀,騎著高頭大馬,來到了店門口,動作俐落的下了馬,昂首闊步的朝雷冬冬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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