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易家的紙遠近馳名,方圓好幾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紙坊買紙,就連一些名家文士們,都會託人大老遠的來買紙。

他家的作坊就在縣城的另一頭,光是造紙的工匠就有數百名,那還沒加上易家的刻版印書的作坊呢,這城裏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人在易家紙坊工作,就算沒在那兒工作,也多少沾得上邊,得看易家的臉色過日子。

事實上,就算說這整座縣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沒人會反對。

所以,他兒時才會被人稱作小霸王,不只因為他脾氣差、力氣大、愛和人打架,更因為沒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經營紙坊時,成立了印書的作坊,讓易家百年紙坊再現榮華,雖然他爹死後,易家一度又衰敗了下來,但他娘靠着幾位老師傅,勉強還撐着,這幾年他接手后,沒兩年就再一次聲名日遠。最近還有人說他打算在岳州城裏大興土木蓋書樓,專門販賣書籍與成紙。

起樓呢,這可不是小商小號能做的事;況且,岳州可是商業大震,能在那兒起樓的,都是知名商號,沒點本事,可無法在那兒待下去的。

說實話,她知道這事時,還真的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這人,曾教過她識字呢。

瞧著那低頭吃着小蔥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開口問:“還要茶嗎?”

“嗯。”

她替他又倒滿了茶。

他將那豆腐吃完了,擱下了碗,拿起那熱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朝她看來。

那種陌生的感覺,再次浮現在空氣中,很久以前,他曾經握着她的手,教她怎麼寫字,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實上,那感覺幾乎像是上輩子。

“好久不見。”他客氣的說。

“嗯。”她瞧着他,也客氣了起來。“好久不見。”

他看着她,然後道:“我聽說你爹走了。”

“嗯。”她點點頭,“他走了。”

“所以,這就你一個人了。”

她再點頭。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來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希望他不要又說起要照顧她的事,那感覺很怪。雖然她聽不見,但她的生活過得還可以,不知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為可憐她才說要照顧她。

所以,她開了口,微笑道:“聽說你要在岳州起書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聽她提起這話題,他幾乎鬆了口氣,回問:“你聽誰說?”

“我去岳州買黃豆時,那兒的掌柜同我說的。”她微笑再問:“說你買了塊地,打算大興土木起樓。”

“嗯,昨兒個就是岳州城那兒起樓的木匠師傅,特別來這同我商議起樓的事。”他微微放鬆下來,扯著嘴角:“那起樓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幾壺酒,才會拖得這麼晚。抱歉,擾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搖頭,再問:“你怎麼會想到要自個兒起書樓,易家不是向來就是造紙印書而已嗎?”

說到這,他精神一振,興沖沖便道:“近年洞庭這兒的紙坊、印坊一家家開,如果光是做成紙或印書,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從印書到販售都自個兒來,把紙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錢,還能掌握更多條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師傅們年紀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來到城裏書樓工作,那些書字字句句都他們刻的,沒人比他們更曉得哪本書里是寫些啥,若讓他們去賣書,豈不一舉兩得,是吧?”

他一下子說了一大串,她本擔心瞧不懂他說啥,可眼前的男人,卻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還邊比着兩人當年交談時協助她了解的手勢,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就能辨識出他在說什麼。

而她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起樓,為的不是別的,竟是在為刻書的工匠們找往後的生計,她驚訝的看着他,才發現眼前的男人,和當年那個教她念書寫字的傢伙,原來還是同一個。

人人都說他是小霸王,卻不知他其實面冷心熱。

可她曉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見她瞪大了眼沒反應,他不由得問:“怎麼,你覺得這主意不好?李總管說我太年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可我認為這是可行的,是他太過守舊。”

即使他裝作不在意,可冬冬卻仍瞧著了他眼底閃過的那絲不確定,不禁微笑搖了搖頭,說:“不,你是對的,再沒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師傅更適合賣書了,他們一個個都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呢。”

聞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這主意挺好,我想李總管會反對,也只是因為起樓的成本不低,若這書樓的生意不成,怕會讓人把你給看輕了。”

他一怔,瞅着她追問:“你怎知道?”

冬冬看着他,遲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說,可再一細想,決定還是將話說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棧時,瞧見李總管和友人在那兒用餐聊到這事。說你年紀尚輕,不少商家認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當年的庇蔭。起樓不是小事,李總管擔心,你年少氣盛,硬要做這事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她話到一半,瞧着他臉色忽然一沉,不禁問:“你是為了爭一口氣嗎?”

“你覺得呢?”他將擱在桌上的雙手交叉,瞅着她問:“我是嗎?”

冬冬直視着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問:“怎麼說?”

“你當然是想爭一口氣,可你想幫老師傅們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師傅老覺得我不成才?”他瞧着她問。

她慢條斯理的說:“就是因為老師傅們覺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業給他們瞧瞧不是?”

這話,讓他笑了起來,“原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她笑着說:“當年你帶我去印坊里瞧,讓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滿了字的雕版,我還記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訴我字得刻着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紙上,才會成正的。”

她一說,他也想了起來,笑道:“我記得你那天摸了滿臉都是油墨,出來時還把老師傅們嚇了一跳,以為是我惡作劇畫的,他們後來整整一個月不給我好臉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說:“我同他們解釋過了,可他們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個鬼臉道:“誰教我小時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着眼,好奇的問。

“小時候夫子押着我寫字,我煩了,拿了毛筆趁夫子睡着着,在他臉上畫了好幾隻王八,他醒來發現后,氣得立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圓睜。

他瞧着她坦承:“事實上,我氣走了好幾位。”

她笑了出來,“那你書還念得那麼好?”

“我書念得不頂好。”他忽然謙虛的說。

“你都能教我識字了。”

瞅着她,他突然噙著笑道:“我那是因你,才開始認真念書的。”

“啥?”她一愣,呆看着他。

“我得教你識字啊,自個兒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問倒,我只好回去再翻書問夫子,夫子瞧我轉性,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到今兒個,他自個兒在外開學堂,還拿當年讓我改邪歸正的事迹到處顯擺說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連她都瞧過他在外和人說這事,說得口沫橫飛的,她還真當是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誰知個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着她,跟着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卻擺了擺袖,仰起頭,鼻孔朝天的學起那夫子來。

“嘖,幾個毛孩子算什麼,想當年,那人稱小霸王的易家少爺說有多冥頑不靈,那就有多冥頑不靈,可在老夫我的諄諄教誨之下,還不也收起了性子?”

說罷,他還學那夫子,摸了摸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鬍,道:“再頑劣的孩子,到我的學堂來,那定也要學會什麼是規矩。”

他那德行說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囂張的模樣,不禁又再次笑了出來,他說完也笑了起來,兩人笑着一對眼,再憶起那夫子,更是雙雙笑得停不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這一笑,把最後飄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過氣來,想起自己好久都沒這樣大笑過了。

然後,他又和她聊了好一會兒,兩人這幾年沒真的能說上話,這一聊,半天也沒能停下來。

那一晚,他留在她這兒吃了飯才走。

之後,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天。

一開始她不知道他為何要來找她,幾次想問,她也問不出口,後來她才發現,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讓他能什麼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個紙坊的大老闆,肩上擔著好幾百人的生計,可他才剛滿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紀輕,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有人等著笑話他。

因為如此,他在外頭,不能有丁點的示弱,即使是在李總管面前也不行,縱然回到家裏也不能放鬆。

所以,他來找她。

表面上,是來找她買豆腐、喝豆漿、送新印好的書來給她;實際上,他有時常來就是坐着看書,或和她閑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覺。

這其實不合規矩,她還雲英未嫁,要讓人知道了,會有很多閑話。

可說真的,她耳有殘疾,成年後也沒和人瞞着,附近的人都知道,加上兒時她的遲緩和蠢笨,讓大部分的人對她還是有同樣的認知,她還真不覺得有人會娶她。

就算真的有,她也不想嫁。

她不想讓人覺得委屈,更不想委屈自己,日子這樣過,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她不曾阻止他來。

她清楚自己欠他很多,而她確實很喜歡和他聊天說笑。

和其他人不同,他知她不呆不傻,也尊重她的意見,能夠理解她的想法,他當她是個普通人一樣對待,還喜歡和她一起吃飯,嘗她煮的菜。

打從爹爹走了之後,除了固定販賣的早點,她很久沒特別煮菜給人吃了,她沒想過她竟然會想念看人吃她做的料理的感覺。

可她真的想念,她喜歡煮那些豆腐料理,卻沒人能品嘗,而他是懂吃的人,真的懂,還會挑呢。

因此,每每看着他把她做的料理吃下肚,都讓她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三年過去又三年,他持續的來訪,她家的書也日漸增加,在她房裏擺了滿滿一牆。

然後,她才終於確定,自己撿回了這多年前的良師益友。

她珍惜著這得來不易的友誼,珍惜他偶爾的夜訪。

她總會為他多炊些飯,多煮些菜,同他說笑聊天,聽他抱怨叨念,和他一起看書,評論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

冬冬清楚,也許哪一天,說不得哪一天,這段友情也會無疾而終,可她不想去多想,只珍惜現在。

珍惜他願意認真聽她說話,也同她說話的可貴時光……

這一夜,兩人吃完了飯,易遠見她收拾了碗筷,卻沒將擱在桌上的書拿去,不禁瞅着她問:“我以為你期待這書很久了。”

“這書太貴,我買不起。”她拿抹布將桌子擦拭乾凈,瞧着他說。

“你知道我沒打算和你收錢。”他老大不開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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