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石靖軒壓抑著某種情緒,依舊保持着笑容,退身而出。
她轉身,提步往反方向走,林時碩那雙冷漠的眼神卻狠狠地烙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的胸口悶得像是一座活火山。
需要她去專註的合作提案,早被她拋至九霄雲外去了。
為什麼他要用那種眼神看她?那樣的眼神就連“仇視”都稱不上,那簡直是把她當作空氣一般來看待。
為什麼?
只因為她離開台灣?只因為她選擇來到紐約?
忽然,開門聲打散了她的情緒。
她下意識回頭,是剛才那名陌生男子從吸煙室里走出來。
似乎是發覺到她的目光,對方遞上一抹客套微笑,當然石靖軒也報以同性質的笑容。
接着對方轉身離去,走入另一扇門裏。
石靖軒本想掉頭走回會議室去,事實上,她也應該要這麼做才對。但是她沒有。
她像是哪條神經接錯線似的,再次邁步走向吸煙室。
──因為那裏只剩一個人。
沒想到最後迫切需要獨處的人竟成了她。
石靖軒闖進吸煙室,順手將門鎖上。
她的“入侵”確實引起了林時碩的注意,但他臉上卻毫無表情,彷彿她是路過,而不是衝進來與他對峙。
“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
她脫口就是質問。她豁出去了。
倘若是昨日的她來看今日的自己,她肯定會笑掉大牙。
面對她的問題,林時碩只是眨了眨眼,又別過頭去面對著窗外。手上的煙已經捻熄,他卻沒有任何動作。
“你……”他那幾乎可以比擬石頭的態度,讓石靖軒忍不住拉高的聲量。“就因為我接下這邊的工作?”
她走向他,走到了他身後。
“就因為我得接下這裏的工作,所以你情願當作不認識我?”
林時碩依然無動於衷。
他的心一定是在那天晚上就已經死去,否則他怎麼能夠這麼無情?
曾經讓他共存於天堂與地獄的女人就站在他身後,要求他給予一丁點的回應,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予什麼。
眼裏看着的,是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
心裏浮現的,是比雪花還要更加凈白的空無。
他呆然,再次抽出一根煙,就要點上。
“看着我!”
石靖軒壓抑不住自己的滿腔怒火,伸手抓主了他的腕,,斷了他點芳煙的動作。
她抬頭,直視他的雙眼。
“這就是你給我的反應?徹底把我當成空氣?”
她的觸碰,忽然讓他的身體回想起了一切。
回想起他刻意讓自己遺忘的那一部分。
他像是蘇醒了過來般的,指間的煙直落地。他伸手扶住她的臉頰,情不自禁吻上她的唇瓣。
牢固的、紮實的,他給了她一記長長的吻。
石靖軒愕然。
這個吻訴說了他的怨、他的怒、他的等待、他的壓抑,還有他這幾個月來的不甘。
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吻也可以傳遞如此複雜的情緒。存在過的感受不會平空消逝,只會被人深埋。
許久,他放開了她的唇,凝視着她。
“如果我不裝作從來就不認識你的話……”他低語著,那種絕望的口氣令她心碎。“我就會當眾這麼做。”
說完,他並未給她回應的機會,而是放開了她,轉身步出吸煙室,留下她獨自一人在原地。
石靖軒呆若木雞。
──會議就要開始了,她得快點回去才行。
她在腦子裏不斷提醒自己這點,然而身體卻像是擁有了自主權似的,完全不聽使喚,連半步都動不了。
如果有一種東西可以徹底擊垮她的話,那無疑就是剛才那一吻了。
不論她在商場上是多麼呼風喚雨,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她不是不懂得什麼叫思念,她也知道什麼叫作渴望。
這半年來她幾乎都在回憶他的吻、他的擁抱、他的笑容。而在這一刻,那朝思暮想的吻終於實現。
但,卻毫無幸福可言。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她犧牲了他,只為了換來無盡的工作:她放棄了他,換回往日的生活:她選擇把他拋至腦後,只為求得二十四小時的專註力。
然而換來的這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不確定了。
她只知道,在她有生之年裏,從來沒有這麼懊悔過,彷彿可以感覺到所有真正值得珍惜的東西,在剛才那一刻全從她的指縫間溜走。
選擇坐以待斃的人是她。
不願面對挑戰的人,也是她。
她走到沙發旁,坐在扶手上,看了看手腕上的錶針──會議已經開始了。
也罷。去他媽的合作案。
石靖軒抬起頭,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雪景。此時此刻,她只想緩慢地呼吸每一次,同時哀悼她曾經為了工作所失去的東西。
忽然,一滴淚水自她左眼滑落。
她伸手,以指輕輕擦拭。
上一次掉淚是幾年前的事了?
她回憶著,卻自嘲地笑了出聲。
紐約國際機場的人潮依然可觀。
空氣冰涼,人聲卻沸騰。
林時碩坐在位置上,腳邊擺著一隻簡單的行李;他盯着地板發愣,等侯登機廣播。
他不確定自己正在想些什麼。
甚至一直到現在,他還懷疑昨天所發生的事只是夢一場。她後來去哪裏了?為什麼沒有回到會議上?他不知道原因。
他想關心,但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立場。
忽然,一雙腳就停佇在他眼前,擋去了他的視線。
他下意識地抬頭。
然後,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石靖軒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
“你……”這應該不是他的幻覺。
她穿着一身休閑,全然不同於平時的模樣。厚重的夾克讓她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矮小瘦弱了些。
不可否認,居家模樣的她,一直是他記憶里最不願割捨的部分。
“你在這裏做什麼?”
他醒神,掩飾了驚訝的表情。
“送機。”她答得直接,也揚起微笑。
“送機?”林時碩皺眉,故作開玩笑般的。“送我嗎?”
“當然。不然你覺得我來送誰?”她微笑,笑得真誠。
然而這麼直接的回答卻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你怎麼知道我搭幾點的飛機?”索性,他扯開了話題。
“這種事打個電話問一下就會知道了吧?”她聳聳肩,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卻不自覺地讓林時碩恍神了一會兒。
錯不了,這一定是他的幻覺。曾經,他為了得到這樣的笑容而吃盡了多少苦頭,如今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從天而降?
“天氣很冷,真的不用麻煩。”他硬是擠出客套式的微笑,努力讓自己能直視對方卻不感到悸動。
“還好。我已經很習慣這裏的天氣了。”
她低下頭,又抬起頭,微妙的氣氛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合作案提得怎麼樣?”
最後,她還是只能把話題轉向公事,似乎這是唯一能緩和尷尬的方法。
“還不就那樣。”他揚眉,低下頭。“反正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
他問不出口。他沒辦法啟口問她後來上哪兒去了。
因為那會挑起他最不願面對的話題──在吸煙室的那一吻,對她到底有沒有意義存在?
記得嗎?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一次期待落空的傷害了。
所以保持距離是最好的方法。
“事實上……”石靖軒啟口,等待對方抬起頭來看着她。
對方也如她所願。
“今年第一季過後,我就會回台灣了。”
林時碩靜了幾秒。
這要他該怎麼反應?
“……是嗎?”他點了點頭,不知道該不該去探索她告訴他這件事的理由。“終於要回台灣去跟我搶生意了?”
最後,他開了一個玩笑來搪塞。
石靖軒只是微笑,意味相當不明。
他苦笑了一聲,別過頭去。
也罷。
求生自保第一原則:嚴禁產生不當期待。
“我該準備上飛機了。”他站起身,彎腰提起腳邊的行囊。“謝謝你特地來告訴我這個‘喜訊’,我回去後會好好計畫怎麼把利潤損害降到最低。”
“我會手下留情的。”她像是開玩笑,也像是認真。
然後他們彼此揮了揮手,朝着相反的方向離去。
他走向海關,她走向出口。
在踏進海關之前,林時碩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她的長發沒變,走路的特徵也沒變。
她一點改變也沒有。
改變的人是他。
他微笑,轉身走往登機室的方向。
忽然,大衣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他怔了一下子,停住腳步,摸出了手機接起。
“喂?”
他應聲,還不確定這通電話是來自哪一種語言的國家。
‘回台灣之後,’彼端傳來他忘也忘不了的女人聲。
他愕然,下一秒便趕忙回頭望向機場出口。果然,她還站在那兒,朝着他這裏望。
林時碩瞠目結舌,看着她同樣拿着手機緊貼在耳旁,頓時只覺得這機場真是他媽的吵,他幾乎就要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回到了台灣之後,’
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如果石家還有人敢反對我和你交往的話,我就馬上嫁給你,幫林家做生意。’
瞬間,林時碩的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衝上去緊緊抱着她。
不過,他沒有。
因為他徹底傻愣住了。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動人的情話。
‘……你聽得見嗎?’對方似乎產生了懷疑。
“聽得見。”
林時碩醒神,喃喃地說著:“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補述:“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拿合約出來逼你簽字,免得你三十分鐘后就反悔。”
他的話惹得石靖軒笑了出來。
然後兩人不自覺地保持沉默,只是互相凝望着對方。
‘你的飛機要飛走了。’
好不容易,石靖軒率先開口。
林時碩如醉方醒,看了看手上的表。
“還有三十分鐘。”
‘我們要這樣對望三十分鐘嗎?’
“我是不介意。”他聳聳肩。
‘這樣我會凍死在門口。’
石靖軒翻了個白眼,卻藏不住笑顏。
‘對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之前,你說我調查你的事……’
“不重要了。”林時碩阻止了她往下說。“那些已經都不重要了。”
‘但是……’
他不是很介意嗎?畢竟他是因為那件事而掉頭離去的,不是嗎?
“你不信任我的感情,我會用時間來證明。我已經不怕你懷疑我什麼了,你想調查就去查吧。”
石靖軒猶豫了一會兒,才道:
‘那是我媽去調查的。’不管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她一定要把事實告訴他。
不過,這句話似乎未能傳到對方的耳里。
因為耳中只剩下手機的嗶嗶聲。
──電池耗盡。
“Shit!”她跺了一下鞋跟,然後對著遠方的林時碩聳聳肩,晃了晃手中的行動電話。
瞧她的模樣,林時碩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朝她再度揮了揮手,這一次卻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忽然,他驚覺到自己竟然開始期待歐陽麗會反對他們交往。這正常嗎?沒人會這麼期待吧?
想到此,林時碩不自覺地傻笑出來,即使是嚇到了登機門旁的空服員也無所謂。
就算是被當成了神經病,也無所謂了。
他的全心全意就只在等這個冬天結束、春天降臨,然後,那便是他和她的時光。
台北?入秋
“HappyBirthday!”
林時碩忽然闖進辦公室大喊一聲,嚇得石靖軒手上的筆險些飛出去。
“你……”她鬆了口氣,也白了他一眼。“你那麼大聲是想嚇死我嗎?”
“沒嚇到你就不叫驚喜了。”他邊說著,同時走到沙發前,將手中的六吋蛋糕擺到桌上。
“拜託,你那是‘驚悚’,不是‘驚喜’。”她嘖了一聲。
“隨便啦。”他將蠟燭插穩,點燃燭光。“要許個願嗎?還是你沒在信這一套的?”
石靖軒由座位上站起,走到他身旁。
她低頭看着那“3”與“7”的蠟燭就擺在那兒燃燒,忽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你這是故意提醒我又老了一歲?”她雙手環抱在胸前,睇了他一眼。
“老?”他皺眉,回看着她。“你看過惡魔會變老嗎?”
“惡、惡魔?”她瞪大圓瞳,將手中的筆往他身上扔。“你找死,竟然說我是惡魔。”
“嗯……看樣子你不喜歡。”他故作苦惱,思索了好一會兒。“啊,不然這樣好了。”
他彎下身子,將“3”與“7”的位置互調。
“你!”
石靖軒笑了出聲。“小心我拿蛋糕砸你。”
“無所謂。反正只要我一抱你,你身上也會有奶油。”他聳聳肩,絲毫不怕她威脅。
“嘖,到底誰才是惡魔。”她哼笑一聲,伸手以指拭了些許奶油拿到嘴裏。
林時碩忍不住露出微笑。
──那是她的習慣,用手指吃甜食。
“今年你家人沒幫你過生日?”他忽然問了一句。
其實當他知道她今天晚上竟然要留守公司的時候,除了心疼之外,還多了一絲竊喜。
因為至少在這樣的日子,她可以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幫我過生日?”石靖軒重複了一次他的問句,笑了一笑。“我從三十齣頭開始就不過生日了。”
林時碩聽了,眉頭略皺。
“這是逃避現實嗎?不想記得自己幾歲?”
“才不是。”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露出苦笑。“是因為每過一次生日,就會有人問我要結婚了沒,被問久了,總是會煩,就乾脆別過了。”
“這問題你現在不用擔心了吧?”他在她身旁坐下。“反正你已經有我這個擋箭牌了。”
聽了他的話,石靖軒側頭凝視着他幾秒。
“你真的從來沒擔心過?”她問。
她的問題讓林時碩不解。“我要擔心什麼?”
“擔心我比你年長那麼多。”
林時碩聽了,不自覺地皺起眉頭,也笑她多慮。
“怎麼到現在還在想這種問題?”他傾前,在她頰邊輕吻了一下之後,近距離盯着她看。“我愛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年紀,為什麼我要擔心?”
“那是因為現在你無法感受。”她伸手,以手背輕撫着他的臉。“十年之後,我就四十七歲了,而你才三十六,到那個時候,你還能接受嗎?”
林時碩轉轉眼珠子,思考了好一會兒。
“你媽現在幾歲?”
石靖軒一愣,答道:“六十二歲,怎麼了?”
“她像六十二歲的人嗎?”
“不像。”
“那你豈能輸給她?”
“你……”石靖軒大笑了一聲。“那不是問題所在吧?”
“是啊,”林時碩揚揚眉。“那的確不是問題所在。”
猛然,石靖軒微怔,忽然聽出了他的答案。
“我又不缺女人,要年輕的、要漂亮的還不容易?”他歪著頭,凝視着她的臉。“真要給我二開頭的美女,那又如何?不是我要的人,送我一百個也是負擔。”
他的回答讓石靖軒沉默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你的願望可以讓給我嗎?”他看蛋糕上的蠟燭一眼。
“嗯?”她納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扯到這裏。“你要許什麼願?”
“不是什麼太複雜的,”他收回笑容,故作無辜樣。“只是希望你明年別再問我這個問題。”
“真是夠了。”石靖軒別過頭去,難掩笑容。
“啊,對了。”她忽然想起了前兩天的某件事,又回過頭來。“前天晚上你去募款晚會的時候,應該有遇到我媽吧?”
“有。”他點了個頭。
“然後呢?”
“沒有然後。她看我的眼神依然是用‘瞪’的。”他答得有些無奈。
“哈。”石靖軒乾笑了一聲,聳聳肩膀。“果然。”
“這是一定的。”
他伸手輕撫她的髮絲。“誰叫她最會掙錢的女兒一回台灣就和一個痞子訂婚,她當然會是那種反應。”
“她還氣得整整半年不跟我說一句話。”她微笑,轉頭看着他。
他也注視着她的雙眼。
半晌,她才啟口問:“為什麼你遲遲沒有提結婚的事?”
林時碩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說歸說,但我還是不希望看到你為了結婚,跟家人決裂。”
“我家人也只有我媽會反對而已──”
“她還是你的家人。”他打斷了她的話。“所以,我會盡我一切努力,在我可以等待的範圍里,讓她真正認同我。”
他的一字一句都在石靖軒心底化成一點一滴的暖流,傳達至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里。
“而且,如果所有人都認為我只是為了利益而接近你的話,我何必這麼急着對號入座、急着娶你來讓別人──”
霎時,石靖軒情不自禁傾前吻上他的唇,將他未說完的話語給吻融在彼此的唇瓣之間。
然後柔情萬千地凝視着他。
林時碩眼裏帶著一絲小小的驚愕,卻也夾雜着迷戀。
“有奶油的味道。”
他忽然這麼說出。
“你……”石靖軒沒料到他竟然是接着這麼一句。“你也太沒情調了吧。”
她不自覺地伸手彈了下他的鼻尖。同一時刻,她卻想起那一夜他為她送到辦公室的巧克力蛋糕。
而他想起的,是她送給他的那套火紅色西裝。
思及此,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彼此,然後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