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沒簽約?!”
車內的溫度涼爽舒適,氣氛卻如外頭的炎炎夕陽。
“什麼叫‘因為沒簽約,所以對方下單給別人’?”左手持着行動電話,右手把着方向盤,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把方向盤給扯下來。
“你是白痴嗎?!”林時碩對着電話的那端大吼。“沒簽約你就把訂單送出去?!”
真令人不敢相信。
都干幾年業務了,還搞出這種飛機!“我管他‘凌石’是派出爺爺還是奶奶,對方還沒簽約你就把訂單給我簽出去,那筆錢誰來付?你要付嗎?”
電話彼端的男人試圖為自己解釋,但林時碩一個字也不想再聽。
“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說了。”
他吁了一口氣,頸上的領帶令他焦躁,他伸手拉扯了兩下。“晚點我會進辦公室,到時候你最好已經想出應對方案。”
語畢,他結束通話,也順勢打了方向燈,將車子切至外線道,駛進國道休息站里。
本來他是可以不在乎這種小事,大不了就是多了一批庫存罷了,卻偏偏在他商談失利之後緊接着這個“壞消息”。
只能說那傢伙運氣不好,選在這種時間向他報告。
停好車子,才剛下了車,手機立刻又響了起來。
“喂。”他煩悶地接起電話,而且通常沒有看來電顯示的習慣。
電話那頭傳來嬌嗲的嗓音。
他先是聆聽,然後嘆了一口氣。“抱歉,今晚可能沒辦法趕過去了。公司那邊出了一點事,回台北之後我要先回公司一趟。”
雖然有些不耐煩,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和善一些。同時,他朝着旁邊的CoffeeShop走了過去。
“回公司當然是因為有公事要辦,你在說什麼傻話。”
這女人真麻煩,他心想。
“這根本是兩碼子事,你不要老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比較。”又來了,又是“我和公事哪一個重要”的戲碼。
“乖,要聽話,我盡量早點處理完好不好?”他再次放輕了聲調。
管它的,先哄一哄再說。
“好好好……我知道,你的事我怎麼會忘記呢。”
事實上,他的確是已經忘了。“先這樣子好不好?我手邊還有事要忙,你先和Kelly那幾個姐妹去逛街,我晚點再撥給你,OK?”
幾乎不給對方回應的時間,林時碩直接斷了訊號,將行動電話收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
“曼特寧一杯,冰的。謝謝。”他抬頭向CoffeeShop的服務生說出了需求。
“好的,請稍候。”
女服務生親切的笑容,此時此刻顯得格外虛假。
是天氣太悶熱的關係?還是因為接連兩筆生意沒談成?怎麼忽然一切都變得很礙眼了?
他不自覺地吁了一口氣。
還是付錢拿了咖啡、躲回車上吹冷氣比較實際一些。只能說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
的確不是什麼好日子……
林時碩才一轉身,一個外力就迎面撞了上來。
手中的曼特寧理所當然地往淋了自己一身。
──那是一套三十多萬的亞曼尼西裝。
霎時之間,他腦中只剩下差點脫口而出的不雅文字。果然,人在倒霉的時候連區區一杯咖啡也可以讓你破財。
“唉呀……”肇事者回過頭來,一臉驚訝,手中的行動電話還緊貼在耳邊。“真是抱歉,我沒注意到你站在這裏。”
林時碩緩緩抬起頭,回了一記冰冷冷的眼神。
──那是個留着一頭波浪長發,穿着合身粉色套裝,氣質出眾,長相美艷的女人。
沒注意到?
好歹他也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她竟然說“沒注意到”這麼大一尊人像站在這裏?
“您稍等我一下。”
這句話,是女人對着電話里的傢伙說的。
然後,她轉過頭來,從皮包里翻出一張名片,遞上。“這是我的名片,西裝的部分我會照價賠給您的。”
林時碩愣了幾秒,才伸出他那沾滿咖啡的手,接過那張名片。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要忙,有什麼需要請聯絡我。”
語畢,她揚起一抹迷人、卻顯得很令人火大的微笑之後,轉身往停車場走了過去。
留下一身狼狽的林時碩佇立在原地,承受來往路人的異樣眼光。
──這算什麼?
那女人有什麼毛病?要道歉至少也裝得有誠意一點吧?
他嘖了一聲,也舉步尾隨那女人的腳步往停車場的方向移動。除了認命之外,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話說回來,他倒是想看看這女人是什麼來頭,隨隨便便就說要“賠”他這一身行頭?
哼。
他低頭嗤笑,拿起名片瞄了一眼──
凌石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總經理石靖軒
他愣住。
……這不會是真的吧?
忽然,他腦海里只剩下剛才在電話里所聽到的一句話──
“聽說‘凌石’是他們總經理親自去關說,才會搶走我們的Case。”
“凌石”的總經理?
他倏地抬頭,左右張望着,尋找那抹早已不知去向的身影。
一坐上車,三秒鐘前才結束通話的手機又響起。
石靖軒唉了一聲,認命地接起電話。這回,電話彼端傳來的,不再是那種充滿虛情假意的客套口吻。
‘靖軒嗎?’那是一種溫暖親切、令人感覺很舒服的聲音。
她迅速想起了這嗓子的主人。“是嬸嬸啊?”
‘是啦,你在忙?’
“也沒有,只是正要開車而已。”
石靖軒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微笑,那樣的笑容里參雜了些許無奈。“怎麼?這一次你又想介紹什麼人給我啦?”
‘先別說這個。你媽媽有沒有在旁邊?’
“沒有,當然沒有。她最近可忙了。”石靖軒開啟了擴音功能,將行動電話擺到手機座上,同時轉動了車鑰匙。
‘那太好了,省得等等她又要潑我一大桶冷水。’對方苦笑了幾聲。
石靖軒揚揚眉,鬆開了手煞車,直接上路。“說吧,這一次又是哪家的公子不怕死的?”
‘唉唷,什麼怕不怕死的。人家一聽你的名字,可是連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了耶。’
“嬸嬸,實在不是我太挑,而是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在三十七歲的時候就面臨人生第二次離婚。”
順帶一提,她今年即將要滿三十六歲,即使外表看起來不像,但這仍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怎麼這麼沒有信心?你要積極一點啊。’
“這跟有沒有信心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對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之前介紹給你的那幾個,聽說你對人家都是冷冷淡淡的,要約你吃個飯還要跟秘書預約,這成什麼話!’
“我只是……”工作很忙而已。
她翻了個白眼,一言難盡啊。
每每提到這種話題,就很難不去回想起那段難堪的記憶──那場在她三十歲時的盛大婚禮。
對方,有錢有地位。
婚筵,席開一百二十桌。
兩家的喜訊甚至佔了報紙上的大篇幅,人人都說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然而最後的結果卻只是鬧劇一場。
‘靖軒?你有沒有在聽啊?’
對方的呼喚讓她驟然醒神。
“總而言之,”她提了一口氣。“我現在還沒打算結第二次婚,大概也沒人受得了我這種老婆,所以,嬸嬸你就別再幫我物色什麼對象了。”
‘唉呀,我知道了!’
彼端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夾帶着一股詭異的喜悅感。‘還是……你比較喜歡年輕一點的。’就像是在耳邊說悄悄話一般。
“啊?”
她一愣,隨即噗哧笑出來。
‘沒關係,嬸嬸我也認識很多朋友,她們的兒子既年輕又能幹,改天我再幫你過濾幾個,怎麼樣?’
石靖軒在心裏苦哀着,但見對方這麼積極,又不忍心教對方踢鐵板。
“……好吧。”看來如果不先答應下來便會沒完沒了。“年輕一點的也好,至少不會大男人。”
她都快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她母親了。
竟然有人比自己的母親更急着把她給嫁出門,這到底是什麼情況?難道她看起來真的是一副沒人要的可憐樣嗎?
‘那太好了,’聽得出來對方很滿意她的答覆。‘那個王春蘭的兒子最近剛從劍橋畢業回來,我改天去探一下對方的意願。’
剛從劍橋畢業?石靖軒皺了眉。
那也太年輕了吧……
忽然,就在嬸嬸滔滔不絕地讚揚對方的條件有多好有多棒的時候,手機里傳來插撥的嗶嗶聲。
真是謝天謝地。
“嬸嬸,我這裏有電話插撥進來,下次再聊。”
簡單的一句道別,她結束了這段積極熱情、卻毫無意義的對話。
比起談相親,她到底還是比較擅長談生意。
一份契約,一筆交易,有人需求,有人供給,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沒有曖昧不明,沒有是非對錯;沒有誰該欠誰,也沒有誰對不起誰。
的確,她還是比較擅長談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