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是行動電話的鈴響將他從惡夢中打撈出來。

黃聖昂驟然睜開雙眼,情緒依然沉浸在那股令人心碎卻又甘甜的氣氛里。

不出三秒,他立即醒神了過來,伸手在床頭柜上胡亂摸了一陣,總算觸及到那支響不停的電話。

他抓來手機,按下接通鍵,不自覺地輕咳一聲。

“喂?”嗓子依然有些沙啞。

“請問是黃聖昂嗎?”彼端傳來好聽的女人嗓音。

“我是。您哪位?”他甩甩頭,企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同時在腦海里思索著這聲音的主人。

“我是Maggie啦,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一下。”

黃聖昂不禁皺了眉頭。

“……Maggie?”是哪一個Maggie啊?

“你不記得我了?”對方故作失望的口氣。“就是那個Maggie王啊,前陣子跟你說我要開夜店的那一個呀。”

“開夜店的Maggie王……”他緊鎖眉頭,又一陣苦思。

不過,這回他很快就找到了頭緒。

“啊!我想起來了。”

他更清醒了些,撐起身子,離開了溫暖的被窩。“是那個原本在做SPA美容之類的Maggie?”

“你現在才想起來哦?”對方再次表示不滿。

“我在睡覺的時候沒有記憶力可言。”黃聖昂苦笑了一笑,切入重點。“有什麼事嗎?怎麼會忽然打電話來……”

“哦,是這樣的。”

對方不自覺地笑了兩聲,才繼續說道:“上次跟你說我要開夜店的事,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差下星期五的開幕Party而已。”

“那真是恭喜你了。”他笑着禮貌祝賀,卻在心裏想着,這又干他什麼事了?他和這個女人沒熟到這種程度吧。

“所以我想說,”女人開口繼續說出下文,才打斷了他的思緒。“如果你那天方便的話,想請你來我的Party當吧枱的主力Bartender,你覺得如何?”

一時之間,黃聖昂愣了幾秒。

“我?”再怎麼說,他都算是對方未來的競爭對手,找他去站台?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這樣不好吧?與其找我,不如直接找你現有的員工還比較適合。”

“不行不行。我現在手下找來的酒保都太遜了,開幕Party還是找你這種有十年經驗的比較好。”

“台北市的夜店到處都有那種十幾年經驗的老酒保,只要你一開口,隨便找都會有的。”

“我就是獨鍾你的風格才會找你。”對方似乎不打算放棄。

黃聖昂輕吁了一口氣,靜了一會兒。

“不行,那天我有班,加上又是小周末,我自己的店也會很忙。”

“叫石諾倫頂著不行嗎?”

“你要我虐待他?”

其實不是不行,是他提不起興趣。

“不然這樣好了,”對方的聲調聽起來像是準備使出撒手鐧。“我出十二萬,你覺得怎麼樣?”

“……啊?”

黃聖昂一愣,不確定對方說的是什麼。

“就一個晚上,我付你十二萬,只要你願意幫我站台。”

“你在開玩笑吧?”他笑出聲來。

“不是開玩笑,我這個人說到做到。”

對方的口氣無比認真,這令他又皺起了眉頭。

如果對方不是開玩笑的話,那麼這女人如果不是超級有錢,就是個完完全全的神經病。

“怎麼樣?”彼端的人催促着他。“我相信你一天的營業額也沖不到十二萬吧?”

的確是沖不到。

“好吧。”黃聖昂又躺回枕頭上。“不過我要求事前先付一半。”

“那有什麼問題!”

女人似乎露出了滿足的笑聲。“那就先這樣子了,過兩天我再聯絡你,我還得去安排其它的事。”

簡單的道別,對方先切斷了訊號。

黃聖昂則是還在恍惚之中。

──剛才那是夢?

他側頭,瞥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不是,那不是夢,而是真的有個瘋子一個晚上要付他十二萬的酬勞。

他回過頭來,盯着天花板,思緒被拉回了方才被打斷的夢境。

夢裏有一個女人。

那女人的味道曾經留在他的床上久久,就算是床單洗了再多次也洗不掉,因為他總在醒來的瞬間憶起那絲淡淡清香。

所以,他才會決定換上一張單人床。這麼一來,他就不會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錯以為她還躺在身邊……

忽然,握在手中的行動電話又響了兩聲。

他嚇了一跳,也回過神。

“喂?”

他接起電話,直覺認為是剛才那個“Maggie”忘記交代了什麼。

“唷,你醒嘍?”

這會兒另一頭傳來的,是全然不同於剛才的那種客套口吻,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活力的親切感。

黃聖昂一怔,隨即認出了這傢伙是誰。

“怎麼?你該不會是特地打電話來叫我起床的吧?”他微微一笑,幾秒前的落寞已經一掃而空。

“你作夢。當然是有事才會想到你。”彼端的女人答得毫不猶豫,連寒暄都免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一直都很欣賞這樣的行事風格。

“那到底是什麼大事,需要勞駕你這個大小姐親自撥電話過來?”他翻了個白眼,苦笑一聲,調侃回去。

“你接到Maggie的電話了嗎?”

對方一問出口,黃聖昂即刻愣了一會兒。

“你認識她?”就算是認識的,這消息也未免傳得太快了吧?

“那當然啊,因為是我把你推薦給她的。”彼端的女人答得理所當然。

這下子他又沉默了。

原來就是這傢伙把他給推到第一陣線。但是話又說回來,哪有人會付十二萬給一個“別人推薦”的對象?

“不過她自己也很中意你啦!”對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慮。

“所以呢?你到底是打來幹什麼的?”他開始沒了耐性。

“那你到底吃下來了沒?”

“吃下來了啊,那種酬勞不接才是瘋子吧?”

“啊!那太好了……”另一頭的女人鬆了一口氣。“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因為對花式調酒已經生疏,打死也不肯接──”

“花式?!”

黃聖昂打斷了她的話。“你剛才說‘花式’?”

彼端先是沉默,才不懷好意地嘿嘿笑了幾聲。“我就知道,Maggie果然沒跟你說她打算安排你花式上陣。”

“你──”忽然,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是你教她要這麼設計我,沒錯吧?”

“沒辦法。不這麼做的話,怎麼激發你那沉睡的潛能呢?”對方裝模作樣地奉承幾句。

這話聽在黃聖昂耳里,卻巴不得把對方拖出來勒斃。

“怪不得我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怎麼可能去那裏調個幾杯酒就能賺那麼多錢……”

“變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貪念。”

“你少啰嗦。”

“好啦,那我就不吵你睡覺了,我只是來轉述殘酷的事實而已。”語畢,對方很不負責任地就這樣斷了訊號。

黃聖昂則是怔怔地坐在床邊,呆了好一會兒。

──這不會是真的吧?

他幾乎快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玩花式調酒是什麼時候了,他只記得在“她”面前曾經破例過一次。

目的,是為了討“她”歡心。

否則這七、八年間,他幾乎完全不碰花式調酒那塊領域……不,是根本不願意去碰觸,連個念頭都沒有動過。

那麼這一次呢?並非他辦不到,也不是他害怕自己生疏,而是他不認為自己已經被原諒。

思及此,他拿起行動電話回撥給對方。

唯獨這件事,他必須斷然拒絕。

***

藍晨玥鐵著一張臉,拖着行李疾步走向大廳出口,無論如何也揮不去在飛機上的記憶。

──那個狠狠甩掉她的男人就坐在頭等艙上。

而她,卻必須若無其事地擠出笑臉,唯命是從地服務對方。就算她有多麼痛恨對方,她還是不能拿手上的咖啡潑向對方的臉。

要避開吳孟源是不可能的事。

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家航空公司的固定乘客。雖然她早就預想,即使是在同一班飛機上,也不會那麼剛好是在她負責的區域。

可偏偏就是被她遇上了。

有時候老天爺就是這麼愛捉弄人,總愛把人給逼到盡頭。

四年前,她選擇用逃避來治療自己的情傷:現在呢?她還能逃去哪裏?再從天上逃回地表?

“藍晨玥!”

忽然,在吵雜喧囂的機場大廳內隱隱約約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她止了思緒,停下腳步,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

“這裏!”

無法辨識的男人聲再次呼喊。

藍晨玥這才抓住那聲音的來處,朝對方望了過去──那是一個不算陌生、但也稱不上熟悉的人。

“副……”

她看着對方碎步跑到了她面前,像是職業習慣似地,微微揚起笑容。“怎麼了嗎?副機長。”

“下了飛機叫我志嶺就好了。”男人呼吸稍急,忙着微笑,也忙着喘氣。

“是不是臨時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對方的表情看來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還是禮貌性地早一步主動問起。

“哪會發生什麼事。”徐志嶺揚揚眉,笑了一笑。

“不然怎麼……”

就她記憶所及,這男人幾乎不會在工作以外的時間找上她。

“哦,不是的。”他生硬地擠出苦笑。“我是想說如果你方便的話,想找你當我的……女伴。”

“嗄?”藍晨玥微愣,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女伴?”

“抱歉,我說得太急了。”徐志嶺難掩尷尬,不自覺地低下頭后又抬起。“我朋友最近要辦一個開幕酒會,對方要我找個女伴一起參加,所以……”

藍晨玥怔怔地看着對方几秒,才驚覺自己的反應似乎太過失禮。

“抱歉,”她抿抿唇,恢復了平時的神情。“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你現在才忽然開口約我,讓我有點驚訝。”

邊說著,藍晨玥轉過身,再次提步往大廳出口走去。被搭訕的事她遇多了,但她沒料想過他也會成為其中一個。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想開口約你了,只是……”

“嗯?”

她等待對方的下文,讓對方和自己並肩走着。

“只是之前你和吳先生在交往,不太方便。”徐志嶺很有誠意的說出實話。

“啊,原來如此。”

藍晨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果然這種“誰誰誰搭上了哪個富商”或是“誰誰誰跟哪個凱子分手”之類的八卦傳得特別神速。

“你別誤會,我不是刻意去打聽什麼。”像是怕她想太多,徐志嶺啟口急着要解釋。

“真的沒關係。”藍晨玥阻止了對方。“反正類似的事情在這裏本來就傳得很快,我相信你只是不小心聽來的。”

語畢,她在計程車等候處停住腳,將行李擺在腳邊。

徐志嶺則是沉默了一會兒,啟口道:

“那麼,剛才的事,你的回答是貝了?”

見他還記得向她討答案,藍晨玥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

“好吧。”她側頭望向對方,揚起微笑。“反正你也看到了……我現在又回到了單身,自由得很。”

聽了她的答覆,徐志嶺笑得更開懷了。

***

結果,他還是來了。

一踏進Party現場,黃聖昂第一眼就看見這整件事的罪魁禍首。

“你竟然遲到。”楊榆雅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閑適地待在吧枱內做些瑣碎的事。

“王牌當然要最後現身。”他搖搖頭,吁了一口氣,筆直走向她。“你呢?你來幹嘛?”

“原來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副手?”楊褕雅故作吃驚的模樣。

“你可以再裝得徹底一點。”黃聖昂冷笑一聲,彎身鑽進吧枱。

“對了,我聽Maggie說你寧死也不想再玩花式?”

“沒有到‘寧死’的程度吧……”他苦笑,不明白“寧死”這兩個字是怎麼衍生出來的。

“那不然呢?幹嘛不玩花式?玩花式很威耶。”楊榆雅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什麼威?”他皺了眉頭。

“就是……很威風之類的……哎呀!你懂我是什麼意思。”

“反正我有我拒絕的理由,小孩子別過問一些有的沒的。”說完,黃聖昂別過頭去,逕自動手做些工作前的準備。

“我二十二歲了。”楊榆雅叉腰,擺出不悅的嘴臉。

“我會騎腳踏車的時候你還在排隊等投胎。”他卻冷冷地反駁,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你真是……”她悶哼一聲,低下頭繼續方才手上正在做的事。“後來呢?Maggie答應讓你說不玩就不玩?”

“不然我來幹嘛?端盤子嗎?”

“怎麼可能!她哪時候那麼好說話了──”

“工作吧你。”黃聖昂忽然抬起頭來打斷她的話。“你陷害我的那筆帳,我還沒跟你算。”

“嘖,真愛計較……”她悻悻然低下頭,不情願地結束話題,嘴邊依然有一句沒一句的嘀咕著。

黃聖昂似乎也不打算再搭理她,反正他早已習慣了這女孩的性格!聒噪、直率,卻沒有心機。

他打從心裏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夜晚,差只差在他換了一個上班的場所而已。

但是,他錯了。

當他在開幕之後的混亂氣氛中,忽然接手那張外場人員遞來的酒單時──他知道,這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Screwdriver+Ginger”

酒單上的每一個字母都讓他驚愕,半晌回不了神。

“怎麼了?”

察覺到他的異狀,楊榆雅湊過來問了一句。

“嗯?”黃聖昂醒神,笑了一笑。“沒什麼。”

“不過就是螺絲起子倒點Ginger進去,有什麼好考慮的?”她咯咯笑了幾聲。“該不會你有什麼奇怪的原則吧?”

“我只是忽然忘了前幾張酒單是什麼而已。”他低下頭,將那張酒單壓到最下層,隨便找了一個借口。

心不在焉,從這一刻開始。

從他開始干調酒這一行算起,有幾個人點過這樣的一杯酒?記憶之中只有一個,而且是忘也忘不了的那一個。

他將調好的“Screwdriver+Ginger”遞交給同一位服務生,之後便緊盯對方的身影。他相信,對方會帶領自己的視線找到那個女人。

──果然不出所料。

只有那個名叫藍晨玥的女人會點這種既任性又特立獨行的東西。她正滿臉笑容,似乎正在和什麼人交談著。

黃聖昂不禁失了神,不確定自己的感受能夠稱作什麼。

四年了。

四年後再一次見到她,竟然會令他感到不知所措,甚至連是喜是憂都分辨不出來,只知道有一股衝動在體內急於蹦出。

然而當服務生轉身走離,好讓他可以清楚看見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時,他的激情瞬間退去,隨之浮現的是一種消極。

是啊,他怎麼會沒想到呢?

都過了整整四年,他怎麼會傻到認為她還是單身。

“你又物色到什麼美女了?”

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將他從思緒里打醒。

“什麼?”黃聖昂回過神來,一臉恍然地回看着對方。

“瞧你這個表情,你到底是看到什麼大美人?”楊榆雅循着他的視線緊盯之處望去,草草看了幾眼。

這回,輪到她愣住了。

“那邊……”她回過頭來,一雙眼珠子睜得圓大。“坐在那邊的人……不是大嫂嗎?那是大嫂吧?!”

“都離婚四年了,還大什麼嫂。”他自嘲地笑了一笑,繼續自個兒的工作。

“你……不上去打個招呼?”

楊榆雅有些不敢相信。

至少夠有情有義的人都絕對記得這個男人當初為了找出前妻,可說是吃盡苦頭。

“她都可以躲我躲四年,我何必走過去自討沒趣。”他嘴上說得輕鬆無所謂。

“你就是這樣,她才會選擇躲四年。”

“我什麼時候淪落到要被你說教了?”他白了對方一眼。

楊榆雅先是靜了一靜,然後悶哼出聲。“隨便你嘍,反正那是你老婆。”

“我和她已經不是夫妻了,你要我說幾次──”

“是是是。”

她打斷了他的嘮叨,翻個白眼,轉身別過頭去。

掙得短暫的獨處,黃聖昂卻忍不住開始猜想:藍晨玥是真的沒發現到他就站在這兒?還是她選擇視而不見?

不,不可能。

以他對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在“裝作沒看見”的情況之下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所以,她定是沒看見他了。

想到此,他像是失了心着了魔一般。

“榆雅。”他啟口,叫了身邊的副手一聲。

“嗯?又怎麼了?”聽見他的叫喚,楊榆雅冷冷地回過頭,像是還記著剛才的不悅。

“幫我準備三個雪克杯,還有小型的香檳塔。”

“……嗄?”

楊榆雅用她的表情完整透露出她的驚訝。

──這些東西兜在一起的用途只有一種。

“你要玩花式?”

“你幫還是不幫?不幫拉倒。”

“幫。”她傻愣愣地頻點著頭。“當然幫。”

語畢,楊榆雅不說多餘的廢話,立刻前去弄來他要求的東西。

黃聖昂接過第一個雪克杯,隨即輕輕拋向半空中,既順勢又平滑地落在他的另一掌心裏。

只需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就可以聚集目光,當然毋須懷疑接下來還有更華麗的肢體語言。

楊榆雅痴痴地注視著那幕幾乎已成了絕響的畫面。這男人的每一個動作都無比流暢,如此熟稔,在優雅的柔性線條里,卻不失該有的俐落果斷。

打死她都不信這是一個“七年來從未再次耍過花式”的人。

不出所料,他輕而易舉就引吸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視線。

但是,他卻只在乎一個人的眼裏有沒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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