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男人,沐浴在金黃的陽光下。她聽到外頭傳來狗叫聲,轉醒過來才發現他和狗都不在屋裏,而大門只是虛掩着。好奇的,她套上雙層的毛衣和外套、鞋襪,再綁上長布當外罩的裙子,這才走了出去。
一推開門,她就看見那個男人。
連續吹了好幾天的風雪,終於停了。
溫暖的太陽,再次出現在湛藍的天上。
而那個男人,就站在放晴的雪地里,杵在溫暖的陽光中。
他已將門前的積雪清出一條走道,然後站在屋子前方那片空地中,當她看見他時,他手中正拿着一顆球,奮力將球丟到遠處。
幾乎在他放手的同時,那在不遠處像頭狼的狗,飛快的沖了出去,有如箭矢一般,在球即將落地前,矯健的跳躍至半空,翻了半圈,一口叼住了那顆棒球,然後姿態優美的降落在雪地上。牠輕盈的叼着球跑了回來,把球放到他手上后,興奮的搖着尾巴,喘息地等待稱讚,和下一次的遊戲。
他揚起嘴角,蹲下身,輕笑着拿過球,揉了揉牠碩大的腦袋,開口稱讚牠的俐落和聰慧,跟着才起身再擺好姿勢,用力的往前一丟。
這一球丟得又高又遠,越過了整塊堆滿了雪的空地,滾進了樹林裏。卡卡飛奔出去,追逐着那顆被牠玩到幾乎要綻線的棒球,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他呵呵笑着,並沒有跟上去,知道狗兒會將牠的寶貝找回來。
剛開始她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只是被他的笑聲和笑容所吸引。
在等待卡卡回來時,他仰起了臉,神色輕鬆的看着遠方。
微冷的風揚起,吹拂着他參差不齊的黑髮,刮著他的臉,但他卻不以為意,只是閉上眼,迎着風與陽光,深深的吸了口氣,彷佛那是溫暖的春風,彷佛那是最美好的洗禮。
那個男人,是如此放鬆。
他臉上愉悅的表情,教人着迷。就是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了他的改變。她看見了他的臉,不是只有上半部而已,她清楚的看見了他整張臉,沒有鬍子,一點也沒有。他颳去了滿臉的鬍子,剪去了及肩的發,雖然那頭黑髮有些參差不齊,但她能看見他的臉,還有他臉上的表情。
不由自主的,她朝前走去,想看得更清楚,想看更多他沒有遮掩的真實表情,但他好像在背後也長了眼似的,在那瞬間,發現了她的動靜
他轉過身來,睜開了眼,看着她。
不知怎地,她有些緊張。
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又異常熟悉。
雖然有些遲疑,但她沒有停下腳步,一路走到了他面前。
他有着濃黑的眉毛,堅挺的鼻樑,這是她已日漸熟悉的,但那方正的下巴,堅毅的臉龐,卻顯得陌生。
她可以看見他的脈搏,在他光潔的頸上有力的躍動着。
他把鬍子都剃乾淨了,一點不留。
而他的嘴……當然,她知道他的嘴,這些日子裏,她吻過很多遍,感受過無數次它的魅力,但它之前總是有部分藏在鬍子裏,沒有這麼赤裸,沒有這麼剛強。他抿着嘴,低頭凝望着她。情不自禁的,她抬手撫着那誘人的嘴,再把視線往上移,迎向他的視線。揚起嘴角,她悄聲開口。
「早安。」
凝望着她,他吸了口氣,語音沙啞的張嘴:「早安。」
他粗嘎的聲音,從那性感的唇瓣里溜了出來,她可以感覺到熱氣撫上了指尖。
她着迷的來回撫着他的唇瓣、他的嘴角,然後是他的臉龐。
他的左臉上的確有疤,但時間已逐漸平復了它們,除了因為長年在毛髮的遮掩下,顯得有些許蒼白之外,其實狀況還好,看起來並沒有像他身體上的那樣嚴重。
他有些緊張,她感覺得到。
她的手指緩緩上移,撫過他的顏骨,來到他微微扭曲的眼角。
他的皮膚在她的指尖下抽緊。
她仰望着眼前的男人,看進他的眼裏,讓他也能清楚看見她。
「嗨。」她說,然後,微笑。「很高興認識你。」
或許他不懂她說的字句,但她相信,他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她指尖下抽緊的皮膚,抽得更緊,有那麼一秒,她真的在他眼裏看見可疑的水光。他沉默地凝望着她。她知道,他不是心血來潮,所以才剃掉了鬍子;他的鬍子留了好幾年了,沒必要到這時才剃。那是屬於他的一種方式,他把自己袒露在她面前,讓她知道,對他來說,她是有意義的。
他讓她看到的,不只是這張臉,還有一部分的靈魂。
這個男人,是如此教人憐惜。
緩緩抬手,他把粗糙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將她冰冷又無比溫暖的柔萸,溫柔的拉到嘴邊呵氣,沙啞開口:「妳忘了手套。」
手套,她知道這個字,他送她時,教過她怎麼說。
他吐出的氣又熱又暖,那貼心的溫度,從指尖一路暖到心頭。
她忍不住抬起另一隻手,一起湊到他嘴邊,笑着道:「欽,你不知道,你比手套好用多了。」
他挑眉。
「你―」她笑得更加開懷,把兩手都貼上了他的臉,用行動解釋,「很熱。」
瞬間,他領悟過來,伸手握住她的腰,將她拉進懷裏,「是的,我很熱,妳讓我發熱。」
噢,可惡,她竟然聽懂這一句了。初靜羞得面紅耳赤,想裝做聽不懂,卻已經來不及了,他露出壞得很性感的笑容,擺明知道她聽懂了。
那抹笑,實在太擾人。
一時間,她竟看得呆了,忘了要抗議。
然後,那個邪惡的性感猛男,笑着低下頭來,吻住了她的小嘴。
唉,算了,管他是不是在取笑她。
她張開嘴,擁着這強健的男人,在藍天白雲下,和他唇舌交纏。
就在她差不多忘了今夕是何夕時,忽然間,她感覺到腿邊有着異常的熱氣。
她嚇了一跳,輕叫一聲,讓他也嚇了一跳。
兩人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卡卡。
牠不知何時叼着球出現,坐在一旁,一臉無辜的仰望着他們,一邊搖着尾巴喘氣。
他笑出聲來,她也是。牠放下球,朝兩人叫了一聲。「牠餓了。」他說。
「餓了?我也是。」她笑着說。他彎腰撿起那顆球,拍了拍狗兒的頭,然後牽握住她的手,「我們回屋裏去吧,我烤了餅。」
她喜歡他牽握住她的感覺。
初靜微笑握緊他的手,跟在他身邊,開心的道:「我喜歡烤餅。」陽光灑落在兩人身上,也落在冰霜之上,融化了枝上的霜雪,將雪白的世界照得閃閃發亮。
她知道這樣想有點傻氣,但……
她真的認為,世界是因他的笑容而閃耀。
「牠為什麼叫卡卡?」
「卡卡,是石頭的意思。」他撿起一顆地上的石頭,告訴她。
「石頭?這個?」看着他手裏的石頭,初靜愣了一下,瞧着那在雪地上打滾的大狗,笑了出來。「你叫牠石頭?為什麼?」
他笑看着她,「因為牠灰灰的,像石頭一樣。」
「灰?」她不懂。
「唇是粉紅的。」他撫着她的唇,再指着地上的雪,慢慢的說:「雪是白的。天是藍的。外套是灰的。石頭是灰的。卡卡是灰的。」
「卡卡是灰的。」她恍然大悟的笑了起來。「牠是灰的。」
「沒錯,牠是灰的。」看着眼前這個笑得萬分開心的小女人,他扯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當時沒想太多。」
鋒面過去之後,天放晴了幾日,她陪着他一起出門鏟雪,補充屋裏的柴火;他之前已經準備了足夠的木柴,但並沒有辦法全部堆到屋子裏,所以放晴時,就要到屋外的堆放處,把柴火搬進屋裏補充之前消耗掉的。
住在山裏的生活,有許多單調而乏味的工作,但是自從她出現之後,事情變得不再乏味了,即使只是砍柴、鏟雪這種無聊的事,都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有趣起來。
這些日子,她的語言能力進步得很快。
他教她簡單的蓋丘亞語,混雜着西班牙文,她學習能力很好,領悟力也很高。有時候,她也會教他一些中文。她告訴他,她來自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她還畫了一張簡陋得很可愛的世界地圖給他看。她指着圖畫,在亞洲旁邊的一個小島,看着他,微笑開口:「我的家。」她在說話時,變得很溫柔、很溫柔,手指還輕撫着那個小小的海島。
那地方很遠,在北半球,和這裏隔了一整個太平洋。
他知道那個地方,但從沒去過。年輕時,他出任務曾經到過附近的香港、新加坡,但沒去過那裏。
她想念她的家人,她愛他們。
她用中文訴說著關於她那些家人的事,他有八成都聽不懂,但她不介意,他知道她只是想說出來。
有時候,她會因此變得很低落。
他試着安慰她,轉移她的注意力,多數的時候,他通常很成功,她是個熱情又性感的女人,每次和她在一起,他總覺得這個女人彷佛生來就屬於他。
她用全部的自己,接受全部的他,接受他醜陋的身體、粗魯的態度和脾氣。
有時候,他會覺得,她對他的態度,彷佛……彷佛她不只是喜歡他……
看着那鏟完雪之後,開始用水桶在地上堆起小雪人的女人,他壓下那奢侈的念頭,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春天一到,她就會下山,越過山與海,回到那個遙遠的家。胸口莫名抽緊了一下,隱隱浮現一種類似恐慌的感覺。
然後,她抬起紅撲撲的小臉,對他綻出一抹微笑。
「看。」她指着身前的雪人。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她在他恍神時,堆了三個雪人,一大一小,還有一個應該是狗兒的雪堆。
她當著他的面,把一根彎曲小樹枝,放到大雪人嘴巴的位置,替它做了一個微笑的嘴。
跟着她回過頭來,對着他笑了笑,說:「它笑了喔。」
就在這個時候,那根樹枝因為她沒裝好,很不給面子的直接就掉了下來。
「哎呀,可惡,不是這樣!噢!」她手忙腳亂的撿起來試圖裝回去,但一直沒辦法成功,反而還在雪地上跌了一跤,小屁股翹得高高的。
因為她摔倒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啊啊啊―」她幾次試圖站起,卻又摔回雪地里。他笑着上前伸出援手,但她越急反而越無法站穩,還拉着他一起倒地。他笑得停不下來,但依然不忘伸手護着她,讓兩人倒地時,自己先着地。這幾天,雪積得夠深,其實並不會痛,他的笑聲也因此沒有停止。她再次試圖站起,但還是滑了一下,試到第三次,她終於放棄的坐在他身上,羞窘的瞪着他。
躺在雪地里,他依然停不住笑,這麼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
沒辦法,她那狼狽的模樣實在太可愛了。
「伊拉帕!」她尷尬的紅着臉,嬌瞋的叫喚着他的名字。
「抱歉。」他嘴裏這樣說,但一點也沒有字裏行間的意思。
她羞惱的拍打了他的胸膛一下。「討厭!」
「OK,這一定不是在道謝。」他調侃的笑着坐起身,伸手支撐她,讓她能穩穩的站好,才跟着笑着站起來,一邊拍去她發上的白雪,一邊說:「我聽過很多次謝謝了。謝謝。妳懂嗎?」他厚顏無恥的學她用中文發音。
她抽了口氣,對他指導道謝顯得不敢置信。
「真不敢相信,你看着我出糗,不幫忙就算了,還有臉要我道謝。」她翻了個白眼,叨念着。他挑眉,將她拉到懷中,堵住她抱怨的小嘴,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法式舌吻,然後貼着她的唇道:「妳應該說,伊拉帕,謝謝你。」
她在他懷裏喘息地舔了舔唇,有些惱又有些窘,但最後還是酡紅着玫瑰般的嬌顏,認輸的悄聲說:「伊拉帕,謝謝你。」
他滿意的笑了起來,然後彎腰抓了一把新雪,撿起那根彎曲的小樹枝,混着濕潤的雪,壓回那張雪臉上,那個微笑才乖乖待好。
回過身,那個小女人開心的露出了笑容,朝他伸出了手。
_伊拉帕握住她戴着手套的小手,即使隔着毛皮,他卻彷佛還能感覺到她的溫暖。
或許有一天她會離開,但那不會是今天。
緊握着她的手,他不讓自己多想,只能把握現在。
到春天,還要很久。
白天,他和她一起做菜、聊天。晚上,她和他一塊兒做愛、睡覺。
沒下雪時,她都會去幫那兩個雪人加點料。一條小抹布當披肩,一個破鐵罐當帽子,一些玉米須當頭髮,兩塊切成三角形的玉米梗當鼻子。然後某一天,初靜發現它們上面多了點別的東西。
幾顆漂亮石頭,被當成了鈕扣,壓在上頭,那不是她放的,是他。
有一次,又起了大風雪,那兩個雪人完全被風雪淹沒。
她本以為得放棄這個遊戲了,卻發現他把它們挖了出來,用冰雪做了擋風牆,甚至給那個大雪人裝了一支木頭雕的寶劍,還把雪人的眉毛弄成倒八字眉、一字嘴,一臉兇狠的模樣。
看到的瞬間,她爆笑出聲。
而且,感動得要命。
回頭,只見他一臉的面無表情,然後鎮定的走過去,把眉毛擺平,從口袋裏掏出微笑小樹枝擺回去,弄成無害的笑臉。
她笑個不停,他則走回來吻她。
一天又一天,她越來越喜歡這個男人。在這個山中小屋裏,他每天都替她按摩,她則幫他刷背、刮鬍子。夜裏,他總是暖着她冰冷的腳趾頭,一起喝着一種用玉米釀的酒。有時候,就算什麼都不做,她也喜歡窩在他身邊,就算只是躺着不說話,光是聽着他的心跳,她也覺得心裏)
有種莫名的平靜。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過着這種優閑無憂的日子。
靠躺在他肩頭上,她昏昏欲睡的想着。
就算一輩子都和他在這裏過下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她懷孕了……她想那孩子一定很像他……
如果她懷孕了?
初靜猛地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然後才慢半拍的想到,她前兩個星期月事才剛來。
她鬆了口氣,內心深處卻又湧現一股矛盾的失望。
「怎麼了?」
發現原本快睡着的她,突然坐了起來,伊拉帕摸摸她的小臉。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有些怔仲,老天,她完全能想像他兒子的模樣。
那是因為妳偷看了他小時候的照片。腦海里的聲音,理智的提醒她。問題是,那小男孩有她的眼睛、他的嘴,或是她的鼻子、他的眼睛…
噢,她在腦海里組合起來,還真是毫無困難,無論是男是女,都可愛得要命。
「嘿,妳還好嗎?」見她不語,他擔心了起來。
「沒事。」躺回他身上,她喃喃道:「我沒事。」
他撫着她的背,沒有多問。聽着他規律的心跳,初靜心頭狂跳。
該死!沒事才怪,她問題大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想過避孕的問題,或許是因為她被激情沖昏了頭,但他也沒用保險套啊。
話說回來,也可能是,他根本沒有保險套。
這地方這麼鳥不生蛋,有衛生紙可用,她都覺得很謝天謝地了。
月事來時,一開始她是用衛生紙代替衛生棉,但那真的太浪費了,她實在不想最後落得沒衛生紙可用的下場。第二天,她自己就用乾淨的布做成四塊布墊替換使用,髒了就洗乾淨。當時忙着搞那個布墊,她竟也忘了自己可能會懷孕的事。意外發生到現在,她的月事已經來了兩次,那表示她在這邊和他待了快三個月,除了月事來之外,兩個人幾乎每天都在做愛做的事。天啊,她沒有懷孕真是好狗運!
或者,運氣很差?
噢,慘了,她竟然會覺得運氣很差。
他是個……是個……住在千里之外,但可愛性感得不得了的男人……
咬着指甲,她往上偷瞄他一眼。
可惡,他是個好對象,但他真的不是個正確的對象!
他和她的成長環境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如果只是短暫情緣那還好,但現在……
現在……
她試着想像回到沒有他的老家,心頭卻猛地一沉,日子好像會變得很無聊,天知道,她忙着照顧那麼多弟妹和幫忙做一大堆的家事,根本沒時間無聊。
可要她想像在這裏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卻簡單得不得了。
但,不能見到家人的恐懼,卻讓她的胃猛地糾結起來。
該死,她好想沖回家,隨便找個家人聊聊這件事,可若她真能回家,事情就不會變得這麼複雜了。何況,就算留在這邊,她也可以想見,兩人之間一定會有不少差異和衝突要解決,更別提她還有個天大的麻煩。
可是……可是……
一顆心緊緊的揪着,忽然間,竟因為終有一天得離開他的這件事實,而疼痛起來。
他一直一個人在冰天雪地的高山上,只有一隻狗作伴。
如此孤單而寂寞……
驀地,淚意上涌,盈在眼眶中。
她咬着唇,但他仍是察覺了。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沉默但溫柔的低頭吻着她的額頭,然後是鼻尖,再來是那被她虐待緊咬的唇瓣,他來回舔吻着,直到她鬆開了牙,回應他。
噢……可惡……可惡……
她一邊掉淚,一邊親吻他,一邊在心裏咒罵。
這個男人,教她怎麼不愛他?
連她的腳趾頭,他都愛憐不已,彷佛像是他極為熱愛着她身上的每一寸,好似她是什麼值得讓人膜拜的珍奇寶物。這一定是錯覺。她想着卻知道心頭那因他而起,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情感,不是錯覺。當他進入她的身體,帶着她回到只屬於兩人的熱情天堂,初靜緊緊擁抱着這個
不可思議的男人,終於對自己承認!
她愛他。
愛這個溫柔又粗野,強壯又脆弱的男人。
而且,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意外,總是從天而降。當她正沉浸在昨天新發現的衝擊里,還在想該怎麼辦時,意外再次如火車頭一般,迎面而來。
喔,好吧,或許不是火車頭。
前一分鐘,她正用腌漬的西紅柿、乾燥的香料和羊骨頭,熬煮着一鍋湯,下一秒,她就聽見了卡卡的吠叫,還有一種震動空氣的規律聲音。一開始,那並不是很大聲,然後越來越近。那是機器的聲音。他這裏並沒有任何的機器。她放下勺子,穿過了敞開的門口,跑到門外,跟着就看見了它。
那是一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着。
她喘着氣,看見在工作中的伊拉帕也停下了動作,仰望着那架直升機,然後他回頭,看着她。
他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測,她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她應該要朝直升機揮手,那是她回到文明世界的希望與工具。
可她動不了,甚至無法抬起手。
天啊,太快了,她不想,還不想!她還沒想好!
然後,那架直升機看到了屋子的炊煙,直直朝這裏飛來。
等一下,耿初靜,妳冷靜點,那也有可能是那群綁架妳的人。
一想到這點,她心下倏然一驚,回屋裏抓了獵槍,就朝他跑去。
「伊拉帕!」她抓住他,擋在他面前,緊張的道:「有人要抓我,記得嗎?」
「回去。」他將她手裏的獵槍拿了過來,在直升機降落前,面無表情的將她推回屋子裏,「別出來。太遠了,他們看不清楚,我會說妳是我老婆。」
她看着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她都忘了她的麻煩還在,現在卻將他牽連了進來。「算了,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她白着臉,想要把他手裏的槍拿回來,急切的道:「不,我沒事,不會有事的。」
但他沒有放開槍,只是冷靜的撫着她蒼白的小臉。
「初靜。」他正色道:「相信我。」
他的聲音里,有種沉靜的力量,讓她鎮定了下來。
「回屋子裏。」他說,「只要他們沒看到妳,我就不會有事。
她知道他說得對,卻很難放心。
「一起。」她抓着他的手,堅持着,「我們一起回屋裏。
他看着她,然後點頭同意。
直升機揚起的風雪,讓一切變得白茫茫的,遮掩了視線。
她轉身,走進門裏,但他卻在下一秒,把門關了起來,回身朝那架直升機走去。他沒有把門上鎖,門鎖在裏面,但她現在若出去,就會讓
那些人看見了,只會增加不必要的麻煩。她氣得想拿東西打他,但他的時機抓得那麼剛好,根本沒讓她有反應的機會。他或許可以騙過那些人,情況若不對,她再出去都還來得及。匆匆地,她跑到一旁隱藏的窗戶旁,移動一條木板,偷看外面。一開始,她什麼都看不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然後直升機的螺旋葉片終於停了下來。
一個男人,打開門,走了下來。
才一秒,伊拉帕已經從直升機後頭冒了出來,並把獵槍槍口抵在男人的腦袋上。
初靜瞪大了眼,她根本沒看見高大的他,剛剛到底是怎麼跑到直升機的另一邊,又是如何有辦法這樣神出鬼沒。
但驚嘆可以等一下再說,為了避免他一槍轟掉那男人的腦袋,她深吸了口氣,然後開門跑了出去,揚聲喊道!
「別開槍,他是我哥!」
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伊拉帕記得,她提過,她有一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但這個英俊得有如天使的男人,根本超乎他的想像。屠震,是她最小的哥哥,英文很溜,西班牙文也是。
「雖然花了一些時間,但我們找到了墜毀的直升機,我知道小靜非常堅強,她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所以我們以墜毀的機體為中心,向外搜索,跟着我們就看見了你屋子的炊煙。」
這個男人和他在溝通上,完全沒有問題。
他謝謝他對小靜這陣子的照顧,他願意提供金錢或物資,表達他和小靜對他的感謝。
不知道為什麼,那字字句句,聽來都萬分刺耳。
在她走出來,告訴他,這人是她兄弟時,他就知道,她要走了。
看到直升機時,他還曾抱着希望,如果來人是找她麻煩的,他可以也很樂意解決他們。
但他們不是。
太快了,這一切。
他還沒有準備好,他才剛剛開始覺得,或許她會願意考慮留下來,或許她會覺得在這裏的生活也不錯。她很快樂,大部分的時候。但性愛
不是一切,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一點。當他看着她站在直升機旁,對那個男人露出微笑,和她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哥,用中文快速的溝通時,他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金髮的男人,抬起頭,視線越過她的頭頂,看着他,薄唇微揚。
那傢伙在笑,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善意。
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視線停在他臉上的傷疤上,幾不可見的,他挑了下眉,眼底露出了一絲難以掩藏的鄙夷。
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和眼前這身穿高級羽絨外套的英俊帥哥比起來,他只是一個身體強壯、粗魯不文,而且長相醜陋的鄉下莊稼漢。
一瞬間,久違的難堪襲上心頭。
那抹笑,彷佛在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嘲笑着他可笑的美夢,憑他這等貨色,竟敢妄想擁有她!
男人脫下了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再次冷冷的,帶點不屑的,看了他一眼。
那個男人,絕對不是只把她當妹妹,那不是看妹妹的眼神,看妹妹時,絕不會出現那種佔有欲。瞪着那個王八蛋,他幾乎想上前,一拳打掉他的微笑,但那隻會讓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該死的,她要走了!他管她會有什麼印象!
他握緊了拳頭,剋制着暴力的衝動,忽然間,她回過身,朝他走來。
不自覺的,他屏住了呼吸,忐忑不安的看着她來到身前。
一股渴求的期盼,湧上心頭。
她遲疑着,然後抬起手,撫着他的臉。
「伊拉帕……」
在那一秒,他竟還奢望她會告訴他,她要留下來。
然後,她深吸了口氣,艱難的啞聲吐出一句宣告!
「我要走了……」
他的心,就是在那瞬間裂開的。
耳鳴忽然發生,他瞪着她,一時間,竟感到有些暈眩。
她的嘴巴在動,但他什麼都聽不到。
他好想將她拉進懷中,用力親吻,求她別走;好想將她扛回屋裏,和她做愛,直到她改變心意。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因為他曉得,那並不能改變什麼,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苟延殘喘、一種凌遲罷了。
他早知道她不可能留下來,他不會求她,他不想看到她眼裏流露出對他的憐憫和同情,好像他是一隻雖然她很想要,卻不得不拋棄的狗雜種。
她的眼裏有着淚光,讓他的心更痛。
忽然之間,他再也無法忍受看着她,再也無法站在原地聽她廢話。
她要走了,就是這樣。
木然的,他轉過身,抓着獵槍,走回屋裏。
「伊拉帕!」她喊着他的名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仰望着他,抖顫着道:「我很抱歉……」
本能的,他冷着臉,扯回自己的手。
那很過分,很沒有風度,而且傷了她的心。
剎那間,她眼裏浮現無以名之的痛楚。
他看着她眼裏的痛、臉上的淚,莫名有一種想咆哮的衝動。她到底想怎樣?希望他安慰她?抱她一下,然後說很高興認識妳,但是謝謝再
聯絡嗎?他知道,她也曉得,他們不可能再聯絡。他不想和她隔着千山萬水當一般的普通朋友,他只想要她留在這裏,和他一起。`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冷漠的看着那淚流滿面的女人,粗魯的開口。「妳走吧,回家去!」或許他應該再溫柔點、再瀟洒些
或許他應該要祝她一路順風,再給她一個告別的吻,但他做不到,他沒有辦法觸碰她,這已經是極限了。
她捂着顫抖的唇,淚水潸然而下。
他強迫自己轉身,揚聲喊着狗的名字。
「卡卡!」
灰色的大狗飛奔而來,和他一起在雪地里,一步一步的,走回那突然變得不再那麼溫暖的屋子。
他聽到她再次叫喚他的名字,但他沒有回頭,只是走進屋,關上門。
只是一場夢。
他告訴自己,鎮定的把獵槍掛回牆上。
夢而已。
他會忘掉她,繼續過他的平靜的日子。
坐在椅子上,他瞪着壁爐里的火焰,說服自己。
不過是個女人,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當他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再次響起時,他依然不自覺握緊了拳,痛得無法呼吸。
她沒有再來敲門,沒有再來吵他,她就這樣如來時一般,匆匆的,遠離他的生命。
機器的聲音越來越遠,終至消失無蹤。
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
忽然間,一種無法控制的衝動,讓他站起身,打開了門。
屋外,空蕩蕩的一片,除了荒蕪的山林和冰雪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期待,為什麼還會覺得,她或許仍站在屋外,等着他開門,然後朝他奔來……瞪着那空寂冰冷的銀白世界,她走了,就是這樣。
他握緊了門把,用力將門甩上。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