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高興極了,因為這丁點的溝通與理解,感到萬分激動。那溢於言表的喜悅,即使語言不通,他也能清楚感覺到。如果知道只是說個名字,就可以讓她那麼高興,他早就和她說了。一整個晚上,她忍不住一直問他,一再確定不同物品的發音。
她問他玉米怎麼念,問他南瓜怎麼說,問他馬鈴薯,甚至鐵鍋、火爐、湯勺,還有碗的念法。
他一一教她怎麼發音,她則告訴他,用她的語言是怎麼說的。
她的小臉,因興奮而泛着紅暈,烏黑的雙眼,快樂的閃閃發亮。
雖然只是單字的交換,她就已經一副如獲至寶的模樣。
她和他一起洗碗收盤子,然後坐在桌邊,泡了一壺藥草茶,用零落的單字和比手畫腳,聊了一晚上。
那其實算不上是聊,他只是說出她指着的東西的名稱,但說真的,他根本不記得上一回自己和別人說這麼多話,是在何時。對他來說,這已經是這幾年最接近聊天的一次了。中間幾度,她不斷伸手觸碰着他,要他看她指着的東西,聽她問的問題。他每一次,都清楚知覺到她的手指,但她卻像是沒有發現,好像這麼做是很自然正常的事。
每當她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上時,他都不禁為之屏息。
她銀鈴般的笑聲,一再的響起。
他無法控制的專註凝視着她臉上多變的表情,看着她的喜悅、羞怯、緊張、釋然,在那細緻的眼角眉梢變幻浮現。
縱然,他有多數的時候,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他半點也不介意,他聽着她說話,聽着她用那輕柔的聲音,對他訴說著他聽不懂的言語。
很久,沒有人這樣對他說話。
如此認真,如此滿心歡喜,如此因他的作為而開心。
她幾乎停不下來,彷佛忘了疲累,即使聲音已經開始有點發啞,倦意也上了臉,她仍坐在桌邊,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為了她好,他只能開口阻止她。「太晚了,明天再說。」
「什麼?」
她不懂,他看得出來,他在嘴邊比了個肅靜的手勢。
「睡覺。」他指着床,「初靜,睡覺。」
剎那間,紅霞又浮上那潔白的臉,她領悟過來。
「喔,我了解,抱歉,我話太多了。」她尷尬得迅速從椅子上跳起來,卻因為動得太快而一陣暈眩。
再一次的,他扶住了她。
她昂首,看着他,紅唇微啟。
「謝謝……」
他已經開始懂得這兩個字的意思,這女人正在和他道謝,自從她親了他之後,他恐怕一輩子都會清楚記得這兩個字。那一秒,他可以感覺到,在他掌握下,她的脈搏飛快跳動。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站穩,後退一步。
他強迫自己鬆開手,讓她轉身離開。
緩緩的,深吸了口氣,他回頭收拾桌上的茶壺與杯子,跟着走到早就睡着的卡卡旁邊,攤開臨時的睡鋪。她去上了廁所,然後回到床邊,脫掉鞋子和外套,爬上床。確定她安全上了床,他才熄掉桌上的油燈。屋子裏,一下子暗了下來,只剩爐里的火光。
他脫下靴子,在睡鋪上躺下,以臂當枕,閉上了眼。
暗夜裏,她悉悉索索的在床上翻動着。
他知道她會不自在,所以一開始就背對着床,免得她緊張得睡不着。
她翻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可是她安靜沒多久,又動了起來。
他原以為她只是還太過興奮,只要再多躺一會兒,她就會睡着,卻在下一秒,聽到她怯怯的叫喚。
「伊拉帕?」
他睜開眼,翻身看她,只見那女人不知何時竟坐了起來,退到床靠牆那邊,床上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
「這是你的床……」她用那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拍了拍床,朝他招手說:
「來啊,你可以不用睡地板。」
他錯愕的瞪着她。這女人是……在叫他過去睡嗎?他沒有動,只是瞪着她,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她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下一秒,她深吸口氣,爬下了床,抱着自己的羊駝毛毯搖晃的火光,映照在她顯得有些良心不安的小臉上。
他突然了解,她的確是叫他去睡床,她不好意思霸佔他的床。
「地上又冷又硬,床那麼大,就算我們兩個在上面躺平也沒問題。」她紅着臉說,伸手要拉他起身。
他還是沒有動,定定的看着她,嘎啞開口拒絕:「不,妳回去睡。」
她蹲下身,堅定的看着他,道:「如果有人得睡地板,也該是我,你去睡床吧。」
說著,她放下羊毛毯,跪着把它鋪好,跟着就要在地上躺下。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躺下。
她抬頭看他,微笑的指着床,「你的床,伊拉帕的床,你去睡。」
這個頑固的女人。她需要休息,但她卻想要睡地板。雖然這裏靠近火爐,但地板卻該死的冷,風還會從牆角門底下透進來,那種冷,不是她靠一張薄薄的羊駝毛毯就能擋得住的。深吸口氣,他拉着她起身,順手把她的毯子也抓在手裏,然後帶着她走回床邊。
「喂,等一下,這太可笑了,如果你不睡床,我也不會在床上睡的,哪有鳩佔鵲巢的道理。何況我也不是鳩,我還知道要懂得客氣。就算說來者是客,也沒有主人長期把床讓給客人睡的,我還得在這邊待上好一陣子,難道要你天天睡地板……」
像是知道試圖掙脫是白費力氣,她順從的跟着走,可是雖然沒有掙扎抗拒他的帶領,她嘴裏卻是嘮叨的念個不停。
不理她的抗議,他將那小女人一把抱到床上,把羊駝毛毯也放上去。
她擰眉瞪着他,在他要回身時,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你有沒有聽懂?我們可以一起睡啊!」
他看着她抓着他的手,再次退到牆邊,讓出前方一大片空位,然後拍了拍床板。
「快點,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睡在這裏,我們昨天不也睡在一起,現在再害羞就太晚了,而且一起睡也比較暖和啊。」她是如此堅持,小手緊緊的抓着他的手腕,像怕他會跑掉似的。那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在乎他。
他能輕易從她眼中看見關心。
這個女人,不忍心看他躺地板,所以拋棄羞恥,忍着緊張,也要讓他睡在床上。
喉頭莫名收緊,心中驀然湧現無以名之的溫暖。
所以,雖然懷疑她確定自己在做什麼,雖然明知上床和她一起睡,不是一個好主意,他還是抬起了手,指着爐前的鋪蓋,開口。
「我得去拿毛毯。」
「不行,初靜。」她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然後拍拍床邊的位置,「伊拉帕。」
她沒聽懂,以為他還是要回去躺地板。
他看着她頑固的小臉,那瞬間,彷佛連胸口也緊縮了起來。
於是,他退讓的坐上了床。她漾出勝利的甜笑,這才鬆開了手。他把羊駝毛毯拉到她身上,然後趁她鬆手的瞬間,轉身去拿自己的毯子。
「噢,可惡,你這人怎麼這麼頑固!」她跳起來,語氣有着懊惱。
大踏步走回爐邊,他拿起自己在睡鋪上的毛毯,回頭就看見她已經爬下了那張對她來說有點高的床,一副打算再來帶他的樣子。'
他很快的回到床邊,她一回身看到他,吃了一驚。
「毯子。」他舉高拿着羊毛毯的手。「我只是去拿毯子。」
她眨了眨眼,閉上嘴,紅着臉爬回高大的床板上。
他忍住想幫她的衝動,在一旁等着。當初做這張床時,他是依照自己的身材比例製作的,所以床板的位置比一般還要高,幾乎要到她的腰。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客人。
好不容易,她翹着小屁股爬上了床,然後移動到床裏面躺下。
等到她安頓好了,他這才跟着躺上了床。
這張床很大,就算再多擠一個人,也不是問題。
他躺下來之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面對着他,側躺着。爐火悄悄的燒着,溫暖着室內的空氣。在那暈黃的火光中,他可以看見她帶着微笑的臉,她已經調整好姿勢,把自己用毛毯包得好好的,只露出那張小臉。「晚安。」
她笑着說,然後安心的閉上了眼。
真讓人不敢相信。
這個女人,竟然如此信任他。
深吸了口氣,伊拉帕將視線移到天花板上,胸中的情緒五味雜陳。
他合上雙眼,讓黑暗降臨。
她的呼吸在耳畔悄悄響起,慢慢的變得規律起來,他可以清楚知道,她是在何時睡着的。
她信任他。
她相信他不會對她亂來,所以才邀他上床一起睡,所以才有辦法,在短短几分鐘內,就在他身旁熟睡。
很久、很久……沒有人這般信任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只覺得胸中長期累積的塊壘,似乎悄悄的剝落了一點。冬夜,漫漫。雜亂黑暗的過往,浮現,再浮現。即使閉着眼,他依然看見過去那些人僧惡、畏懼他的臉。
悄悄的,他側過身,在微暗的火光中,睜開眼,看着那神奇的女子。
她信任他。
這幾乎,像是……一種奇迹……
一次又一次的,他偷偷的把那屬於她的味道吸進胸肺里,再把那些不愉快的鬱悶吐出來。
看着她安適的小臉,他捨不得閉上眼。
原以為自己會夜不成眠,但她的睡顏趕走了那些不愉快的臉。
睡意,悄然上身。
巨大的禿鷹,展開長長的翅膀,在天上飛過。
她仰望着那展翅飛翔時,比汽車還大的巨鳥,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其實是掉入了異次元空間。這個地方生長着太多她不認識的動植物,長得像駱駝的羊、過大的山貓、有着長尾巴的兔子,還有這正在她頭頂上盤旋,她有生以來看過最大的鳥!這裏活像異世界,但他書架上書里的圖片,告訴她,自己的確還活生生的存在原本的時空。
幸好,沒有魔法師或其它巨獸出現,她不認為她的神經還能接受更多的刺激。
翻了個白眼,耿初靜認分的拉回視線,瞇着眼開始鏟雪。
早上起來,他又不見了,但卡卡還在。
這幾天總是這樣,但她並不擔心,幾次的經驗下來,她發現他只是出去處理事情,時間到他就會回來。
為了以防萬一,怕她單獨一人會再遇上野獸,他才讓卡卡留着陪她。
他總是有許多事要忙,趁着難得的好天氣,他不斷的砍柴、打獵,囤積更多的食物和柴火。
在這之前,他本已存夠了足夠他一人過冬的存糧,她跟着他去地窖看過,那裏堆滿了許多罐頭、乾糧,一袋袋的麵粉、馬鈴薯和南瓜,還有許多腌肉。那地窖是個天然的冷凍庫,足以保存這些食物的新鮮好幾個月。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其實已不需要再去打獵、砍柴。她知道,他是儘可能的讓兩個人都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冬天。雖然已經差不多六月了,這裏依然滿山遍野都是雪,她不得不讓自己相信,這個地方正在進入嚴酷的寒冬。
這幾日天氣稍微放晴時,她曾在夜裏出來看過星星,滿天的星斗,沒有一個是她認得的星座,間接證實了她的想法。
也就是說,她顯然不在北半球。
她在南半球,不是非洲、澳洲,就是南美洲。
站在屋外,她把乾淨的雪塊鏟進水桶里,才鏟沒兩下,就得靠在鏟柄上喘氣休息。
好不容易回過氣來,她忍不住抬頭瞇眼看着那在藍天白雲下,顯得更加陡峭危險的高聳山脈。
它們環繞着這整個山谷,雖然也有低矮一些的脊陵,像是他上次帶她上去的那裏,但多數都像插天的灰色刀壁。
在這個時節、這個地方,即使艷陽高照,雪也不融。每當她站在陽光下時,雖會覺得溫暖,可是只要一離開陽光,進入陰影處,溫度就會瞬間降低,陰影里的氣溫,常冷到讓她牙齒打顫。即便他已經多借了她一件毛衣,又給了她一塊布毯,讓她包在運動褲外面,隔絕冷寒的空氣,她依然覺得很冷。
所以,即使在屋子裏,大部分的時間,伊拉帕都會讓爐子裏保持着些許的柴火。她想他那麼做,其實是為了她,她不認為他需要爐火保暖,至少白天時他不需要。
她盡量減少使用木柴的機會,以免增加他的工作量。
縱然今天出了太陽,她吐出的氣依然形成白色的煙霧。
頭頂上那刺眼的陽光,好像只是種海市蜃樓的幻覺,她懷疑氣溫甚至沒有回暖到零度以上。
提着裝滿白雪的水桶,她走回屋子裏,把雪塊倒進已經八分滿的水缸里,然後再走出去,繼續裝雪。
這幾天,她已經不再覺得頭暈目眩想吐,但起來活動時,依然很容易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前些天坐在屋裏發獃時,她才突然想起來,那是高山症的癥狀。阿浪和她說過,他和二哥以前一起去爬山時,曾經遇過別的登山者高山症!
發作,被直接送下山就醫。可惜她無法下山,幸好她沒有因此掛點。伊拉帕泡給她喝的茶,讓她好過許多,她猜想那是為什麼他每天都要叫她喝上一大壺的原因。
裝滿了最後一桶雪,她走回屋子裏,費力將大水桶里的雪全倒進水缸里,這才在椅子上坐下,喘氣休息一下。
因為還沒有完全適應高地稀薄的空氣,每走一段路就覺得很喘,她沒有辦法幫忙他打獵砍柴,但至少她能幫忙做點雜事。
煮飯、打掃,把水缸裝滿,這點小事她還是做得到的。
坐在椅子上,她看到那個立在一旁的書架,思緒不由得又回到了那個男人身上。
自從他終於把名字告訴她之後,就不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在那之前,她總覺得他處處散發著冷漠的氣息,或許是因為他終於願意和她說話了,她發現他似乎變得親切了一點,不再那麼孤僻。
即使兩人還是不能完整交談,但靠着比手畫腳,以及在紙上畫圖,基本上的溝通還是沒有問題的。伊拉帕,是他的名字。
那一夜,當他主動告訴她時,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差點忍不住上前擁抱他。
怕再次嚇到那個男人,她努力的忍住了,卻忍不住喋喋不休的問題,幸好他並沒有很介意的樣子。
最近每天晚上,她都會和他聊天,學習他使用的語言,把他教她的單字,用注音和中文記在他老舊的筆記本上。
雖然他曾經試圖用英文和她溝通,可惜的是,她的英文很爛,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分開來她看得懂,合在一起,她就完全無法理解。
從小,她就對英文這個語言,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學生時期,她的英文更是從未及格過。不像她只會說中文和台語,伊拉帕懂許多語言,而且不是簡單口語而已,她在他的書架上看到許多不同文字的書籍,那些書每一本都被人翻到書腳捲起,封面還因為太常翻看而起了皺摺,他一定是全都看過好幾遍了。
雖然他的確有種植作物,他屋裏有許多農具,即使現在已被雪掩埋,她也看得出來,屋外有幾處農田開墾的痕迹。但事實是,他並不是粗魯不文的鄉野村夫。她一邊開始洗着可能是他親手種植的馬鈴薯和南瓜,一邊奇怪像他這樣懂得多國語言的人,為什麼要留在這處與世隔絕的高山山谷里,獨自一人過生活。就算他從小就住在這裏,他也一定曾經下山去。
不然他怎麼會懂那麼多語言,又有錢買地窖里那些罐頭、牛肉、豬肉、羊肉?
的確,他有許多物品看起來都是自製的,像是書架、水桶、乾燥過的香料,還有這整楝屋子;但他這裏還有更多從城市裏來的東西,毛衣、手套、書籍、紙、筆、不鏽鋼杯、打火機、罐頭等等。
她把之前從地窖里拿出來解凍的牛肉切成塊,丟進鍋里和馬鈴薯一起煮成湯。
他懂那麼多語言,她不認為他在城市裏找不到養活自己的工作。
顯然是有什麼原因,讓他決定要回到山裏來過生活。
她好奇萬分,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何況她和他現在還處於無法清楚溝通的狀態,這種涉及私隱,八成會冒犯人家的問題,她才不好意思去問。
而且,說實在的,這其實也不關她的事。
可是,她可以忍住不問,但卻無法停止去想。
這整楝屋子,甚至這整座山谷,搞不好方圓百里之內,都沒有其它人,要她不去好奇這個男人,真的很難。
今天早上,當她想拿筆記本,重新複習昨天晚上學到的單字時,不小心碰掉了另一本書,她把書撿起來,裏面卻掉出了一張老舊的泛黃照片。照片中有一男一女,還有一個大約只有三四歲的小男孩。
那個男人是個白人,和他長得很像,但不可能是他,他不是白人,伊拉帕的膚色較深,和那女人比較像。
她把照片翻過來,看見後面寫着三十年前的日期。
幸好阿拉伯數字是全世界通用的,不然她還真搞不清楚。也是因為那個數字,讓她確定,照片里的男人應該是他父親,女人則是他母親,那個男孩十之八九就是他。
他的母親乍看像黃種人,但輪廓又太深,身上還穿着像是傳統服飾的衣裙,如果他母親是當地人,照那衣着打扮來看,或許就表示她現在人不是在非洲或澳洲,而是在南美洲。
南美洲,她對南美洲沒有什麼印象,除了這裏有亞馬孫河,還有巴西、阿根廷、秘魯等幾個國家之外,她對這裏完全沒概念,就連哪個國家位在東西南北的哪一邊,她也都沒有印象。所以就算知道這個地方是南美洲,對她也沒有太大幫助。
總之,沒有電話,就無法聯絡家人,一切都是白搭。擔心太多也沒用,好好活着比較重要。
她把另一鍋用水煮好的南瓜撈出來,把它搗成泥,再加入麵糰里,然後放在鐵板上烤成南瓜餅。
煮好午餐時,他還沒回來。
她自己先吃了一個餅,喝了一點馬鈴薯肉湯,也裝了一大碗給卡卡。
卡卡吃飽喝足后,蜷在她腳邊,打起了呵欠。
她清洗完碗盤,回到桌邊翻看筆記本,想要複習,卻什麼都看不進去,最後還是忍不住把那張舊照片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來看。如果這小男孩真的是他,那表示他其實只有三十三,了不起三十四歲。
這個領悟,讓她暗地裏小小吃了一驚。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四十幾歲的大叔,可實際上,他並沒有那麼老。
話說回來,真的不能怪她搞錯,都是他留了一把大鬍子,才讓她誤以為他有點老。
原本在睡覺的卡卡,突然抬起頭來,她還在奇怪牠怎麼了,沒有多久,大門就被人打開。伊拉帕推開門走了進來。她嚇了一跳,匆匆把照片塞回口袋裏,活像被人逮到做壞事一樣。嗯,好吧,她的確私藏了他的照片。
有些心虛的急忙起身,初靜盛了一碗熱湯,然後把南瓜烤餅推到他平常會坐的位置。
「伊拉帕,我煮了點東西,快點趁熱吃吧。」
他點頭,先脫下外套,洗了手,這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有些緊張的瞎忙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坐回桌邊,低頭假裝看着放在桌上攤開的筆記本;這本子其實也是她當初從他書架上不告而取的,但他後來也沒有表示要拿回去。
想起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她也真的有點糟糕。
忍不住偷瞄眼前的男人一眼,初靜悄悄想着。
難道,他離群索居的原因,和他臉上的疤有關?
雖然他留着鬍子遮住了臉上的疤,但那裏的毛髮長得並不整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疤,都剛好能被他的鬍子遮住,那些扭曲的疤一路往下蔓延,消失在他的領口裏。那是燒傷的疤痕。她拉回視線,有些好奇,卻還是不敢亂問。他吃完了食物,她主動起來幫忙收拾清洗餐具,才剛把碗盤放回木架上,回身就看見他從書架上頭,拿了一小罐東西過來。
那是他昨天下午在攪拌的東西,後來他把那東西倒進了陶罐,她當時曾好奇他在做什麼,但後來忙着去提水,回來后又開始煮飯,就忘了問。
「這給妳。」他把那罐東西遞給她,指着她的臉,「擦一擦。」
「咦?給我的嗎?」她接過了手,低頭一看,那個陶罐子裏有着乳白色的膏狀物,聞起來有藥草和羊奶的香味。
「這是什麼?」她抬頭,疑惑的看着他。
[擦臉的。」他指着自己的臉,再指着她的臉。
她還是不懂。
他乾脆直接伸手挖了一小佗乳白色的膏狀物,直接抹在自己臉上,重複道:「臉。」
「噢,臉,我知道了,這是擦臉的?」她恍然大悟,把罐子放到桌上,學着他挖出一小地,雙手合十在掌心上勻開,才抹到臉上。
「像這樣嗎?」
「沒錯。」他點頭。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也跟着揚起嘴角。這些天,實在發生太多事情,她根本沒想到要保護自己太過乾燥的皮膚,但他卻想到了,還親自做了這像乳液的保養品給她。
初靜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心中有些感動。
他抹在臉上的乳液抹得並不均勻,有些還沾在鬍子上。
她知道,他平常是根本不用這種東西的。
他是特別為她做的。
不覺中,她微笑抬起手,替他抹去鬍子上的乳液。
他愣了一下。
「你的鬍子沾到了。」她笑着開口解釋,把抹去乳液的手指給他看,「看,沾到了。」
他看着她手指上的乳液,又一次揚起了嘴角。
看着他帶着笑意的臉,不知哪來的衝動,她抬高手,把手指上的乳液抹回他粗獷的臉上,因為經年累月的住在高山上,他的皮膚十分粗糙,比她更需要乳液的滋養。他僵了一僵。
「別動。」她噙着笑道:「讓我幫你擦好,別浪費了。」
他沒有動,只是變得更加僵硬。
她沒有多注意,只是自然而然的把乳液擦到他鬍子沒遮到的皮膚上,高聳的顏骨,他的額頭,然後是耳朵。
她感覺到他耳後的脈搏。
她的視線不經意和他對上,差不多到這時,她才突然察覺,這動作已經太過親密,逾越了朋友之間的界限。
家裏的男人太多,她又從小幫忙帶弟妹,肢體的碰觸,對她來說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對他卻不然。
他很僵硬,明顯不習慣別人的觸碰。
他看着她,眼也不眨的看着,彷佛連呼吸也停了。
不覺中,她停下了手指的動作,卻無法把手從他應該冰冷,此刻卻開始發燙的耳上移開。
心跳莫名加快,她的笑意,緩緩消失在唇邊。他的視線是如此火熱,一雙幽暗的眼,彷佛燃起黑色的火,她可以看見自己就身在其中,在那團黑火里,一臉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應該要把手收回來,但卻不想,他的脈搏很快,她可以摸得到,他的脈動,透過他耳朵后那薄薄的皮膚,傳到她的指間。
恍若眼前的男人,正因她的撫摸而緊張,受到影響。
無法控制的,她屏住了氣息,迷失在他眼底。
忽然間,他往後退開,調開了視線。
「快變天了,我先出去忙,這個妳收好。」他粗聲開口,把桌上的陶罐重新塞回她手裏,然後就走了出去。
她微微一愣,小手握着陶罐,看着那合上的門,一時間,掩不住心裏突然上涌的失望和悵然。
不知怎地,在方才那長得像永恆的一秒,她還以為……
他會低頭吻她……
熱氣,浮上雙頰。
她期待他吻她。
被這個事實嚇到,初靜抱着那個小陶罐,有些震驚的慢慢坐回椅子上,發現自己在不覺中,喜歡上了這個孤僻的大叔。他不是大叔,她告訴自己。他只比她大十歲而已。她感覺有些暈眩,只能加深那呼吸。
腳邊的卡卡,仰頭看着她,一臉無辜的樣子。
「這只是錯覺……」她對着牠咕噥。
牠聳起眉,彷佛在質疑她。
「如果不是,我就慘了。」
牠的回應,是一個大大的呵欠。
她只覺得大事不妙,她應該把他當朋友,只當朋友是最安全的。
她不應該對伊拉帕有其它感覺,她並不打算長久在這裏住下去。
不過話說回來,他對她搞不好根本沒興趣,若非如此,他剛剛早就打蛇隨棍上了。
天曉得,如果剛剛他低頭吻她,這裏絕對不會有任何人反對。
他對她沒興趣,才會走開,她實在不需要擔心太多。
只不過,這念頭卻只讓她更加沮喪起來。嘆了口氣,她站起身,趁他在外面忙,趕快把私藏在口袋中的照片夾回原來的那本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