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縱然她如此愚蠢又忘恩負義的偷他東西,他依然把衣物和食物分給她。
那個男人,雖然長相兇惡,但他是個好人,比只會懷疑他的自己,要好上太多了。看過山頂那可怕又荒涼的景象后,現在她知道,她在雪融之前,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她得在這裏和他待上好一陣子。或許她對家人的擔憂無能為力,但她的確有能力做些什麼事。
她可以儘力平安的活下去,直到能夠回家。
但是,首先,她得先去和那個男人道歉。
初靜在火爐邊把手烤暖了,才站起身,鼓起勇氣,穿上鞋襪,套上外套,開門走出去。
推開厚重的門之後,她在門邊站了一下,讓眼睛適應雪地里的光線,屋外的空氣既干又冷。
她吐出氤氳的白煙,很快就找到那個在左邊木棚下活動的高大身影。
道歉,她得和他道歉。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她朝他走去。
等到靠近了一點,她才發現,他把昨天那頭野獸扛回來了,他正在剝皮。
剎那間,一股噁心反胃倏然上涌,她差點把剛剛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她忍不住倒抽了口氣,捂着嘴,剋制着嘔吐的衝動,有那麼幾秒,她想回頭轉身逃走,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在原地站定。他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然後就再次低頭,沉默的處理着手上的工作,沒有多加理會她。他利落的以刀子剝着那頭野獸的皮,動作無比熟練。
初靜尷尬的站在一旁,有點想回屋子裏,不再多看這讓她反胃的恐怖場面,卻又覺得自己很虛偽。
她能理解他為什麼又去把那野獸扛回來。
這是個嚴苛的世界,這裏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餐廳飯館,當然也沒有菜市場讓人買菜,要活下去就得打獵。
對他來說,動物的皮肉都可以拿來利用,不能浪費。
她強迫自己站着,即使他根本不理她,她還是忍着窘迫,在原地站着,看着他做事,等着他再次抬起頭來,好和他道歉。
但,他始終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很快就剝好了皮,把肉分成一塊一塊的裝入麻布袋,然後開始清理那塊皮,清好之後,他把它用一旁事先融化的雪水清洗乾淨,跟着將它攤開,用長木頭撐開。他的工作,似乎永遠也做不完。久了,她開始有點腿酸,然後那只有着銀灰色溫暖皮毛的狼,忽然出現。它輕快的在雪地里小跑步,先是來到那個忙碌的男人身邊,然後嗅聞了一下那個裝滿肉的麻布袋,但它並沒有再進一步的做些什麼,反而晃到了她身前來。
一開始,她有點緊張,忍不住退了一步。
「卡卡,坐下。」
那隻狼聞聲停下腳步、坐在雪地上。
聽到他的聲音,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來,和他對上了眼,她這才發現,原來他其實一直有在注意她。
他知道她在怕。
她張嘴,想和他道歉,可他已經把視線拉了回去,沒有給她機會。
初靜尷尬的一愣,只能把張開的嘴,再次吶吶閉上。
雖然說,她不一定要看着他的眼才能道歉,可是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總覺得必須看着他道歉,才能讓他理解,才比較能知道他是不是!
知道她在做什麼,然後這個道歉,才真的會有意義。
所以,她捺着性子繼續等着,跟着卻突然發現,眼前那隻坐在地上的狼,正對着她搖尾巴。她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搞錯。但它的確看着她,搖晃着它那蓬鬆的尾巴。忽然間,她才猛然發現,這隻狼根本不是狼,而是只狗。
一隻很像狼的大狗!
她瞪大了眼,越看越覺得它其實是只狗。
這發現讓她差點笑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在怕什麼,如果她之前不是在做夢的話,它還曾和她一起躺在床上,讓她抱着呢。
它繼續坐在原地,用那金黃色的眼睛看着她,長長的尾巴像稻草一樣,在屁股後面搖啊搖。
情不自禁的,她上前一步,慢慢蹲下來,有些緊張的伸出手,禮貌的先讓它嗅聞自己汗濕的手。
它沒有咬她,只是聞了聞。
她鬆了口氣,當它舔了她的手心一下,她才試探性的抓搔撫摸它的下巴。
它仰起脖子,開心的搖着尾巴。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它是只親切的大傢伙。
撫摸着它柔軟的毛皮,揉揉它的腦袋,不自覺的,她放鬆下來。
她才開門,他就聽見她了。
在那一剎那,他原想停下手邊剝皮的工作,但最後還是決定把它處理完。冬天的天色暗得很快,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今天不把這頭獅子處理好,明天可能就會被別的野生動物吃掉。
雖然他技術很好,沒有弄得到處都是血,但這依然不是很好看的景象,他已經習以為常,她則不然。
她嚇得臉色發白,一副要吐出來的模樣。
他猜,她一定覺得他很野蠻,就像城裏那些膽小鬼一樣。
他原以為發現他在做什麼時,她會回屋子裏,可她一直站在那裏,就在他身後不到幾公尺的地方。
搞不清楚她想幹嘛,他沒有理她,只是煩躁的做着自己的事。
然後卡卡來了,它朝她靠近,嚇到了她,他忍不住出聲喝止它。誰知道,沒有多久她卻主動靠近它,那隻平常對陌生人一點也不友善的狗,一反常態的任她撫摸。奇怪的女人。他一邊處理皮毛,一邊用眼角餘光偷看她。
看得出來,她其實一開始還是會怕卡卡,然後經過一兩次的試探之後,確定它不會咬人,才慢慢放鬆下來。
卡卡並不是不會咬人。
但他看得出來,那隻狗喜歡她,它一副爽樣子,只差沒躺下來,把肚皮翻過來給她摸。
他也想讓她摸,不過不只肚皮,但她恐怕不會願意。
根據他的經驗,意外發生之後,女人都不喜歡他,無論城裏的或山裏的,沒有人喜歡他。
她們害怕他,忍受他,但不喜歡他。
揮去那遙不可及的妄想,他面無表情的把皮毛在木架子上撐好,抓起麻布袋,轉身走回屋裏。
她又嚇了一跳,慌張站起來,似乎想和他說什麼,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看看她究竟想怎樣。
「那個……」她緊張的絞着手,抬頭仰望着他,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他捺着性子等着。
「對不起。」她小臉微微泛紅,抿了抿唇,「還有,謝謝你。」
說什麼呢?
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暈紅的臉,猜測着。奇怪為什麼這個女人,之前可以如此勇敢,此刻又變得這麼緊張。
是因為他嗎?
他向來讓人們緊張害怕。
他的身材太過高大、長相太過野蠻,幾年前的那場意外,更讓他原本就不和善的臉,增添了猙獰的燒傷,他留長了頭髮和鬍子,遮住那蜿蜓醜陋的傷疤,卻沒有多大用處。
她有東西吃,有衣物保暖,有床可以睡,而且終於搞清楚狀況,但她卻依然怕他。
他不應該覺得意外,她也是人。是人都會害怕野獸和怪物,這兩個頭銜,他當之無愧。明知如此,他卻還是無法阻止苦澀和失望爬上心頭,不想再看着她那瑟縮緊張的模樣,他移開視線,繞過她,舉步離開。風,酷寒如以往。
眼前雪白的大地,依舊冰冷。
突然間,一隻溫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
他一怔。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你懂我的意思嗎?」她急切的道:「我很抱歉,真的……」
她喋喋不休的說著,眼裏浮現着急。
他不懂她說什麼,卻更驚訝她勇於觸碰自己的那隻小手。
「該死,你聽不懂……」
她輕咬着唇,顯得有些沮喪,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下一秒,她往前再走一步,靠近他,接着抬手抓着他的衣襟,踞起腳,親了他滿是鬍子的臉頰一下。
在那瞬間,在那個令人驚異的剎那,他完完全全呆住了。她的唇瓣很柔軟,帶着些許溫度,壓在他粗糙的臉上。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卻恍若永恆。然後,她退了開來,紅着臉,喘着氣,張開那小嘴。
「謝謝。」她直視着他,粉色的唇往兩旁拉開彎起。
她在笑。
緊張、羞窘,但那的確是一抹笑。
他傻傻的瞪着紅暈爬上她的臉,完全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