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瞧着眼前那明明很近,不知為何卻感覺好遠好遠的男人,她喉嚨緊縮着,然後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接下來那幾天,他一直沒有來找她。
她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想着那個在地下室的男人,她有想過要問武哥,到底和他說了什麼,卻又覺得那是他的私事,他如果想讓她知道,自然會來和她說。
可他一直沒有來。
他會出現在餐廳吃飯,會到健身房運動,依然在電腦房繼續工作,但他沒有來。
夜晚,變得如此漫長。
第三天晚上,她難以入眠,不自覺下樓,以為所有的人都已經睡了,來到二樓卻聽見健身房裏有聲音。
可菲探頭去看,健身房裏很暗,那個人沒有開燈,只有昏黃的街燈從窗口透進。
跑步機上,有個人正在慢跑。
是阿震。
他氣喘吁吁的看着前方,有如機械一般,不斷交替着雙腳,身上的汗水早已浸濕衣服,濕到都在滴水了。
她愣住,查看時間,才發現已經半夜三點,可是她記得他從昨天晚上九點就已經在這裏,如果他沒休息一直待在這裏,那不就表示——
他跑了六個小時?!
她震驚的瞪着那個男人,可他甚至沒有察覺她在這裏,而他那台跑步機旁邊的地上,擺放着好幾瓶礦泉水的空瓶,最後兩瓶是倒在地上的。
所有的一切,都顯示過去六個小時,他一直在這裏。
跑步,就只是跑步。
「阿震?」還沒想,話已出口。
他一愣,回頭看來。
她憂慮的站在門口,瞧着他,為他感到害怕。
「很……」她揪着心,提醒:「很晚了。」
她看見他瞄了眼牆上的鐘,表情微微一僵。
「我知道。」
他嘴硬的說,但終於,他停下腳步,下了跑步機,抓起毛巾擦汗,然後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他掩飾的很好,可她依然看見,他下樓時,雙腳微微在抖。
她懷疑他真的知道過了多久。
咬着唇,可菲走進已無人的健身房,慢慢蹲了下來,收拾那些干到一滴不剩的空瓶。
過去幾天,她一直以為他多少有睡一下,但顯然沒有,根本沒有。
她很想幫他,但他不讓她幫,她也不知該從何幫起。
淚水,無端湧上眼眶,滴了下來。
【第十六章】
大汗如汪洋一般,從全身的毛細孔中滲出。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站在書櫃前,將濕透的毛巾緊握在手中。
直到聽見她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在跑步機上待了那麼久。
他甚至不記得他是何時上去的,他只是想讓腦袋放空,什麼都不要去想。
一直以為,他控制的很好,以為他可以靠時間,消磨掉那些不滿與憤怒,但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好漫長、好漫長。
所有的事物都像隔着一層薄膜,聽不明白、看不清楚,只有壓在心中恨,越長越大,越來越清楚。
麥德羅做了另一個。
武哥的聲音,在腦海里回蕩着。
屠震看見書櫃玻璃倒映着那張如此熟悉,又那般陌生的臉。
來到紅眼之前,他以為那人已經死了,他消失了這麼久,只是苟延殘喘的活着,他們都以為,那人早已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他不曾再嘗試綁架他,他們都以為他已經放棄——
但沒有,他沒有。
根據日記上所說,他已經換了新的身體。
那恐怖的事實,讓他憤怒得想吐。
水凈的阿姨證實了,他去拜訪過李奇曼,她親眼看過他,那個人很年輕,大概和你差了五六歲,我想是你被帶走之後,他才又再次嘗試。
他早就應該發現,早該猜到那個惡魔會怎麼做,早在阿南被綁架時,就該想到他想要阿南做什麼,但他們無法確實掌握麥德羅的行蹤。
另一個。
另一個和他一樣的孩子。
阿震,那不是你的錯。
武哥這麼說,但那當然是,怎麼可能不是?
那本來是他,那個被當作器官的人,是他!
有一就有二,麥德羅的身體已經殘了、廢了,他能做一個,就能做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更多!
他應該要想到,應該要阻止,他應該要能夠阻止——
玻璃里男人的臉,開始扭曲變形,用那張鑲了鑽石的左眼,殘廢的臉,嘲笑着他。
你是我的,你就是我。
恍惚中,他又變成了當年那個男孩,看着那個坐在輪椅上,同時有着惡魔與天使面孔的男人靠近自己,露出恐怖的笑容。
你是我——
他一拳擊中了那張臉,砰的一聲,玻璃在瞬間破裂四散飛濺,尖銳的碎片劃破了他的臉,割破了他的拳頭,但疼痛無法驅散心中的怒火,不能舒解半點無力的痛苦,只有那張不肯消失的臉,隨着碎片分裂得更多,哈哈大笑着。
你是我,就是我!你是我的身體,是我親手製造出來的!
你屬於我,屬於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喘着氣,大口大口的喘着,他可以看見當年的自己,可以看見那個和他一模一樣,卻不知名的男孩。他清楚他會有的恐懼,知道他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因為麥德羅。
生來,就為死亡,只是軀體。
你逃不掉的!是我的,永遠都會是我的!
深入骨髓的無力、恐懼與罪惡感,還有難以克制的憤怒,讓他再也忍不住咆哮出聲,抓起枱燈砸了出去。
更多的玻璃飛散,更多的麥德羅狂妄的嘲笑着他。
你是我的身體!
我的!我的!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怒吼着,失去控制的開始破壞攻擊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砰——
可菲才收拾好健身房,正要回房上樓,就聽到一聲悶響,從樓下傳來,她愕然的看着下面,還以為自己聽錯,卻又聽見第二聲悶悶的巨響傳來。
是地下室。
她惶惶然下了樓,發現聲音是從那個屬於他的房間裏傳出來的,而且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嚇人的聲響變得密集不間斷。
匡——
每一聲可怕的巨響,都讓人聽得膽戰心驚、頭皮發麻,那暴力的聲響,伴隨着憤怒的不明嘶吼,聽得她腿軟心顫。
乓乓乓乓——
可菲驚慌的站在地下室的走廊上,在那些連續不斷的暴力聲響中,嚇得直發抖,猶疑着是否該靠近,那聲聲的巨響,讓牆面窗門都像地震般顫抖,彷彿下一秒就要碎裂崩塌。
他不曾如此失控,不曾發過這麼大的火。
三天了,他壓了三天,才終於爆發。
她不想靠近,不敢過去,她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麼憤怒,她應該如阿南所說,等他發泄完再來。
可在感受他憤怒的同時,她卻也能清楚察覺他的痛苦,從他的聲音之中,在他的憤怒之下,那發自內心深處的苦痛。
鏘啷——
隨着另一聲玻璃破碎的巨響,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突然變得那麼安靜,讓她好害怕。
明明很害怕,她兩腳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往前,等她發現時,她已經來到了他房門外,踏上慘遭分屍倒在地上的房門,跨過那被拆毀的書架,踩着那些散落一地的書籍,和分不清楚什麼是什麼的傢具。
房間裏,燈破了,門垮了,只剩浴室里的燈,掙扎着閃爍不停。
在那陰暗破敗,恍如被強烈颱風橫掃而過的混亂正中央,那個男人背對着她,跪倒在地。
他像頭負傷的野獸一般,低垂着頭,蜷跪在地上,全身肌肉緊繃,兩手緊抱着腦袋,雙肩微微戰慄着。
可怕的暴力造成的碎片,成放射狀,以他為中心往外擴散。空氣里,像是被人灌進了又濃又黑有如瀝青一般的憤懣、怨恨,教人無法呼吸,不想靠近。
但她沒有辦法離開,她沒辦法拋下他,也無法順從心中本能閃躲危險的警告,只能不由自主的被那跪在閃爍的燈光之中,破壞了一切的男人吸引。
身不由己、既驚且懼的,她繃緊了神經,緩緩朝他靠近。
當她來到他身前,看清他的模樣,不覺倒抽口氣。
他的衣服破了,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上,有好幾道長長的撕裂傷,鮮紅的血汨汨滲了出來,其中一處還插着一小片碎玻璃。兩隻大手的指節全都是血,木屑和晶亮的小玻璃沾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