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不,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不,他不知道他老婆在哪裏。不,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家會發生瓦斯爆炸,也不知道那三個男人為什麼會死在那裏。不,他沒有和老婆吵架。不,他不知道她曾經和什麼人結下仇怨。不,他不曉得她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

不,她沒有外遇,他也沒有養小三!

他和她感情很好!

他們盤問了他好幾個小時,直到三更半夜,才終於放了他。

當他走出警局大門,大街上的車潮、人潮,早已消失殆盡。這裏不是市中心,該睡的人們早已睡着,大街上幾近空蕩,只偶爾有夜歸的車匆匆駛過。

他在安靜的黑夜中,徒步穿過幾條街巷,回到他和她住的那條街。

她和他一起住了三年多的家,暗沉一片,即使大火已熄滅好幾個小時,燒焦的味道依然瀰漫在空氣中。

他沒有上去查看災情,反正那裏因為死了人,也早被警方圍了封鎖線,不能進去,所以他只是回到自己的機車旁,拿車鑰匙打開車箱。

車箱裏,有一個她的包包。

包包里除了他的存款簿、印章,幾張證件、會員卡,還有一本她老是拿過來拿過去的賬本,和一包裝了一大疊現金的牛皮紙袋。

積壓了一晚上的火氣,至此終於完全爆發,他將那包東西砸到牆上,一腳踹翻了眼前的機車。

機車被他重重踹飛出去,撞到牆倒在地上,在黑夜中發出驚人的巨大聲響。

不知哪家的狗被嚇得大聲吠叫起來,但沒有人敢探頭出來查看。

他喘着氣,站在街上,火冒三丈的朝那吠叫聲來處狠瞪一眼,原本叫得正盛的狗,倏地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再看那公寓一眼,只是站在原地深呼吸,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五分鐘后,他把車子扶好,將那些東西一一撿起來,塞回車箱裏。

就在這時,一輛藍色小貨卡緩緩開來,停在他身旁,開車的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嘻皮笑臉的看着他。

“阿峰。”

他臭臉看着那滿臉帶笑的男人,點頭招呼,“武哥。”

司機把手靠在車窗窗框上,挑眉道,“我聽說你家失火了,還死了人。”

“對。”

男人再笑:“需要幫忙嗎?”

他確實需要,而且他也清楚知道這男人有多愛錢。

說真的,他一點也不意外這傢伙會出現在這裏,韓武麒向來有自己的情報管道,八成一聽說他出了事被帶到警局,就火速飛奔等着來打劫。

之前他為了能夠和她一起過平靜的日子,是能閃這傢伙多遠就閃多遠,可如今情況不同了。

他把車箱打開,從包包里翻出那包錢,扔給那死要錢的男人。

“我只有這些。”

男人伸手接住,把紙袋打開,掏出那信封袋裏的錢,雙眼發亮的數了一下,這才露出潔白的牙齒,道:“OK,不過話說在前頭,這只是前金,調查費超支的要另計,了解?”

“知道了。”他看着那傢伙,沒好氣的說:“先幫我把機車抬上去。”

收了錢的韓武麒爽快的下了車,一邊幫他抬機車到小貨卡上,一邊心情愉快的問:“小子,你有嫌疑犯嗎?”

“葉懷安。”

“葉懷安?”韓武麒跳上貨車,把那輛機車綁好,聞言楞了一下,高高在上的俯視着他,挑眉問,“你老婆不就叫葉懷安嗎?”

“是。”他臉孔有些扭曲的承認。

“她放火燒了你家?”韓武麒下了車,笑着再問:“那她現在人呢?”

他將小貨車後面的鐵閂拉上,冷着臉說:“失蹤了。”

往前走回駕駛座的韓武麒想也沒想,脫口調侃道:“你確定她是失蹤,不是離家出走?”

沒聽到回答,那爬上駕駛座的男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只見那臭小子站在原地,臉色難看的抿着唇,一語不發。

“狗屎,不會吧?她真的是離家出走?”韓武麒噗哧一笑,但看他面色不善,

連忙忍住笑,輕咳兩聲,朝他招手,改口道:“好了好了,先上車吧,上車回去再說。”

見那傢伙收起了笑容,他這才跟着上了車,坐到前面駕駿座的旁邊。

那老大哥把車開上路,忍耐了十秒,然後再次開了口。

“臭小子,說真的,你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會把老婆氣到放火離家出走?”

“你知道這整件事最讓我火大的是什麼嗎?”

“什麼?”韓挑眉。

“我什麼都沒有做。”

“真的沒有?”

他咬牙切齒的說:“沒有。”

“好吧。”韓武麒努力忍住笑,擺出認真的嘴臉,道:“你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

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說了一遍。

韓武麒安靜聽着,等他說完之後,才道:“所以她承認是她放的火,有人在追殺她,屋子裏還有三具屍體。”

“嗯。”

“阿峰,你知道人可能是她殺的吧?”

他看着車窗外倒退的景物,下顎緊繃,沈聲道:“我知道。”

“但你還想找她?”

他眼角微抽,“對。”

“為什麼?”

“她是我老婆。”

就這一句,夠了。

瞧着身旁那臭臉比夜黑的男人,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的老闆不再多說,只旋轉方向盤把小貨車開進夜色中。

她打開燈。

老舊的旅館房間裏,貼滿了泛潮的壁紙。

這房間不大,屋子裏滿是陳舊的霉味,可它很便宜,樓下的櫃枱也不會太認真檢查證件,就連櫃枱上方的監視器也是買假的代替,意思意思一下而已。

她把門關上,將門內煉鎖也掛了上去。

進房后,她第一件事就是確認那緊閉的窗戶是否可以打開。

它可以,而且就面對着防火巷。

這裏只有二樓,她要是想,隨時都能從這裏離開。

她把窗戶重新關上,窗帘拉好,然後提着她所有的東西,走進浴室里。

雖然途中她在一間快餐店的廁所里,再次試圖拿面紙沾水清潔了自己,但她的頭髮和身上依然有許多地方還沾着血跡,只是被帽子和衣服遮住了。

她放下馬桶蓋,把包包放上去,摘掉棒球帽,脫掉衣褲。

手機卻在這時從口袋中掉了出來,她將它撿起,掙扎了半晌,才打開電源。

才開機,系統就顯示有未接電話。

七十二通。

她有七十二通未接電話,每一通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他試了好幾個小時,每隔幾分鐘就打一次,最後才終於在半個小時前放棄。

她面無表情的看着那接連佔據了好幾頁的來電未接通知。

他的手機號碼,是她幫他挑的,結婚後,兩人換到同一間電信公司,網內互打較省錢。他對號碼沒有迷信,所以讓她幫他挑了一個號碼。

他有很多東西,都是她挑的。

手機號碼、衣服、褲子、鞋子……

牙刷、牙膏、毛巾‘洗髮精、肥皂……

水壺、便當、被子、枕頭套、錢包、鑰匙圈……

但客廳的油漆是他選的顏色,冷氣、電話、電視、DVD也是,他還堅持要有一個很大的冰箱,和昂貴的廚具,因為他覺得既然要煮,就要用好一點的工具。

可那些東西,全都燒掉了,被她一把火燒了。

她站在冰冷的浴室里,拇指不自覺輕撫着那熟悉到早已刻印在心中的手機號碼,刪除鍵無聲跳了出來,她輕輕按下。

第七十二條來電顯示,消失在畫面上。

她撫着第七十一條,刪除鍵再次跳了出來,她再次按下。

然後是七十條,六十九條,六十八條……

每刪除一條,她眼角就會輕抽一下,但她仍堅持一條一條的刪,直到最後一條來電顯示也被她刪掉、清空。

來電顯示的頁面中,再也沒有任何號碼,就像那被她一把火燒掉的家。

空了。沒了。

再也沒有。

她盯着它看,既害怕又期望它會在這一秒響起來。

它沒有。

只是沉默着,八成再也不會響起。

事發至今,早已過了四個半小時,他也該從警方那裏,聽說了屋裏那三具無名屍。

她強迫自己關掉手機電源,看着屏幕熄滅,這才把它放在洗手台上,然後站到蓮蓬頭下,打開水,沖洗自己赤luo的身軀。

水很冷,還沒來得及熱起來,但她沒有閃避,她需要把自己洗乾淨,她再也受不了那種粘膩的感覺與血腥的味道,那讓她覺得自己仍然沒有逃脫,依然還在那場遊戲裏。

清水將腥紅的血水從黑髮中融出,沖刷掉粘在她身上的血污,讓腳邊的水染紅,她站在血水中,抓起之前就準備好的藥皂,開始清洗自己。

她當年成功逃走了,她知道。

她已經不在那場遊戲裏,不可能還在遊戲裏,否則他們不會等了三年六個月才動手,她的逃跑是成功的,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成功的。

當年她成功逃走了,如今她也可以。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她知道該如何取得偽造的證件,曉得怎麼樣矇騙追殺她的人,清楚如何攻擊、開槍,怎麼樣才能置人於死地——

她喘了一口氣,屏住了氣息,卻止不住賓燙的熱淚湧出。

該死,那些人真該死,那場遊戲早在多年前就把她變成了殺人機器。

因為害怕,因為恐懼,為了生存下來,她殺起人來毫不手軟,早已失去了一般人該有的良知,她沒有罪惡感,一點也不內疚。

如果她之前還殘存些許能和他在一起的妄想,如今也已消失殆盡,被今夜這場殺戮抹得一乾二淨。

早在多年前,在那場遊戲裏,她就已經臟掉了。

她知道,無論她再怎麼洗,也無法真的將自己的靈魂清洗乾淨。

讓我幫你。

他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讓熱淚狂奔。

老婆,不要上。

那一刻,她幾乎想要留在原地。

可是,她也清楚,他會那麼說,是因為不知道她做了什麼,還不知道她做了什麼。等火滅了,他遲早會知道屋子裏死了三個人,早晚會猜出那些人是她殺的,不管她怎麼說,也圓不了那個謊,更別提那些獵人已經找到了她。

她已經連累了他,留下來只會讓他連小命也保不住。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他。

誰知那傻瓜竟不顧一切的衝進車道——

那一秒,她心跳差點停了,但她咬着牙,仍是狠着心腸躲起來,看着他追在公交車後面。

他必須是個棄子,是個可以輕易捨棄的棋子……

她不斷的這樣告訴自己,才能強迫自己背對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心好痛,痛得像是生生迸裂開來。

她還以為她終於能有第二個人生,她還以為她可以一直當葉懷安,還以為能夠為他生養孩子,就這樣在這城市中,到老。

昂首閉着眼,她站在水中,環抱着自己,讓溫熱的水洗去臉上的淚,洗去她曾有的夢。

她張嘴吸氣再吸氣,試圖控制自己,像以往那樣,像在那場遊戲中那般,控制她的情緒。她知道要活下去,就必須學會控制自己,崩潰無助於事,只會讓她更容易被找到、被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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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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