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他聞言笑了起來。

她知道他不當一回事,大概以為她說說而已,但她是認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態度太過坦然,他這樣穿搭,真的一點也不突兀,至少她看起來很順眼。

因為天氣熱,外頭太陽很大,他穿着西裝一路騎機車過來,額頭上早滲冒出汗珠,她忍不住掏出手帕遞給他。

“把汗擦一擦。”

他接過她的手帕,擦去臉上的汗水。

“還有脖子後面。”她開口提醒。

他聽話的照做,但動作有些粗魯,擦完之後,他襯衫的衣領被弄皺,還翹了起來,她忍不住抬手幫他整理衣領。

她的行為,讓他揚起嘴角,瞧見他的笑,她小臉微熱,差點想收回手,最後卻還是在把他衣領全順平之後,才把手收了回來。

幾乎在同時,餐廳內的燈光暗了下來。

主持人站到了前方的舞台上,開始介紹起今天的新人。

他往後靠在椅背上,百般無聊的抓着她被弄濕的手帕來回摺疊把玩。老實說,無聊的人不只是他,她注意到不少人都低頭在滑手機,沒有太多人專心在聽前面的人講話。

主持人講完,換雙方家長,然後是政商大老,然後是親朋好友,中間還穿插播放着這對新人如何相知相識的戀愛過程。

身旁的男人,打了個呵欠,然後又一個。

她瞧了他一眼,看見他眼神又開始放空,陷入半獃滯狀態。

忽然間,這一切讓她覺得好蠢。

她根本不太認識老闆的女兒,更別提新郎了,但她卻得和他一起,在這裏呆坐至少兩個小時。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輕捏了一下。

他瞬間回神,朝她看來,無言挑眉詢問。

她傾身,悄聲道:“我們走吧。”

他一楞,但沒多問,就只是在她起身時,把她濕掉的手帕塞到褲口袋裏,跟着起身,任她牽握着他走出去,因為坐在尾桌,酒席又才剛開始,沒人注意他倆的離開。

餐廳外,春光明媚。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燦燦的驕陽下,山林不時隨風發出沙沙的聲響。

外頭雖然沒有冷氣,陽光也大,但相較屋內的封閉,屋外新鮮的空氣,寬闊的天地,還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忍不住大口深呼吸。

這裏其實很漂亮,建筑前方的庭院有大片綠色的草皮,還有某種藤蔓攀爬鐵架形成的綠色廊道。

他不明白外面這麼寬敞明亮,還有好山好水,那些人為什麼還是要擠在陰暗封閉的建築里辦婚禮。

不過他向來不懂,也不是很在乎那些有錢人的想法。

她帶他走過那長廊時,他開口問。

“我們不需要留在餐廳里嗎?”

懷安放慢了腳步,瞧了他一眼,說,“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你提早帶我回家休息。”

“你不舒服?”他愣了一下,猛然一大步,趕到她身前站定,迫使她也停下,低頭瞧着她,大手輕觸她的臉,“怎麼回事?”

這男人的關心,讓她愣了一下,心中莫名微暖。

瞧着他微蹙的眉頭,她柔聲解釋,“抱歉,我沒說清楚。我沒有不舒服,那只是我打算說的借口。”

他意會過來,然後笑了出來。

“那就好,我以為你從公車站走過來時熱到了。”他騎車來時,才發現公車站到這兒,一路上都沒什麼遮陰。

她抓下他在她臉上的手,握着繼續往前走,輕笑着說,“就走那十幾分鐘而已,其實也還好,偶爾會有雲的,你知道我沒那麼嬌貴。”

這女人確實一定也不嬌貴,但他也曉得她有多倔強,她是那種標準外柔內剛的女人,也就是說,她其實很愛逞強。

他清楚記得上次她告訴他,她不太舒服時,整個人已經發燒到快四十度。扭傷腳那次,因為她沒喊疼,他還以為不嚴重,等去看醫生,才發現她踝關節韌帶有撕裂傷,嚴重到需要打石膏固定。

那兩次意外,讓他清楚了解,如果不是到了極限,她絕不會輕易喊苦叫痛。通常當她說身體不太舒服時,那就真的是已經很不舒服了,她才會開口。

跟在她身旁,他忍不住又偷偷觀察她,確定她手心沒冒冷汗,臉色不蒼白,他才偷偷鬆了口氣。

她與他來到餐廳大門口,那裏放着一張很大的婚紗照,新郎新娘甜蜜的站在海邊,浪漫深情對望,

走出門時,他看見她多瞧了那照片一眼。

“你知道,如果你想,我們可以找一天去補拍。”

“補拍?”她和他一起走向停車場。

“婚紗照。”他朝那巨大的照片點了一下頭。

當年兩人結婚一切從簡,他是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似乎不該就認定那樣很應該,幾乎每個他認識的女人,聽到他結婚沒宴客,也沒和老婆拍婚紗照都覺得他非常委屈她,害他漸漸開始有些不安。

“你為什麼覺得我想拍婚紗照?”她再看身旁男人一眼。

“我以為你們女人都喜歡穿的漂漂亮亮的,留個紀念。”

她眼也不眨的說:“我比較喜歡把錢省下來過日子。”

這回答,實際到不行,讓他小小鬆了口氣,也教他為之莞爾。

兩人來到停車場,他帶着她到機車停放處,拿出安全帽給她。

“你幾點要趕回去加班?”她戴上安全帽,邊問。

“下星期一。”他說。

她一愣,瞧着他,“下星期一?”

“我想說既然要到山上,就乾脆和人換班休息了。”

“所以你今天不用回工地去了?”

“嗯。”

“你又想吃什麼嗎?”

“隨便。”他聳了下肩,跨上機車,然後補充,“只要能吃飽的都行。”

這話,讓他忍不住又笑,小心的拉起裙子,在他身後做好,道:“聽說前面有家賣童子雞的餐廳還不錯,我們去試試看吧。”

他睡著了,枕在她大腿上睡覺。

清風徐徐吹來,夾着山林的香氣,透着些許涼爽。

她坐在草皮上,背靠着大樹,只覺莫名放鬆。

她本來只是想去找間土雞城餵飽他,但在假日,山上餐廳的人意外的多,沒有位子,他很乾脆的決定打包帶走,她本以為他是要回家,他卻往山裡走,到了這地方。

她其實不是很清楚這是哪裏,可他十分熟門熟路。

這兒離馬路不遠,有階梯可以走上來,應該是某條登山步道,幾乎快被雜草湮沒的路口,顯示人煙不多,可走上來之後,離開了那條步道,轉過一處樹叢,這兒卻有一塊平坦的草皮,還有大樹遮蔭,雖然前方有山遮擋,但風景仍十分優美。

一叢無人看顧的野薑花在山坡上開得萬般燦爛,白紋蝶和鳳蝶在花叢上翩翩飛舞着。

他在樹蔭下坐好,和她分吃打包的食物,當他吃完,她忙着把垃圾和餐具收拾在袋子裏,才一不注意,回神就看見他已經像只吃飽喝足的大熊一樣,大刺刺的躺在草地上。

她回到他身邊蹲下,只見他閉着眼,咕噥道。

“抱歉,我躺一下就好。”

他累了,這男人已經連續加班了好幾天,她能看見他眼下透出的疲倦。

她輕觸他的臉,道:“別直接把腦袋擱地上,過來我這裏。”

他張開沉重的眼皮,看見她已經在身旁坐下,撫平了腿上的裙,然後朝他伸出手。

也許她不該這麼做,可她不想讓他把頭直接放草地上。

他看着她,唇角微揚,手臂一撐,輕鬆挪移了身體,毫不客氣的把腦袋枕在她提供的大腿上,這才重新閉上了眼,喟嘆了口氣。

他在半路上已經解開了束縛他的領帶和襯衫最上面兩顆扣子,吃飯前也已脫下了西裝外套擱在一旁,她把外套拉過來,蓋到他腹部上。

他唇角又再次輕揚,讓她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抹去他額上又滲冒出的汗水,用手指梳着他還沒去剪短的黑髮。

他黝黑的臉龐漸漸放鬆下來,呼吸也變得徐緩深長。

陽光穿林透葉,光影隨風晃蕩着。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發現這似乎是兩人認識之後,第一次一起離開城市到郊外走走。

她還以為到山裏,會讓她憶起前塵舊事,但那些久遠之前的浮扁掠影,沒有找上門來。

或許,是因為他在吧……

山上空氣很好,教人幾乎忘卻心中煩憂。

蝴蝶飛來,又翩翩飛走。

白雲在天上隨風緩緩漫遊。

這兒好安靜,除了些許的蟲鳴鳥叫,沒有太多喧囂,讓人很放鬆,她撫摸着他的額與發,當她發覺時,已經聽到自己開了口。

“阿峰。”

“嗯?”他合著眼,睡意濃重的應着。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後悔什麼?”

“嫁給你。”她柔聲說。

他張開那雙黑眸,凝望着她,啞聲說:“我也沒有。”

心口湧上一股暖熱,教喉微緊,她抬手覆住他的眼,不自禁的俯身親吻他的額,小小聲的道。

“不吵你了,你睡吧。”

他乖乖閉着眼,讓她繼續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溫柔的撫着他的額,他的發,他的耳。

在這短短的夏日午後,一切彷彿都在千里之外。

今天,他可以不要來的,她不會怪他。

但他來了,為了不讓她丟臉,還特地換上西裝,打上領帶,儘力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雖然他明知不管怎麼做,仍會受到人們批評的眼光,他還是來了,來忍受這吃不飽的食物,不友善的態度,還有萬分無聊的時光。

為了她。

這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事,只是生活中小小的細節,卻比什麼都還要窩心。

她在微風中,凝望着腿上的男人,一顆心,好暖。

好暖……

日正當中。

十二點,他到了休息時間,對講機里傳來工頭的通報。

“阿峰,你有個朋友來找你。”

他還沒開口問是誰,已看到那男人站在塔吊操作室的門外,舉手和他打了聲招呼。

“我看到了,謝謝。”他通報回去,這才起身提着便當,開門走了出去。

外頭風有點強,但那傢伙站得很穩,對身處高空,沒有露出半點畏懼,只在他出來時,帶頭走到一旁稍微寬一點的小平台。

“怎麼有空過來?”他跟在那男人身後,問。

“我放假,想到久沒看到你了,所以過來找你一起吃飯。”男人有着金髮藍眼,但說著一口標準的中文,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厚實的信封袋遞給他。“有人要我順便送這給你。”

他接過那幾乎像磚塊一樣厚重的信封,隨手放在一旁,盤腿在平台上坐下,瞅着那傢伙,直言道:“我這沒多的食物給你。”

男人在他身旁並肩盤腿坐下,摘下頭上的工地安全帽,噙着笑從一旁入口處,拉過一包便當袋,秀給他看,說:“我知道,我自己帶了便當。”

確定自己的便當無被分食之險,他這才安心的打開老婆做的便當,開始吃飯,邊吃邊問旁邊那傢伙:“我以為你放假時,比較喜歡和你老婆一起吃飯。”

“我也想,但她今天和客戶有約。”金髮男吃着自己做的便當,半點也不害臊的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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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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