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男人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嗄聲道:「你不想。」
天啊,她好想跺腳,但那會讓她像個三歲丫頭,所以她死命的忍住,只是生氣的衝著他道:「我當然想,就像你想要我一樣,但我和你不一樣,我敢承認,可你不敢!你為什麼要走?因為你不一樣?我知道你不一樣,里昂也不一樣,但他在這裏過得很好,城裏其他不一樣的人都過得很好!這城很大,還會變得更大,它容得了數萬胡番,當然也容得了更多其他,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只有你想逃走!為什麼?」
他瞪着她,懷疑她究竟知道多少。
她什麼都知道。
那人的話,猶在耳邊,教他毛骨悚然,忽然間,領悟了一件事。
「你知道玲瓏閣里有妖怪?」
話出口,已知道這是真的,她高張的氣焰,忽地落了下來,黑眸閃現心虛,教他咒罵出聲:「該死,你知道!你知道還跑去!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眨着眼,退了一步,辯解:「里昂被抓了,我得去——」
「他可以保護自己!」他火大的低咆着:「他和他們是同類!」
「他不是!」這一句,讓她生氣的找回了勇氣,叉着腰,戳着他的胸瞠,吼道:「他是獸人,不是妖怪!他討厭他們,要不是我叫他去,他也不會去那裏!」
他眯起眼,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叫他去玲瓏閣?」
糟糕。
她僵住,看着眼前那忽然由盛怒,變得極為冷靜的男人,瞬間有種想逃走的衝動。
「你叫他去?為什麼叫他去?你說他討厭他們,即便如此,你還要他去?為什麼?」
低沉森冷的聲音,似冰雪般從他嘴裏冒了出來,他烏黑的瞳眸,也冷得嚇人。
「你在打什麼主意?」
這一回,她真的退了一步,甚至移開了視線。
「銀光。」
那寒冰似的警告,教她猛然一顫。
「你叫他去玲瓏閣做什麼?」
她低垂着眼,緊閉着雙唇,不肯說。
「做什麼?」他質問。
她咬着唇,感覺到他的怒氣騰騰迎面,她知道這一回,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只得張嘴,道:「去年開始,城裏陸續有人失蹤了,起初只是一兩個人,全是獨居、從外地來的流民,所以沒有人注意,但我認識他們,我本來以為他們回老家去了,就像其他人想的一樣,但後來有個替我跑腿的孩子不見了。」
她垂着眼,平鋪直述的道:「他不會不和我說就離開,但是有一天他就不見了,憑空消失了。」
他喉頭一緊,沉聲道:「他可能回家了。」
「他沒有家,他爹娘都死了,他到處流浪。」她深吸口氣,道:「我給了他一個銀戒子當酬勞,還答應他會讓他進鳳凰樓,他應該要在那一天到糧行報到,但他一直沒有出現。一個月後,另一個孩子不見了。」
她抬起頭來,看着他,「我知道他不是第二個,那孩子也不是第一個,我問過那些孩子,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誰來了,誰又走了,可是的確有人一聲不說就突然消失,我開始調查那些可能失蹤人口,你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有多少人不見嗎?」
他搖頭。
「三十六個,全都是流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孩子。我幫他們找工作,給他們地方住,不准他們晚上出門,情況改善了一點,至少我以為是。」
她舔着乾澀的唇,道:「然後我發現,失蹤的不只是流民而已,那些傢伙在街上找不到,就開始到屋子裏找,一次一間,兩個人、三個人,都是行商的,商人會流動,不是固定人口,常常今天來,明天就走,商人重利輕別離,商人不見,沒有人會發現,總以為他們到下一個城鎮做生意了。」
他黑眸一黯,「所以,你叫里昂到玲瓏閣。」
「那裏是番坊里最熱鬧的酒樓,我只是要他去打聽一些消息,我不知道那裏已經變成了妖怪窩。」
「但你知道裏面有妖怪!」
他又眯起了眼,害她也開始惱火。
「又不是每個妖怪都吃人!」
「對,沒錯,你只是想找出吃人的是哪一個!」他好想搖晃她,卻只能齜牙咧嘴的諷道:「結果卻撞上了一大窩,還把自己洗好送上去——」
她倒抽口氣,氣得跺了下腳,「我知道裏面有幾個很可疑,又不知道那裏一整窩都是,他們以前又不吃人!」
「以前?」他額冒青筋,咆哮出聲:「你到底去過幾次?」
「你在乎什麼,反正你已經打算拍拍屁股,腳底抹油的溜走,我就算去一百次,也不關你的事!」
她憤憤不平的丟下這句,掉頭就大踏步走回房裏。
「我沒有溜走,只是要離開而已。」他低咆抗議。
她回頭衝著他就道:「那還不是一樣,既然你想走,為什麼還在這裏置產?為什麼要買這間房?為什麼要拖拖拉拉的?要走就快走啊!爹沒有綁着你!娘沒有栓着你!你為什麼還在這裏?」
他臉一沉,眼也不眨的說:「我不能說走就走,商行的事得交接,老爺還需要幫手。」
這句話,宛如火上澆油,她火冒三丈,脫口就罵:「放屁!爹好幾年前就幾乎不管事了,帳都是我在看的!你知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你知道我從沒把你當兄長!但你是個可惡的膽小鬼,不敢承認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既然你不要鳳凰樓,也不要我,那就快走,走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少在這邊多管閑事!」
話未完,她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又把門打開,卻看也沒看他,只是朝西廂喊道:「里昂,過來吃飯!」
跟着,再次甩上了門。
他張口結舌的瞪着那扇門,然後那個金髮的傢伙,從西廂晃了出來,經過了他身邊。
飄逸的金髮,在陽光下閃耀。
「她是個笨蛋,可你也不差。」
那聲音,宛若蚊鳴,可他聽得一清二楚。
無名的火,在胸中燒灼,可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俊美的男人,晃進了他的房子,推開了門,轉過身,當著他的面,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關上了門。
不記得,她是何時發現他想走的。
只是在平淡的日子中,察覺他有意無意的疏離。
那一年,她十四。
他兩年前就不肯讓她同床了,說有違禮儀,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可她總也會溜進他房裏去,他回房瞧見了她,每每將她拎回她自己的閨房。
雖然只虛長了她幾歲,可阿靜身材高大,又習了武,她怎樣也掙不過他,只得要求他至少待在她房裏,握着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哄她睡着。
她是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聽他說話,他低沉的嗓音讓她安心,況且他若不在身邊,她總會睡到掉下床。
她喜歡他總是特別縱容她。
她喜歡她在他心中是特別的。
可有一天,她和青姨去遊船河,卻遠遠看見他在岸邊,瞧見他,她開心的舉起手叫喚他。
「阿——」
話聲才起,她卻眼見他身前那位姑娘,捏着手絹,替他拭汗。
他愣住了,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