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原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夫人讓大夫替他抓了葯,還親自熬了葯給他,看着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經感覺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溫柔、好冰涼,像吸走了高熱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況急轉直下,他搖搖晃晃下了床,卻連站都站不住。
他感覺到嘴內的牙在蠢動,感覺到黑暗中的景物,都變得過分清晰。
當他看向牆邊穿衣的銅鏡,只看見他的眼在黑夜中發光,還變了色。
鏡里的那雙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着詭異兇惡的金光。
他被嚇了一跳,驚慌退後,一陣劇痛卻驀然從骨頭傳來,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痙攣、抽搐着。
恍惚中,他聞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樣的味道沖入鼻頭,讓他欲嘔。
各種不同的聲音,沖耳入頭,他本來耳力就好,但他不曾聽過那麼細微、那麼吵嚷的聲音。
遠處酒樓里斗酒的喧嘩,窗外的蟲鳴,風吹草動的聲音,說話聲、腳步聲、潮浪聲,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好清楚、好大聲,他閉上眼,捂住了耳,卻遮不住聲音,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聞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噁心——
阿靜。
熟悉的叫喚響起,就在床頭。
阿靜。
他不想理她,他沒空理那個愛黏人的小麻煩,他沒空安慰她、照顧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覺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滿布身體的每一寸,他想要對她咆哮,叫她滾遠一點,別理他、別來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聲音,都別再吵了——
驀地,一雙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靜,你怎麼了?很吵嗎?是不是很吵?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稚嫩的語音,穿透了吵雜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聽見,她的聲音,聽見了從她掌心中,傳來血液的流動聲,和節奏規律的心跳,摒棄了其他紛陳的雜響。
「你還好嗎?我去找爹、找娘來看你。」
這一句,讓他猛地睜開眼,伸手緊抓住那轉身想離開的小女娃。
「別說、別說……」他驚慌的啞聲,要求道:「別和其他人說……」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來好害怕,她不喜歡他這樣,也不喜歡他會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遲疑着。
「一下……等一下就會好了……」他喘着氣,忍痛擠出字句。
見他如此堅持,小小的銀光眨巴着大眼,半晌后,她點着腦袋,用力承諾:「好,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準……」他滿臉是汗,怒瞪着她,顫聲說:「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她點頭同意,認真的道:「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他瞳眸收縮,逼着她起誓。
她舉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樣,指天畫地的道:「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她還那麼小,說的話,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聽?
可他別無其他辦法,疼痛和雜響,再次襲來,紛擾着、喧嘩着,那些惡臭再次入鼻,讓他噁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淚水幾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將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動聲,隆隆作響,輕緩刷過,規律的心跳,怦怦包圍着他。
再一次的,其他聲音退到遠方,它們還在,但變小聲了。
他鬆懈的喘了口氣,原以為惡臭又會入鼻,可嗅聞到的,卻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還在,但卻被她的味道遮住了,變得能夠忍受。
驚訝又遲疑的,他睜開了眼,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烏黑的大眼,張得好大好大直盯着他。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張開小嘴,追問:「有好一點嗎?」
他怔怔的望着她,無法回答,只有心緊揪着。
「阿靜平常幫我這樣捂着,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說。
他呆瞪着眼前的小女娃,只見她認真的看着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銀光會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幫你捂着,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頭,縮緊、再縮緊,緊到發疼。
他覺得她很吵,覺得她好吵。
曾經,是這樣想的。
她剛出生時,總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餓了也哭,拉了也哭,不開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覺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斷的說著話。
別害怕,不要害怕……
阿靜、阿靜、阿靜……別害怕……
過分清晰的視線在不覺中,因微熱的濕變得模糊起來,她認真的小臉,卻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覺得她吵了,她叨絮的聲音,宛若天籟。
高燒與劇痛依然不停,可這一切,都不再難以忍耐,變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來來回回,浸濕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顧着他。
她只要有空,就會將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著了,也不曾將小手鬆開。
他聽着她的心跳,聽着她血流的聲響,嗅聞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過了那恐怖的一夜。
當天大亮,他已將那小小的身軀,珍惜的緊緊擁入了懷。
他會保護她,他會照顧她,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吃飯。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着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還能聽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迴響。
別怕、別怕……
銀光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這兒不是鳳凰樓,不是四海航運,她不在爹的書房,也不在娘的酒坊,這個地方很小很小,不寬敞……
惺忪的,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然後發現這裏有熟悉的味道。
阿靜。
她將輕薄的被褥湊到鼻間,深呼吸。
欸,是阿靜。
揪抓着涼被,她放鬆的蜷在床上,跟着忽然翻身,原以為會看見他,但當然,他不在,就像過去的那些年一樣。
他長大后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麼毒蛇猛獸似的。
嘆了口氣,她翻回身來,在床上攤平。
清風徐徐而來,她可以聽見遠處有水聲蕩漾。
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曉得,除了鳳凰樓里的居所,他在外頭有處地方,他需要一個能夠獨處,無人打擾的地方。
這兒,有他的感覺,簡單的傢俱,實用的茶壺,全都沒有丁點雕飾,一點也不浮誇奢華,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着頭,從地上的光影,瞧到牆上的窗花。
那圓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覺走到它面前,伸手撫摸上頭的圖樣。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紋,是她最喜歡的窗花圖樣。
這種窗花,很常見,不代表什麼,不會是因為她,她不該為此懷抱希望,卻還是感覺心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