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頑固得要命,卻總扯着他的心,她總是知道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她總是一手拿鞭,一手給糖,一邊到處惹麻煩,另一邊又偷偷討好,讓他無法真正對她動怒生氣。即便遠在千里之外,她都能想盡辦法,確保他會聽到她的消息,教他片刻也無法將她忘記。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抹去她小臉上的淚。
他可以聽見她的心在胸中跳動,感覺她肌膚的溫暖……
她的小嘴像花瓣一樣,臉兒酡紅,吐氣如蘭……
她好香,不是那些她塗在臉上的胭脂味,是她身上那種獨有的味道,像花與蜜,像溫熱的酒……
好甜,好香,像已在舌尖……
那味道在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喘息,都更加濃郁……
他忍不住吸了口氣、再吸口氣,禁不住靠近、更靠近……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
驀地,窗外遮雲的月散了開,月華透過楊柳,穿過雕花窗欞,靜靜灑落屋舍,在床榻牆上映出一幅圓形的剪影。
剪影里,有隻妖。
長的爪,利的牙,尖的耳,僨起的肌肉,和過度旺盛的毛髮,它張着嘴,垂着眼,埋在床上女人的頸間,喘息着、垂涎着——
那一剎,當他看見光,看見影,看見不知何時已近在眼前的銀光,才發現自己已上了床,懸宕在她身上。
可怕的衝動與教望,憤怒的在身體裏呼喊着想要解放,可那都比不上發現自己失去控制的驚慌。
倒抽口涼氣,他像被燙到似的退開,離開明亮的月光,回到黑暗之中。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控制自己,他抖顫着吸口氣,再吸口氣,又吸口氣,然後終於可以感覺,可以看見自己在黑暗裏,那長着毛、染着血,可怕猙獰的手腳,逐漸開始恢復原樣,帶斑的毛皮退去,堅硬的爪子往肌肉里收縮。
他昂起頭,深吸口氣,告訴自己放鬆下來,讓暴出雙唇的獠牙收回。
有那麼瞬間,體內那頭野獸不肯就範,試圖要掙脫出來。
他奮力控制,那很難,最近越來越難,但片刻之後,他握着拳頭,咬着牙關,還是將殘存的憤怒與緊張,和在體內奔竄的野性,及過度狂熱的血,全都壓抑下來。
當他再次將雙手舉至眼前,月光下的它們已經再度擁有柔軟的皮膚與指甲,曾經旺盛的毛髮消失無蹤,他的腳也是,就和普通人一樣。
人的手,人的腳,人的瞳孔、皮膚與毛髮。
汗,一滴,又一滴。
他喘着氣,抖着手,抹去滿臉的汗。
床上的人兒,淚仍懸在眼瞳,可他沒有再試圖靠近。
不能,也不敢。
他是人。
看起來是。
可他不是,從來就不是。
和她不一樣,打從出生的那一瞬,他就不是人。
阿靜……別走……
月光下,她的聲音,彷彿仍在耳邊迴響。
他深吸口氣,微微戰粟,然後強迫自己後退。
別走……
他忽略她的哀求,轉身大步走開。
他不想走,從來就不想,真的不想,但他更不可能留下來。
他體內的野獸想要她,而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控制這一切,他快壓不住了,他曉得。
當那一天來臨時,他不要她在身邊,不要她在附近,他不要她看見他瘋狂失控的模樣,他不要——
傷害她。
因為,若然如此,當他清醒過來時,他知道那必然會讓他陷入真正的瘋狂。
推開門時,小小的院子裏,杵了個人。
美人。
飄逸的金髮過腰,綠色的碧眼如翠,一身的肌膚白似冰雪,但雪一般的白,只讓他那身被惡意凌虐的傷,顯得更加可怖。
男人傷得極重,他很清楚,他在地牢找到他時,他雙腿已被打斷,根本無法站立,可如今,這人身上的瘀傷已開始消退,而且顯而易見的,他站着。
瞅見他,那個美麗的男人,蒼白的臉像在瞬間變得更白了,但仍開口問。
「她呢?」
他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在乎這個男人,男人不該生得這麼美,美得像個妖孽。美麗的人,總遭人嫉,就像她爹。
他不該介意,也沒有資格,但他真的介意。
過去幾年,她不曾真的開口和他要求什麼。
直到今夜,她要求他救這一個男人,她甚至允諾了要接管鳳凰樓,允諾了要讓他走。
她是認真的,他清楚明白,她當時已經死心,應該心死了。
你不在的這幾年,是他在照顧我。
她這麼說,讓他以為,她選了一個人,一個代替他的男人。
所以,即便她所說的一切,燒灼着他,他依然逼着自己去救人,逼着自己離開她,直到看見眼前這傢伙,才知道她沒有。
該死的沒有。
美麗的男人,站着,用那被人打斷的腿,站立在他面前。
「睡了。」知靜告訴他。
看着那張俊美的臉,看着那雙應該斷掉的腿,他冷冷的開口問。
「她知道嗎?」她可知道,這男人是什麼東西?
男人用那雙碧綠的眼,瞧着那在台階上的少爺,他沒有假裝聽不懂他的問題,他只是緩緩的張開了嘴,淡淡的道。
「幾年前,我受了傷,她撿到我,養着我,她清楚我是什麼,但仍照顧我。我本來不曉得為什麼,直到那天晚上,我看見你。」
心頭,倏然一驚。
美麗的眼睛,瞅着他發白的臉,張開薄透的唇,輕聲道:「是的,我看見你,在江邊。」
忽然間,他知道他見過這個傢伙。
金色的發,碧綠的眼,不一樣的形態,所以他一時沒認出來,可那傢伙和眼前這一個,同樣美麗,美得嚇人。
美麗的男人,歪着俊美的臉,瞅着他,自嘲的揚起了嘴角,「我看見你,然後我才知道,她為什麼不怕我,為什麼撿了我,為什麼養着我。」
聞言,他的喉頭,莫名緊縮。
但那個男人,沒有停下來,他只是看着他說:「她以為,我是你。」
那一瞬,他握緊了拳頭。
「你不曾讓她看過,對吧?」里昂凝望着他,聲輕輕:「另一個你。」
他眼角一抽,沉默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里昂也沒有追問,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當然,我不是你。」里昂一聳肩,瞧着他,「她很快就知道了,我想她一定很失望我不是,但她依然養着我,她想要了解我,但我猜她其實想了解的是你。」
這是實話,他知道那男人也很清楚。
她想了解他,一直都是。
「她知道嗎?」
里昂重複他的問話,意有所指的道:「相信我,她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轉過身,一拐一拐的,回到西廂的門裏。
「我們不能找丫鬟來。」
「為什麼?」
「番坊失了火,還死了好幾條人命,你不能確定那些丫鬟的嘴巴夠不夠緊,否則到時有個什麼萬一,誰要是說溜了嘴,官爺們很快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
他瞪着阿萬,「你現在是要告訴我,整座揚州城裏,你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女人?」
阿萬咧着嘴,回頭瞧他,「事實上,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