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發現她正睡得香甜。
伍維光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床邊,輕輕坐了下來。看見書籤插放在書本的正中間,他知道施文琪昨晚一定熬夜在和這本小說拚命。
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盯着她的睡臉。
老實說,他喜歡她的素顏,未經任何化學物品點綴的模樣,那讓他的心裏微微漾出了一點漣漪。
真的,好久沒有心動的感覺了。
只是往往心動總是附帶着心煩,心慌,心疼,心痛……
好半晌,他才醒神過來,想到自己兩次探病都是雙手空空前來,待會兒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對方父母的--
念頭至此,他突然意識到了某件不對勁的事。
在這個病房裏的物品擺置,和他昨晚離去時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包括床底下的鞋子、一旁的毯子,甚至是她那件披在椅子上的外套。
他起了懷疑。
於是,他輕聲站起,走出了病房。
“請問一下,”他靠上護理站,對着坐在裏頭的護士詢問:“您記不記得803號病房的訪客,早上大概幾點離開的?”
他想,803號房離護理站不遠,或許護士會記得也說不定。
只見那護士側頭想了幾秒,才道:“這……我不大清楚。不過我從早上七點多來,一直到現在都沒看到803有訪客。你是第一個。”
伍維光心裏有了猜測。
“那,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先是輕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當施文琪清醒過來,緩緩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看見窗外的夕陽幾乎快下山了。
她伸手揉揉眼,翻個身,卻被坐在那兒的人給嚇了一大跳。
“你……”見是伍維光坐在那兒翻雜誌,她鬆了口氣。“你怎麼不出個聲……我差點被你嚇死。”
他憋着笑,剋制着自己。
“我還來不及出聲你就轉過來了。”但他心想,就算自己出了聲,也還是會嚇到她。
施文琪先是白了他一眼,又問:“你來很久了?”
然後,她注意到床邊的桌上多了一束花。
“這花你買的?”
“不是。”伍維光神色自若。“是你爸媽剛才買來的。”
施文琪錯愕。
“我爸媽?”她皺眉。
那兩個老人家不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嗎?而且,她父母什麼時候轉了性,會買花送女兒了?
伍維光卻突然笑了出來,施文琪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竟然騙我,你竟然欺騙一個傷患?”
他沒正面回應她的抗議,而是轉移了話題:“我第一次到醫院裏來探病,不知道該帶什麼來,想來想去只好買花了。”
“這不是昨天應該想的事情嗎?”施文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麼他第二次探病才在思考這種事?
“因為我剛才想到你父母也在,”其實他考慮過蘋果、水梨,但他不確定她對水果的喜好。“如果一直兩手空空,可能不太好。”
“你說得好像要去拜見岳父岳母--”此話一出,施文琪打住了。她似乎是說了某種不該說的話。
伍維光沉默,看着她。
是這樣子的嗎?因為自己想在她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才會突然在意起這種事?
“對了。”施文琪突然乾笑了起來,一臉尷尬地指向花束。“你買花,自己不會過敏嗎?”
“我過敏的是香水,跟花無關。”他的回答如同一個句號,於是這個話題又走進了死胡同。
兩人沉默,互視了一會兒。
“其實你可以不用一直陪我沒關係。”施文琪打破了幾乎凝結的氣氛。“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回去忙你的事,我可以看書打發時間。”
伍維光沒有立即反應。他在思考着,究竟她是嫌他煩,還是這只是逞強的一種表現?
然而轉念一想,如果她嫌他煩,為何答應邀約?為何到頂樓聽他抱怨?又為何特地拜託人去西門町找他,就為了怕他枯等下去?
甚至他已經說過自己只會等待三十分鐘。
“沒關係,我等你爸媽回來之後再走。”他決定放手賭一次。
施文琪先是微愣,才道:“我爸媽早上就回南部去了。”
“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吧?”他直接道出他推測出來的答案。
這讓施文琪更是錯愕當場。
“……你怎麼會知道?”她訝異。
“那不重要。”只是一堆攤在那兒的線索,加上自己的直覺,他懶得解釋。
“難道你昨天半夜有來過?”她胡亂猜測。
“你想太多了。”即使他坦認自己的確想過要留下來陪她,但也不致於做出這麼熱血的事情來。
“那你怎麼猜到的?”
“我說了,那不重要。”不希望她再繼續執着於這件事,他轉而問道:“你爸媽就這樣留你一個人在醫院?”
他有些納悶。畢竟她是傷了腳,一個人要做任何事情都不方便。
彷彿是怕自己的父母被人給誤解,施文琪忙辯:“那是因為……我跟他們說我朋友會留下來。”
他猜應該是那位前去通知他的女人。
“那她人呢?”
“好吧,我承認那只是為了趕他們回去的理由。”施文琪嘆了口氣,不想再隱瞞。“我朋友昨天晚上就已經出勤飛到紐約去了。”
伍維光盯着她瞧,讀不出她的心思。
“你這麼不希望爸媽留下來照顧你?”此話脫口而出,伍維光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這麼嗦的人。“我的意思是,可能你不想要麻煩老人家,但他們卻會擔心你沒人照顧,不是嗎?”
其實,是他自己擔心她沒人照顧,只是他說得比較迂迴一點而已。
聽了他的話,施文琪露出了淺笑。
她想,或許真的有一部分是因為不想要麻煩自己的父母來照顧,但她不想和父母共處的最主要原因,她心知肚明。
“我……”她啟口,欲言又止。
伍維光沒催促她,只是等待着。
“我很怕他們會問……為什麼我會摔傷、為什麼儒孝沒來醫院看我。”她低下頭,平靜地說出。
伍維光沒聽過“儒孝”這個名字,但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人。
“如果他們提起,我沒把握還可以笑得出來。”語畢,她抬起頭來,朝他遞去一抹笑容。
“我懂。”他真的了解那種感受。
明明已經分手了,不知情的人卻總是無心提起,很輕易就撕開了那道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疤。
“晚上我留下來陪你吧。”他突然就這麼脫口提議。“除非你很想要獨處,覺得我留下來會造成你的困擾,你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施文琪怔怔地凝視着他。
半晌過後,她醒神,搖了搖頭。
“不用陪我沒關係,真的。我一個人不要緊。”她心裏想的,是拒絕讓自己產生依賴。
她不想再摔一次了。
“真的不用?”他瞅着她瞧了一會兒。“那,我可以說很多醫院裏的鬼故事給你聽,然後再丟下你一個人?”
“你……”她白了他一眼,正經道:“你明天要上班,待在這裏過夜會很累、全身酸痛,而且--”
伍維光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找尋其它借口。“如果你覺得我留下來是困擾,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這話讓施文琪閉上了嘴。
不知怎地,她腦中竟浮現了柯鴻毅。
如果是那個男人,他肯定會見招拆招。若是說怕他累,他會說不累;若說怕麻煩他,他會說不麻煩:若說怕他忙,他則會說自己正好有空閑。
伍維光卻完全不來這一套。
他似乎是自訂了一道底限,他不需要那種顧及情面的借口;然而,這也讓施文琪確信了一件事。
這傢伙肯定不懂女人心。
“那我欠你一頓飯。”她妥協,下意識地坐正了姿勢。“就當作是交換你留下來陪我過夜。如何?”
“我還欠你一餐。”他記得可清楚了。
“不管。”她似乎已經忘了所謂的好女人模式。“你不接受的話,那我不要你留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就好。”
伍維光看着她,像是在考慮着她所提出來的條件。
“好吧。”他吸了口氣,也坐正了的姿勢。“那我要開始講醫院的恐怖故事了,別怪我沒警告你,保證每一則都……”
“你閉嘴!”施文琪簡直想拿起床邊那本厚厚的小說扔向他。“你竟然用這種方法對待病人!”
“是你開出來的條件太侮辱我。”
“請你吃飯哪裏侮辱你了?”
“我的一個晚上只值一頓飯?”他問。
施文琪怔住。
“你這死小鬼。”這回她真的拿起書本往他胸前扔過去。
直到發現她又睡著了,伍維光才放下那本臨時買來的推理小說,看着床上的人兒。
施文琪抱着差不多已經讀完的《達文西密碼》,似乎睡得很沉。他考慮了幾秒,將小說給擺在茶几上,身子稍微傾前了一些。
他聽見她細微的呼吸聲。
伍維光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伸手輕輕地將她懷裏那本小說給拿開,並且替她蓋好被子。
然後他坐回了椅子上,盯着她的睡臉看。
他開始胡思亂想。
思考着對方是怎麼定義他,思考着兩人適不適合在一起,想着對方是否會認為他的條件不夠好。
她會需要他嗎?至少在她受傷難過的時候,她腦海里所想到人會不會是他?對於答案,伍維光其實沒把握,卻還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記輕吻。
只是輕輕的一吻。
這動作喚醒了施文琪。
她突然嚶嚀出聲,伍維光立即退身拉出應有的距離。然後她緩緩睜開惺忪的眼,茫然地看着床邊的男人。
他不確定自己剛才的動作有沒有被發現。
“……我又睡著了?”她笑道。
晚餐過後護士送來了幾顆葯,半強迫地要她吞下。“我討厭吃那些葯,總覺得好像怎麼睡都睡不夠。”
看着那有些慵懶的笑容,伍維光心裏泛出了淡淡的甜意,頓時許多不該出現的念頭全浮現了。例如伸手摸摸她的臉,例如輕撫她的髮絲,例如把她擁在懷裏,例如傾前輕吻她的唇……
他揚揚眉,抹去了所有的念頭,笑道:“不讓你睡覺,難道要你起來到處跑嗎?”
這話逗笑了她。
“現在幾點了?”她突然問。
“十點多。”他看了手錶一眼,又道:“你可以繼續睡。”
“好悶。我想透透氣。”
“……悶?太熱嗎?”伍維光起身就要去開窗戶,卻被她給制止。
“不是,我是說……我想出去走走。”
她的請求讓伍維光的動作僵止,怔怔地看着她。“可是你的腳--不然,我去借輪椅來用。你不介意的話。”
施文琪聳聳肩,笑了一笑,是答應了吧。
於是,伍維光推着她來到中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或許是因為時間晚了,中庭沒什麼人,除了他倆之外,只看見另一對男女。
“外面比病房裏舒服多了。”她無意義地說了一句場面話。
伍維光只是微笑以對,沒有答腔。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一陣子。
“為什麼你會想留下來陪我?”她問。
或許可以說是想找話題來充場面,但這也是一個她很好奇的問題。
然而這問題卻問得伍維光啞口。究竟是為什麼?他心裏明白,但這要他怎麼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