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場臣子家的壽宴,竟然有當今九五之尊及聖皇太后的御駕親臨,這於朝臣來說,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風光無限!但,歡歡喜喜的最終,卻是弄得龍顏大怒,臣子兩股驚顫,不歡而散。

其中原因,只不過臣子一句玩笑似的應答:非是臣不敢讓臣妻上堂參拜,只是怕聖上見了臣妻,會一時起了念頭——弄得君臣失和而已。

結果,向來以和顏悅色稱著朝堂的青年帝君當堂爆下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原本趨之若鶩的官宦朝臣,眼見曾最得當今聖上器重恩寵的武將之首、御賜銅獅府邸的大將軍、竟然會被一貶到底、轉瞬間落得抄家之罪,個個膽戰心驚,待御駕回宮,立刻連告辭也不敢多說一句的倉促而走,這往日裏逢迎巴結的小人嘴臉,一時間被瞧了個清清楚楚。

她就說過啊,這人世間的涼薄,是最最讓人心驚心寒心冷的。

悠閑地坐在已睡卧了半載有餘的床榻上,她慢斯條理地整理着日常的穿着,將一件件做工精緻的刺繡羅裙整齊地疊好,碼放在包袱皮里,小心地包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馮姑娘!”

“收拾東西啊。”她笑嘻嘻地比一比自己已經整理好的幾個大包袱,招招手:“又開始玉樹臨風、春風得意了的管家老爺,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收拾收拾吧!你們關爺太財大氣粗啦,送我的東西我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搬運走的,來幫幫忙吧,管家老爺。”

“你怎麼同外邊那幫小人一樣,真的以為爺要被抄家流放啦?”白白的麵皮在這油滑輕浮的女子面前越來越習慣抖了又抖的了,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慢吞吞跨進她的房來,狠瞪她一眼:“請你對爺多一點信心好不好啊?”

“伴君如伴虎啊!”她喃喃地哼了聲。

“關爺呢,不會是給押進大獄了吧?”她偷偷地躲在一旁只看到了那位九五之尊龍顏大怒地拂袖而去而已,剩下的一團混亂便沒心思看了,只一心想着趕快回屋來收拾金銀細軟,好快樂地——呃,好抓緊時間逃命啊——

“馮姑娘!”

“啊,幹嗎啊,管家老爺?”被惱火的吼叫扯回飛遠了的心神來,她忙笑嘻嘻地討好道:“千萬不要生氣啊,不然你好不容易才得回來的玉樹臨風就又會不見啦!”

“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嘴皮子?難道上回那頓鞭子你已經忘啦?”真是受不了她!

“你不要再提啦!”她耷下臉,“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整——啊,啊!你做什麼啊你!”

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幾大包金銀細軟被爽快地倒了個滿床滿地,她心疼地捂住鳳眼兒,不忍再看。

“你不是最不喜歡這些身外之物的嗎,馮姑娘!”哼了聲,管家老爺將地上的東西踢得更散,“你現在卻在幹什麼啊?”

“準備逃命啊。”她理所當然地笑道:“管家老爺,您只看到了我平日油嘴滑舌的一面,我其實也是最貪生怕死的呢——咦,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是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吧?”

“你說什麼呢?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這個女人啊——

“管家老爺,我說的是真的啊。”她苦了下臉,發現這位一會兒玉樹臨風一會兒又沉着臉像是地獄判官的管家老爺——實在是孩子氣啊!“你要是不幫我,就快去幫七先生吧!”

“七先生?!”關飛吃驚地道:“他老人家又怎麼了?”

“也正在收拾這府里的金銀細軟,準備——”

“馮姑娘!”真的快給她氣瘋了啊!深吸口氣,正準備狠狠地罵她一頓,卻突然愣了住,用力地再吸吸鼻子。

“怎麼啦,管家老爺?”

“你這屋子裏——”遲疑地望向笑嘻嘻的女子,他脫口道:“你不燃麝香了?”以往,他每次從這裏路過,總會聞到淡淡的麝香昧道,即使是她的身上,也是從不曾消失過的啊。

“你現在才發現啊。我已經好久不曾再點過麝香了哩。”她不當回事地笑笑。

“可是你和爺——麝香還是你托我找來的呢!”爺的性子他知道的啊,以爺的——她難道不再擔心會有了身孕了?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她嘆口氣,正經地說:“如果我說這幾個月關爺再不曾找我洩慾過——你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啊——”看來關爺的某種形象真的已經深入人心了呢!“可是你忘記我的話了?”

“你是說承諾?!”關飛看着她得意的模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不會吧?

“是啊,我就直接告訴關爺啊,如果還想讓我信任他,那麼他就不準再碰我!”她笑嘻嘻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男人最難控制的是什麼,是情慾啊!如果他們能做到禁慾,還有什麼做不到的?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你,明白了嗎?”

“我懶得理你!同你在這裏鬥嘴,還不如我去老爺府里探探消息看看怎麼辦!”愣了下,關飛猛地回過神,着實被她大膽的行徑嚇到,轉身便走,存心眼不見為凈。

“慢走啊,不送。”她笑嘻嘻地揮手送客,“順便幫我向大爺請安啊,別忘了哦!”

正跨出門的腿一打跌,關飛差點趴在地上。

“馮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你再這樣我可就——爺,您回來了?怎麼樣,老爺夫人進宮去了沒?皇太后是什麼臉色?”

“你去找七先生,他會告訴你。”淡淡地說完,關騰岳擠進門去,反手將門一關——

“爺——”摸摸差點給門板撞成柿餅的鼻子,關飛白白的麵皮再抖再抖,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決定不理會這兩個都不怎麼——啊,褒貶主子的話他不能說啊,算了,他還是找七先生去好了!

真是的,真是的——這就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吧?

真是的啊——

☆☆☆

視而不見滿地的金銀珠玉、奇珍異寶,他跨進內房,迎上那笑嘻嘻的小尖臉。

“關爺,您來了啊。”

他應了聲,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嬌小的身子摟進懷裏,嘆了口氣。

“你又同關飛鬥嘴了?”他搖頭,實在是服了這兩個一急一慢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杠起來。

“是他同我鬥嘴。”她仰首,看他疲憊的神色,遲疑了下,還是問道:“怎樣了?”

“罷官抄家。”他似笑非笑地瞅她,扯扯她半長的散發,“你以為我能怎樣?”

“膽敢當著眾多朝臣的面公然頂撞皇帝老爺,沒將你即刻拉到午門千刀萬剮已經是很給你家面子啦,你以為我還能怎樣想?”

“真是沒良心。”他靜靜望她如常的笑臉一會兒,突然朗聲也笑起來,“怪不得你告訴我伴君如伴虎呢,果然,今日我撞到大老虎了!”

“怕不怕?”

“你當我是什麼啊,我當然怕!”他抱起她來,將頭埋進她的肩窩,“我自十八歲便跟隨爹爹行軍打仗,這十來年經歷過的大小戰役不下數十,可哪一次的慘烈也不如今日在大廳之上來得兇險。說實話,我好怕的啊。”

“其實你早就預料到了,是不是?”她遲疑了下,終於抬手摟上他的頸子,低聲道:“你很傻的知不知道?就算他是你表兄,就算你曾經是他登基稱帝的功臣良將,可是,你莫忘了功高鎮主——一旦他對你有了不滿,你的性命還是會在他的一念之間啊!”他何苦,何苦為了她——

“可是你不想再見他的,是不是?”他輕笑,似無事一般。“你將是我的妻子,我很心眼小的,才不要別的男人見到了你的模樣!”

“就算見了他,他也不會記得我啊!”她摸摸自己而今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吸口氣,“我的模樣如今只有你還看得上,其他的男人哪一個會將現在的我看進眼裏?”

“那是他們都瞎了眼!”他毫不害臊地自誇,“我尋到了你,我很厲害是不是?”

她望着他開朗的笑顏,不知為了什麼,心中一酸。

“嬰兒?”

“關爺,你原不是這樣的男人啊。”

“是人,都會變的。”他淡淡一笑,似是並不以為自己有了什麼變化。

“我值得你如此嗎?”

“我既然做了,那麼自然是認為你是值得的。”他不想再惹她傷心,只笑着吻上她細柔的唇瓣,“原先是想母親壽宴后就同你成親,可看現在的情景,我們好像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剛才他被爹娘喊回了主府,細問了馮嬰的事,他不想細談,只說她是自己這輩子想要的女人,其他的,一概不說。爹娘的不滿他早在預料之中,但——

苦笑了下,他撫着她散着的發,輕輕道:“說不定我們只能私奔了。”

“啊,我正在收拾東西呢。”她指指滿地的狼藉,扮個鬼臉,“可惜都給你的管家又扯散了。”

“去哪裏?”笑望着她再不笑嘻嘻卻笑得開顏的笑臉,他將她抱得更緊,再也不想放手。

“關爺,我來府里也一年多了,也該回我家看看了。”見他一愣,她眨眨眼,“你不會以為我是沒家的人吧?我的家就在京城啊!我會進府來,只是因為同母親們鬧了點小矛盾——我可不是你想像中無依無靠的可憐孤女哦!”

“你從不曾告訴過我。”

“現在說還來不來得及?”她瞅一眼他有些沉下的臉,偷偷吐舌,“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什麼時候回家去看看,正好現在關爺你這銅獅關府也關不住外人啦,我便先回家幾天,等你解決了這殺身抄家罷官的麻煩,再去接我,好不好?”

“倒不知你已經想了這麼遠。”他只愣了片刻而已,很快地笑起來。“也好,現在這情況,說不準什麼時候我爹娘會殺過來,不是找你麻煩,而是我爹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嘴唇,被她伸手捂了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笑盈盈地瞅着他頭痛的模樣,不在意地搖頭,“你什麼也不要說了,趕緊去想法子留下你的命比較重要吧?”

“如果我真的被皇上罷官抄家甚至流放賜死——你預備怎麼辦?”他突然道,笑着與她對視。

“這樣啊。”她還真的認真想了好大一會兒。

他也不逼她回答,只笑看着她可愛的樣子。

美麗,可愛。

從不知道,他從這小女子的身上,看到的竟然是——

情人眼裏出西施啊。

他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心中一盪。

“關爺,如果我說我會陪你等你一輩子守着你——你笑什麼?哈,那我如果說等你不這麼財大氣粗了,”點一點滿地滿床的羅衫珠玉,她眨眼,“我就溜得遠遠地,再找一個財大氣粗的大爺混日子——啊,你還笑!”頓時泄了氣,乖乖地吐了實話:“沒關係,到時候大不了我養你。”

“好言不由衷的答案啊!”他笑着放下她,只輕輕握着她的散發,印下輕輕的吻:“等我,等我去接你,等我親手束起你的發。”

她輕輕地點頭,突然伸手抓過他的髮絲,與自己的輕輕打了個結。

結髮,結髮,結髮啊!

☆☆☆

坐上他那匹獅子驄,再從他手中接過馬韁,靜靜看了他好久好久,她嫣然一笑,策馬出府,不再回頭。

他靜靜地呆在原地,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目送她走遠,威嚴正直的臉龐上,是溫柔的笑容。

“關飛。”他輕喚,“去準備一下,我們回主府去。”

他不怕他的表兄會賜死於他,卻也終於明白他的女人那句“伴君如伴虎”的真正含義,他而今要做的——是如大哥那般地贖回他的自由,是如大哥那般地也自私一回,是如——他的嬰兒那般地——自己的人生,他要完全的自己掌握。

“爺——”

他應了聲,看他的管家少見的猶豫。

“我忘記了問您,你,知道馮姑娘的家在哪裏嗎?”

“就在京城——”他愣住。

“是啊,就在京城哩。”皺頭皺臉的管家深吐出一口氣,似是很爽,“京城也就這麼一點大啊。”

“或者,爺,我再問您一句:你只對她說了承諾,可她哩,可曾對你說過什麼?”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哈,爺啊爺,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不只是他可憐,總被那個可惡的又黑又瘦的小尖臉欺負啊,連鼎鼎大名的銅獅大將軍,也有被捉弄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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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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