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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說……你找我?”

推開辦公室的門,夏英潔怯怯地偎在門邊。

抬頭,詹逸楓投來一記銳利的目光。

“對。”他合上活頁夾。“先把門關上。”

“哦……”

她向前走了兩步,轉身關上那扇門,然後緩緩走到詹逸楓的辦公桌旁。

“資料照都拍好了嗎?”

“嗯,拍好了。”她點了下頭。

“不先拿來給我看看?”

“欸?不是說開會的時候才……”

“我是怕妳在會議上又被淑姿念。”

夏英潔怔了一怔。

她的名字從他的嘴裏吐出,就像是某種關鍵啟動碼一樣。

那天在咖啡廳里見到的那一幕,彷佛是成了他的影子似的,只要一見到他,畫面也會隨之浮現。

“……那我去拿進來。”

她低下了頭,步出辦公室。

沒一會兒便又走了進來,手上多了一迭打印稿。她走上前,遞給詹逸楓。

“有找齊三家嗎?”

“有。”

夏英潔抿抿唇,討厭他這種老是怕她扯後腿的口氣。

“另外兩家是哪兩家?”

“Callin'……還有橙花。”

“妳一個人去的?”

他的視線離開了手中的稿子,朝着她看過去。

瞬間,夏英潔的腦海里出現了石諾倫的臉。

“嗯……一個人。”

她選擇了用謊言來回答。

詹逸楓靜了一會兒,將那迭只翻了三頁的稿子遞還給她。

夏英潔微怔,接過手。

就這樣?

他說要先看看,卻只是隨便翻個兩下?

“妳這幾天好像刻意在避開我?”他低頭再次翻開桌面上的活頁夾同時冷不防問了一句。

這一問,讓夏英潔愕然。

“哪、哪有。”她乾笑。

“沒有?”

他又投來一記審判的眼神。

“我……”

那樣的目光讓夏英潔連一個字也不想再多說下去。

“總監還有其它事嗎?我桌上還有很多會議的資料要整理。”她將視線轉向一旁的書架。

“有。”

他忽然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面前,低頭瞅着她。“妳從來沒眼我說過妳的眼鏡是無度數的。”

這麼一句話,讓夏英潔回過頭來,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你……”

為什麼他會?

“為什麼我會知道,是嗎?”他代她問了出口。

夏英潔啞口無言。

“不如我問得直接一點好了。”

詹逸楓靜了三秒,才道:

“昨天送妳回家的男人是誰?”

腦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夏英潔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你跟蹤我?”她皺眉。

“他是妳的什麼人?”他無視她的問題。

他竟然暗中監視她?!

夏英潔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她都還沒搞清楚他和黎淑姿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卻反過來懷疑她?

“只是一個朋友而已。”

她別過頭,車草地收拾了那些稿子,轉身就要走出去。

“是嗎?”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在我看來,那個朋友未免也太熱絡了一點。”

夏英潔扭了一下身子,避開了他的手掌。“這裏還是公司,說要保持距離的不是你嗎?”

“這裏是我的辦公室,沒人會進來。”

“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低着頭,環抱着文件快步走向門口。

卻在門前停下腳,猶疑着。

如果在這個時候她還問不出口的話,那麼,她知道她將會被那一幕束縛很久很久……

“你跟我說你去新竹那天……”

她提氣,猛然轉過身。

像是猜不透她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詹逸楓露出了一絲懷疑。

“怎麼?”

他等着下文。

“為什麼……你和淑姿會一起出現在咖啡廳里?”

那一瞬間,詹逸楓的眼底出現了小小的訝異。但僅僅是如此,就足以讓夏英潔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和她一起在咖啡店聊公事是很正常的吧?”

他立刻收起了那副活像是小偷被逮的眼神。

“……是嗎?”

夏英潔苦笑了一笑,黎淑姿為他調整領帶的畫面頓時湧現。“在我看來……你們談公事的樣子才是太熱絡了一點。”

語畢,她掉頭打開辦公室的門,逕自走了出去,絲毫不想等待他的解釋。

或許早在看見那一幕的瞬間,她就已經不需要向他確認什麼了。

***

一道閃光之後,接着是震耳的雷鳴。

石諾倫側卧着,緩緩睜開雙眼。

眼裏看到的是鵝黃色的牆壁,腦海里卻無來由地冒出夏英潔的臉孔──在他擅自摘下她的眼鏡的時候,那張不知所措的表情、那雙帶着驚愕的眼神。

為什麼會在醒來的瞬間想起這個人?

……算了,不重要。

他嘆了口氣,翻了身,正準備下床。

卻被陰暗房間裏的人影給着實嚇了一跳。

“你……”

凝神一看,認出坐在書桌前的是石松彥,鬆了一口氣。“媽的……你坐在那裏是想嚇人嗎?”

“嗯?”

他回頭,看了石諾倫一眼。“哦,你醒啦?”

“你沒事坐在那裏幹嘛?”

“沒什麼,你的手機剛才響了很久,本來想說進來幫你把手機關掉。”他又別過頭去。

“手機有響?”

石諾倫皺了眉,似乎完全沒發覺這回事。

“你幹嘛買一支跟之前一樣的?”他拿起那把銀灰色的行動電話,上下打量。“不覺得功能已經遜很多了嗎?”

“有差嗎?反正我只要能接能講就好了。”

石諾倫坐起身,甩了甩頭,後腦傳來微微的刺疼。“而且,買一樣的好處,就是我不必再看一次那種莫名其妙的使用手冊。”

“說得也是。”石松彥將手機放下,拿趄另一支粉色行動電話。“那這支呢?不是說不想送修了。”

“都買新的了,幹嘛還修。”

“既然這樣,那你還留着幹嘛?”

石諾倫微怔了幾秒,像是從來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知道。”

他低頭,站起身子離開了床。“可能是因為那是別人的東西,就這樣把它扔到垃圾桶好像挺奇怪的。”

“你想太多了。”石松彥嘖了一聲,不以為然。

石諾倫沒接話,而是逕自走出卧房,往浴室的方向去。

“晚上你要吃什麼?”

石松彥的聲音從房裏傳出來。

“你高興弄什麼我就吃什麼。”

他的回答還是很隨便,就像他挑選電話動機一樣。

石松彥聽了,聳聳肩,將兩支手機擺了回去,轉身走出他的卧房。

***

“唷?”

難得黃聖昂比他還要早來開門。“你們兩個都這麼早?”

不過,還多了一個意料外的客人。

夏英潔對着他遞上了一絲乾澀的微笑──她依然是掛着那副沒有度數的眼鏡。

“昨天拍的那些還算可以交差吧?”

石諾倫回了她一記笑容,邊走向吧枱,同時脫下身上的外套。

“嗯,沒有被念就是了……”

她低下頭,又道:“不過,公司最後決定要用ROXY當場景,所以……”

“她六點半就來顧門,只為了來跟我說這件事。”

黃聖昂代她說出剩下的話。

“真的?”

雖然口頭上是問句,但石諾倫的臉上並沒有一絲意外的氣息。“這種事用電話說一聲就行了吧?”

語畢,他彎腰鑽進吧枱內,將背包往地上一擺,也將口袋裏的行動電話放在酒櫃旁。

──和夏英潔背包里的那支一模一樣。

“呃……我是想說……”這讓她稍微失神了一下。“我是想說,親自來交代一聲會比較好一些。”

“所以等會兒妳要去‘橙花’和‘Callin'’?”

“是啊……”

她尷尬地點頭笑了一笑,心裏完全沒有把握可以順利到達那兩個地方。

忽然,吧枱桌上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

那熟悉的鈴聲依舊能夠引起石諾倫想去接聽的衝動。

“抱歉,我接個電話。”

夏英潔拿起手機,瞥了一眼來電顯示。

是詹逸楓。

她微怔,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決定先接聽再說。

“喂?”她咳了一聲,清清嗓子。

“妳在哪裏?”

劈頭就是這麼一問。

這讓夏英潔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些。

“……我和盈秀約吃晚餐。”她下意識的抿抿唇,試着讓乾澀的唇瓣恢復濕潤。

“是嗎?”

電話彼端的人沉吟着。“妳們今天吃了什麼?”

平常從來不會噓寒問暖的人,忽然良心發現開始關心她,但卻無法讓夏英潔感到任何一絲溫情。

“沒啥特別的,就跟每天吃的一樣。”也許是為了要掩飾說謊的不安,她的左手不停地在轉動着眼前的水杯。

她打賭,詹逸楓連她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

久久等不到彼端響應,夏英潔率先開口:

“就這樣?”他特地打電話來,只是問她的行蹤?

真不像他的風格。

還是因為他懷疑她出軌,終於開始注意到她的存在?

“嗯,沒什麼別的事。”

對方似乎吁了一口氣。“妳繼續吃吧,我先掛了。”

語落,詹逸楓主動斷了訊號。

看着通話秒數只有二十六秒的手機屏幕,夏英潔感到些許錯愕。

“怎麼了?”

石諾倫見她神情有異,問了一句。

“不……沒什麼。”

夏英潔硬是擠出笑容,將手機擺回桌面上。

“我說啊……”

石諾倫又接着道:“妳能不能換個不一樣的鈴聲?每次妳的電話一響,我就會有衝動想去接。”

“欸?”

夏英潔先是一楞,隨即笑了出來。“說得也是,這本來就是你的手機……我竟然沒想到這一點。”

她拿回行動電話,作勢就要操作。

“妳不用這麼認真聽,我只是發牢騷而已。”他阻止了她。

夏英潔不理會他的解釋,自顧自地按着功能鍵。

直到身後的那扇玻璃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黃聖昂無意識地說出招呼語。

夏英潔也不由自主地回頭,朝着門口望去。

這一望,她懷疑自己的心臟是不是停了幾秒。

“你……”

忘記手邊正在做些什麼,腦海里只記得,三分鐘前曾經說過自己正和許盈秀在吃飯。

詹逸楓無視她那比見鬼還誇張的表情,逕自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

“喝酒沒約我?”

他低語說道,嘴角似笑非笑的,比一把利刃還要令人寒顫。

夏英潔的雙手還握着那把手機,隱約感覺到掌心似乎冒了汗。

見她神色鐵青,石諾倫和黃聖昂都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卻也毫無頭緒,只能靜靜地看着。

“啊,忘了自我介紹一下。”

詹逸楓忽然揚起標準交際微笑,望向黃聖昂。“我是‘新碩’的企畫總監,之前在電話里跟你聯絡過。”

說完,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張名片遞上。

他的自我介紹,讓石諾倫頓時明白夏英潔的古怪神色是怎麼來的了。

“哦,原來如此。”

黃聖昂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接過那張名片。“要喝點什麼嗎?今天我請你喝一杯,就當作見面禮好了。”

“那就威士忌Straightup吧。”

隨便點了一杯酒,雙手交握,輕鬆地擺在桌面上,彷彿剛才打電話來“查勤”的人不是他。

他那若無其事的模樣讓夏英潔更加不安,如坐針氈。

“可惜的是……”

在黃聖昂遞上一杯威士忌的時候,詹逸楓開了口,“敝公司最後決定用ROXY那家店當作廣告場景,這點對你就滿不好意思的。”

“這也沒什麼好意外。”

黃聖昂聳聳肩。“比起ROXY那種砸千萬去裝潢的店面,這裏的確沒什麼太大的特色,換作是我應該也會選ROXY。”

對於他的話,詹逸楓沒有響應什麼。

反而是注意到石諾倫身後那支銀灰色的行動電話。

──和夏英潔手上握的那把同款。

詹逸楓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英潔。”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同時喚了她的名字。

“是。”

被他這麼一叫,夏英潔的身子震了一下。

“出去外面,”他離開高腳椅,順手拉平身上的西裝。“有一些事情要跟妳談。”

語畢,不等她回應,詹逸楓逕自往門外走。

留下一臉愕然的黃聖昂、面無表情的石諾倫,以及慘無血色的夏英潔。

“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夏英潔連一絲絲的微笑也撐不起來了。

她起身,隨着詹逸楓走出門外。

隔着一道玻璃門,石諾倫只能看見外頭兩個人的互動,卻無法聽見他們兩個究竟說了什麼。

***

走出門外的詹逸楓,始終背對着她,遲遲沒有說上一句話。

“……對不起,”

夏英潔鼓起勇氣,決定先打破沉默。“剛才在電話里說了謊──”

“既然妳已經找到適合妳的對象,”

他忽然回過頭,打斷了她的話。“我就直說好了。”

這話讓夏英潔微楞。

“關於妳早上問過我的……”他靜了一下子,又道,“我和黎淑姿確實已經交往一陣子。”

雖然心裏已經有了底,但聽到他親口說出來,終究還是令她不知所措。

“是嗎……”

夏英潔低下頭,硬是擠出一抹苦笑。

“妳不問為什麼?”他睇了她一眼。

為什麼?

這還需要多問嗎?

夏英潔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知道是因為我不夠能幹、不夠漂亮。只要是聰明的男人,一定都會選擇像淑姿那種──”

“夠了!”

詹逸楓別過頭,硬是阻止她再說下去。

“我就是不能忍受妳這種唯唯諾諾的態度,”他幾乎是接近用吼的。

“還有妳那種不知上進的個性!”

不是沒被他斥責過,但是在這種節骨眼被他視為下屬來指正,夏英潔除了低着頭站在那兒之外,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反應。

看着她連抬頭直視自己的勇氣也沒有,詹逸楓嘆了一口氣:

“算了,只能說我當初放了太多期待在妳身上。”

夏英潔聽了,緩緩抬頭。

期待?

難道對他而言,工作上的表現也該列入情人的評分項目之中?

“祝妳跟那個小帥哥交往愉快。”

撂下最後一句話之後,詹逸楓轉身就走。

夏英潔一怔,想脫口喊出“我和他沒什麼”,卻見他的背影已經遠去,聲音卡在乾澀的喉間,怎麼樣也說不出來。

她楞楞地看着詹逸楓走遠,看着他坐上自己的車,看着他駛離她的視線。

結束了……

她不需要再朝待他主動來找她,不需要再想着他和淑姿是什麼關係,也不需要再擔心自己達不到他的要求。

她應該要高興的。

可是為什麼胸口還是擺脫不了那種酸苦?

夏英潔不確定自己呆站在那裏有多久。

直到身後的那扇門被拉了開來,她才猛然醒神。

“啊……”

她趕緊回頭,故作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真是尷尬……讓你們目睹了一場鬧劇。”

看着她那絲帶着苦味的微笑,石諾倫只能用同樣的笑容來反映給她。

就算隔音再好,都隔擋不了詹逸楓剛才的那一吼。

“這樣也好。”

石諾倫走到她身旁,朝着詹逸楓離開的方向望去。“跟一個不適合自己的人交往,最後只會剩下痛苦而已。”

隨着他的目光,夏英潔並肩和他站着。內心忽然湧現無助感。

她好不甘心,也好氣自己,為什麼自己總是讓身邊的人失望!

“是我不好,我一直都達不到他的要求。”

夏英潔轉過頭,抬眼看着他,遞上淺淺的笑容。

“那他達到妳的要求了嗎?”

他回看了她一眼,反問。

被他這麼一問,夏英潔楞了一楞。

“你不用特地安慰我了,真的……”

“那妳也不必勉強自己微笑。”石諾倫打斷了她的話。“那樣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的話讓夏英潔笑了出聲,淚水也隨即滑落。

她想起了詹逸楓這段時間以來對她的冷落、對她的苛求、對她的不聞不問……

她從來沒有要求過他什麼。

“我一直以為我不是那麼愛他,”她拿下眼鏡,順手拭去淚痕。“可是為什麼被他甩掉還會這麼難過?”

“愛情跟感情是兩回事。”

石諾倫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摸了下她的頭。“可能妳已經不愛他了,但是妳習慣想着他,妳習慣回憶他讓妳開心的那一段時光……或許那段時光只不過是整個交往期間的千分之一而已。”

夏英潔若有所思的。

的確,她一直對熱戀期的詹逸楓念念不忘。

她像傻子一樣,每天都在期待那樣的詹逸楓會再一次地出現。卻不知何時開始,她從“期待詹逸楓會對她好”,變成“希望今天不會被詹逸楓責備”。

想到這裏,忍在眼眶裏的淚水還是落了下來。

愛一個人愛到畏懼對方,這是何等可悲!

“抱歉,我有點失控。”

她急着拭乾自己的淚。“一下子就會好了……”

忽然,一雙手臂伸來將她擁進懷裏。

這讓夏英潔驚愕了好一會兒。

“不需要道歉。”

石諾倫伸手輕撫着她的後腦。“這年頭被甩的人最大。”

他的話讓夏英潔在他臂膀之間先是笑了出來,而後更像是決堤般的猛流淚。

“至少……”他擁着她喃喃低語,嘴角揚起苦笑。“妳要慶幸你們的分手還算體面。”

而不是在打開門的瞬間,被宣告自己只不過是二分之一。

也或許是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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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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