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夜迷情
思文被安置在二樓靠西的一間客房裏。這間屋子與小姐依琳的閨房比鄰。
順着長長的走廊,最東頭便是玄虛的房間。只是,他們之間,還隔了一道樓梯。沿着這樓梯再往上,三樓便住着龍爺。
據說,那上面還有一間專為玄虛設立的排練房。玄虛那些令人眼花撩亂的魔術節目,就是在那間排練房裏誕生的。
當然,這是不能外泄的秘密。因此,三樓便成了龍爺和玄虛之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的「禁地」,就連小姐依琳也不得涉足。
這些,是藝名叫「小鈴鐺」的男孩子告訴思文的,而龍爺既然肯派小鈴鐺來安置思文,就說明他已經承認了思文「家庭教師」的身分。
由此可知,依琳的大吵大鬧和玄虛的爭取,顯然已經起了作用。
思文剛被安頓好,天色已經大暗。小鈴鐺來喚思文下樓用晚餐,餐廳的位置在一樓。
思文到達的時候,只有玄虛一個人坐在那裏等着他。他的身後,還站着兩個隨時準備「伺候」的男人。
玄虛和思文面對面坐。傭人先後上了湯和幾道菜,最後上了點心。
思文很想和玄虛說說話,兩個多小時前的那場風波,玄虛那委屈的模樣,令思文很想安慰他幾句。但玄虛只是問了思文一些有關飲食起居的事,連說話的口吻也是客客氣氣。
思文想起他們兩人的清水灣之游,想起了另一個愛吃臭豆腐的玄虛……
大毛急匆匆地進來,手指着樓上,在玄虛耳邊嘀咕了幾句。
思文發現,玄虛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思文不便問,心裏卻直打鼓。
思文本想去攙扶玄虛,但大毛和另一個男人搶在前面,一左一右地架着玄虛出了餐廳。
思文只得又回到房間。
折騰了一天,思文感覺特別的疲倦。他洗了個澡,躺在鬆軟的床上。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作了個夢,近來他老是作夢。
他夢到爸爸、媽媽,大聲地在他面前吶喊,似乎想告訴他什麼,但他就是聽不清。
他又夢到了小妹。他想告訴小妹,他今天見到了一個非常、非常不喜歡的女孩,和自己的妹妹相比,這個女孩是如何、如何的不可愛。
可是不知怎麼,小妹飄飄忽忽的,很快,竟變換成一張男人的臉-是玄虛。
他跪在他的面前,彷佛在求他什麼。
思文覺得玄虛太可憐了,想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可是就在這時,他的背後出現了一個冰臉男人,臉比夜色還黑,舉着一把寶劍,發瘋一般地向著他們刺過來……
思文被嚇醒了,一身的汗。
他赤着腳從浴室里出來,冷氣開得很大,他打了個噴嚏,覺得頭昏昏沉沉的。
他從窗口往外看,想看看月光。可是這建築設計得真是奇怪,天空,竟被嚴嚴實實地隔離在建築之外。
他覺得心胸異常的悶堵,憋得難受。他悄悄地拉開門,想下樓去走走。
他摸了半天,也沒有摸到路燈的開關。他這才想起:晚餐時,餐廳使用的照明全都是又高又粗的紅色蠟燭,而客房裏也擺着燭台。這「魔居」里,也許根本就沒鋪設照明用的線路。有電,卻沒燈。難道這裏,不許使用電燈?
好端端的一個房子,為什麼非要搞得跟地獄一般,陰森森的呢?
思文摸索着向樓梯口走去。
踩在地毯上的腳,輕柔綿軟,沒有一點點聲息。
他摸到一扇門,他想,這一定是小姐依琳的閨房門。他按照自己的記憶,走過了這扇門。
他終於摸到樓梯。
他剛下了一層台階,忽然聽見「啪」的一聲巨響。那聲音又悶又沉,接連響起。
聲音的每一次起落,都伴隨着一聲低緩的呻吟。這呻吟,絕對是一個人在控制不住后,所被迫發出來的。
夜深人靜,莫非是夢幻的錯覺?
這聲音響於午夜,讓思文頓感頭皮發麻。他的腳進退兩難,整個人僵在那裏。
聲音還在持續,隱約傳來的痛苦呻吟,有過之而無不及。
思文像是被人用什麼東西牢牢拴住,好奇地牽引,不由自主地抽回下樓的腳,轉身向著樓上走去。
思文一步步地向著聲音的源頭走。每一步的移動都顯得忐忑不安,而比他的腳步更忐忑不安的,是他的心。
他愈靠近,那聲音愈是清晰。
在他就要摸到那扇門的時候,聲音卻戛然而止。
「想通了嗎?想通了就快交出來!」
屋裏傳出說話聲。那聲音十足冰冷,思文立刻聽出是龍爺的聲音。
「不!我不能交給你!」
思文一怔,是玄虛?
聽兩個人的口氣,似乎已爭執許久,像是為了一件什麼東西。
「啪」的一聲落下,痛苦的呻吟又響起。
思文的腦袋彷佛炸了開來。
原來,有人在受刑?這個受刑的人,難道是玄虛?
「沒有我的命令,你竟敢擅自行動?還跑去清水灣小鎮,遲遲不歸?你帶回來的那個家庭教師,到底和你是什麼關係?你的膽子愈來愈大了!我看你和樓下那個該死的東西,都想造反!」龍爺像是忍無可忍。
「我還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什麼,這一次,我要為自己冒冒險,因為那件東西對我非常的重要!請您不要再逼我了,我是不會交給您的。您有任何的不滿都衝著我來。思文是個好男孩,求您不要傷害他。」
玄虛是在掏心窩子說話。
但,玄虛掏心窩子的話,很快地就變成更痛苦、更無奈的呻吟。
「唔……唔……啊……啊……」
思文的血在身體裏亂竄,背像是受着鞭撻般的火燒火燎。他有點忍不住,於是快速地靠近門去。
就在這時,他的腳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抓了一把,嚇得他跳了起來。
思文倒退了兩大步,差點兒跌坐在地上。
在黑漆漆中,思文看到一雙藍黃不一、充滿仇恨的眼睛。這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隨時準備再撲上來。
思文又痛又怕,逃也似的往樓下跑。一不小心,竟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思文感到左手指如鑽心般的疼,可是他已經顧不得疼痛,因為在他身後,那隻名喚「老虎」的波斯貓,依然瞪着那雙滿是仇恨的眼睛,低嘯着向他逼近。
思文連滾帶爬,一口氣跑到自己的房門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不料,氣未喘定,肩膀又被重重地一擊,令他幾乎嚇死過去。
「夜深了!」
思文的耳邊,像是刮過一陣寒冬的風。思文不敢回頭看。他不能確定,那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這個時候,還是待在屋裏比較好。記住,這幢房子裏,常常會鬧鬼。鬧鬼,知道嗎?還嚇死過人呢,你可要小心!那人也像你一樣的好奇。好奇,往往不是好事,所以,最後他還是摔死了,希望你不會有這樣的厄運,去睡吧、去睡吧……」
聲音飄飄忽忽,漸行漸遠。
思文渾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他僵了五分鐘,足足的五分鐘,打了一個大大的冷顫后,才頭也不敢回地衝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身體牢牢地堵住。
他嚇壞了。他並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但今晚恐怖的經歷,卻令他有如入噩夢般的感覺。
思文躺在床上,整個身體像打擺子一樣的顫抖,渾身發冷,頭暈脹得幾乎裂開。
他知道,自己病了……
不知過了多久,思文聽見房門被推開,有腳步聲進來。可是思文怎麼也睜不開眼睛,他覺得眼皮像灌了鉛般的沉重。
來人輕輕地喚他的名字,喚他名字的聲音很暖、很親切。
思文想起來,用這樣的語氣喚他名字的,應該就是清水灣那個給他做嚮導的人。哦,對了,最終自己還跟他來這裏。
自己是費了好長一陣子思想鬥爭以後,才做出這麼一個決定。原本,自己是下了決心往北走,但自己的腳步就是不聽使喚,
走了半天,還是走回到他的身邊……如此看來,自己是不想離開這個人!自己的嘴不肯承認,心,卻無法否認。
可是,他剛才用晚餐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口吻,他對自己客客氣氣,保持着一段距離,完全沒有了清水灣吃臭豆腐時的熱情與親切。為此,自己的心情很有些失落感。
此刻,那熱情、那親切又回來了,朋友似的語氣又回來了,這樣多好!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沒了,他和自己又再次走近。
走近,這不正是自己內心深處最渴望、最響往的嗎?
思文真想把這樣的心思說給來人聽,他想痛痛快快地吐一吐,說說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這想法的漣漪在他心湖裏蕩漾已久,只是他一直以來,都拒絕承認,並刻意抵抗。
但自從攙扶着這個人,離開清水灣的那一刻起,他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獨自北上,自己此行還要繼續和他為伴。
他和他都需要彼此的一份扶持。這樣的想法在他跨進「魔居」后,愈加的強烈、堅定起來。
可是,他怎麼也開不了口。他的頭像是擱在炭爐上,火一樣的燒。身體的每一處關節,都像是要被燒裂開來。
思文感覺到來人正用手試着他的額頭。
「思文,你病了?」
來人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又用手試他的臉、試他的手,思文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發顫。
「思文,你發燒了!還燒得不輕。」
「思文,你是不是想喝水?」
「思文,我知道你難受。你挺一挺,我這就去請醫生來。」
思文一陣發熱,是心裏熱!
他想伸出手去握住來人的手,告訴他,他不需要什麼醫生,只要他就這樣一直坐在他的身邊,陪着他,用親親熱熱的語氣和他說說話,他的病,就會不醫自愈。
但他就像是躺在火山口,巨大的火焰炙烤着他年輕的身體,他實在撐不住,昏沉沉的,什麼都不知道了……
思文再度睜開眼來的時候,屋內,燭火搖曳,靜極。
他發現,有個人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是玄虛,他的身邊,還放着一根金屬制的拐杖。
冷氣開得很大,玄虛卻只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露出健美的臂肌。思文擔心玄虛會步他的後塵,忙起身關冷氣,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給玄虛披上。
不料,玄虛醒了。
「早上你沒下樓吃飯,我來看你,才知道你發高燒,」玄虛說道:「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呢。」
思文驚奇自己竟如此能睡。
「思文,快躺回到床上去。」
「思文,快把葯吃了。」
「思文,餓壞了吧?想吃點什麼,我立刻叫人去廚房給你做。」
玄虛一口一個「思文」的叫着。
思文心頭湧起一陣衝動。他猛地抓住玄虛的手,說道:「不要對我這麼好。可以嗎?不要對我這麼好。」
「思文……」玄虛一愣,很明顯的一愣,「你不也這麼照顧過我嗎?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難道,這真的就是緣分?」思文脫口而出。
玄虛的眸子一亮,顯然是被思文的話打動。但很快,一抹憂愁又迅速地瀰漫了他的眼眶。
他頓了頓,竭力讓自己恢復常態,「你是我們請來的客人,你病了,照顧好你,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本分。」
玄虛開始「客氣」,思文有點受不了,「你這個魔術高手,變來變去的,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玄虛怔住,並沒正面回答,「你是個好男孩!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有着美好的未來,你不應該受到任何傷害。」
「那你呢?你的未來呢?難道,你不需要保護嗎?」思文想到了昨夜恐怖的經歷。
「你和我不一樣!」玄虛斬釘截鐵地說。
思文急了,「有什麼不一樣?」
「因為,你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玄虛拉高聲調,臉漲得通紅。
「可是在我眼裏,你比任何人都要好上十倍。」
思文同樣大聲的回答,使玄虛倏然呆住。他沒想到,他和他的談話,已經進入一個極其敏感的地帶。
就像是一層窗戶紙,再用點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
「不要說了!」玄虛似乎很痛苦,拒絕將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求你,不要再說了。」
玄虛確似有難言之隱的表現,使思文尷尬地愣了五秒鐘,他心急氣惱,下意識地推了玄虛一把,「那你走開!」
玄虛冷不防,跌坐在地上。
思文慌忙去拽他,玄虛「哎喲」一聲,痛得嘴咧開。
思文疑惑不解。
玄虛拚命掩飾。
思文來了拗勁,不放過玄虛。他強行撩起了玄虛的白色襯衣,不禁大驚失色!
玄虛的後背,佈滿了一條條橫豎不一的血痕,深淺各異,怵目驚心。
思文看得傻了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把你打成這樣?」
思文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比冰還冷、比夜還黑的臉。他的耳邊,又響起昨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玄虛慌亂地掙脫開思文的手,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是他打的?昨夜,是不是他打你了?他為什麼要如此對你?就因為你沒有及時回來?」思文窮追不捨。
沒想到,玄虛被思文的話嚇一跳,趕忙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要亂說。你怎麼知道的?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千萬不要亂說話。」
思文正要追問,小鈴鐺走了進來。
他告訴思文,別墅外有個人指名要找他。
思文詫異,誰會知道他在這兒?
小鈴鐺悄悄地在思文耳邊說道:「小心點,為了這件事,他正在冒火呢。」
思文明白小鈴鐺指的「他」是誰,心裏一陣感激。
思文跨着大步走出了別墅,只見外面的世界,星光滿天,微風徐徐。
思文目光正搜索着,肩膀就被人重重的一擊。
他實在想不到,阿朗竟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還說呢,跟我玩失蹤,連傳呼機也不開。」
思文剛想解釋,見大毛直在門口轉悠,便拉着阿朗閃到一邊。
「還真有你的哦,一轉眼,真成了『魔居』里的家庭教師?呵呵!感覺不錯吧,天天和他在一起……怎麼樣,老哥的話應驗了沒?那個英俊的大明星,是不是也跟你一樣是同志啊?」阿朗還是嬉皮笑臉的。
思文岔開話題,「還是先說說,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吧,幾乎沒有人知道玄虛住在這兒。」
「我有特殊管道。」阿朗神秘一笑,「有個人正在到處找你。」
「誰?」
「潘丁警官。」阿朗取了支煙出來,「他找到我,說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儘快和你取得聯繫。我說除非你接受了玄虛的邀請,就一定還留在這個城市裏,他說可以試一試。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玄虛住在哪兒,潘丁警官說這不是問題,動用警方的力量,馬上就會有結果,嘿,還真就找到你了。」
「那天夜裏發生的怪事,我都跟他說了,還有什麼問題呢?」思文心裏直犯嘀咕。
阿朗分析,潘丁警官找他,十有八九還是和「情天恨海」的失竊案有關。
思文決定立刻和阿朗去警察局。
大毛見思文要走,想上來阻攔。阿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毛無奈,一溜煙的跑着去找龍爺。
***
思文一路惴惴不安。
當他再次見到潘丁警官后,他所感受到的震驚,比前一次要大得多。
潘丁告訴思文,在博物館的附近,發現了一隻刻有類似梅花圖案的銀質打火機。這個打火機,和當年「好風好水」失火現場得到的那個打火機上的圖案,完全一樣。
同樣是類似梅花般的圖案,同樣是銀制的材質,使警方懷疑,兩個打火機,可能牽連着同一個幕後黑手。
如此推斷,當年「好風好水」別墅那場駭人聽聞的大火,絕不是什麼火燭使用不當釀成的火災,而極可能是有人故意縱火的結果。
思文聽得頭皮發麻。
十五年前的慘痛往事,彷佛又歷歷在目。
那場幾乎要把天燒穿的大火,毀滅了思文美好的家庭,破碎了思文原本幸福的童年時光。給他的一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痛苦和陰影。至今,每每午夜夢回,爸爸、媽媽和小妹在熊熊烈火中掙扎、哀號的悲慘模樣,就像皮鞭抽身,讓他痛徹心腑。
思文握起的拳,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憤怒的吼聲。
潘丁和另外兩名警官,再次詳細地詢問了思文的家庭情況,和那個鬼魅般黑衣女人的外表特徵。
在送思文出門的時候,潘丁和思文聊起他接受玄虛邀請去做家庭教師的事。告別前,潘丁要求思文不要再關閉傳呼機,隨時和他保持聯繫。
出了警察局,思文心情特別沉重,潘丁勾起了他心裏的痛,這份痛,積澱在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每每觸及,便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爸、媽、小妹,若是你們在天有靈,請快快保佑警方早日破解懸案,讓那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原形畢露。到那一天,我倒要看看這個惡魔,究竟是何等的青面獠牙、嗜血猙獰?」思文在心裏吶喊着。
阿朗送思文回到「魔居」。
思文問起阿朗的近況,阿朗笑嘻嘻地說:「混得不錯!」思文明白,憑阿朗的本事,不知道又是哪個女孩為他墜入情網,難以自拔了。
「你們怎麼樣?」阿朗問。
「什麼怎麼樣?」思文反問。
「你和他呀!那個英俊的大明星。」阿朗指指「魔居」,「多好的機會,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可不要錯過哦。」
「你都在胡說些什麼,還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同志呢?」其實是不是,思文早已心知肚明。
「你又怎麼知道他不是呢?」阿朗夠狡猾,「如今,你們天天見面,機會一閃而過。能不能擦出火花,就看你的本事了。」
「去你的!愈說愈不象話。我答應他來做家庭教師,只是因為同情他罷了。」思文爭辯。
「難道你沒聽人說過,同情是可以升華為愛情的嗎?」
阿朗把手搭在思文的肩上,一本正經的,「你敢說,你對他永遠只有同情?加油吧,思文,有時候,愛情說來就來,你想掩飾都不行。」
「去去去!你又看到什麼了?」思文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暗暗感激着好朋友的支持。
「快回去的應該是你。也許,他正在裏面等着你呢!」
阿朗使個鬼臉,吹個口哨,轉身要走,像是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大聲對思文喊道:「思文,你記住,愛,就是你的心!只要心中有真愛,就放膽的去追、去爭、去搶吧!」
一陣夜風吹來,風中夾裹着新鮮的青草味。竹林在風中搖擺,發出了「沙沙」的低吟。
思文的眼眶酸酸的,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模糊。
阿朗的話,讓他的心在夜風中像是脫韁的野馬,奔騰長嘯,一躍千里。
愛,就是心?自己的心,是否再也不能回復到往日的平靜?而這份不平靜,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心窩裏有了一個人,才如此的翻江倒海,牽腸掛肚?
思文向「魔居」里走,走着走着,猛地站住,就像是一扇緊緊關閉着的窗被突然推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原來,許久以來,自己對那個大明星的種種疑惑、種種拒絕、種種逃避,恰恰是自己身不由己地因他心動、向他靠近、對他關切,而作出的一種最無力的抵抗!
面對光環四射的大明星,自己的潛意識裏,渴望被距離壓抑,愛慕被害怕、失敗所雪藏。此刻,拋去所有虛假的理由,問問自己心裏,究竟有沒有那個人?
思文被自己大聲的問,問住了,問醒了!
在這個月朗風清的夜晚,他,第一次最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心裏,已放不下那個人、離不開那個人了。
這份心意有明月可鑒,夜風可證。要他滅絕這份心意,除非那個人將「情天恨海」刺入他的心臟。
思文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他要放膽的去告訴他,愛就是一顆心!而自己的心,渴望能伴着他的心一起跳動。如此,愛,真的來了!
***
思文再度跨進「魔居」的大門,腳步堅定。
午夜時分,「魔居」里萬籟俱寂。
沒有燈,找不到蠟燭,思文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樓上摸。
他好不容易摸上二樓、摸進房;點上燭火,讓亮色驅趕走黑暗。
屋裏一片光明。
他的心,也愈發地透亮。
思文洗了個澡,洗澡時,他和着水聲,哼起自己創作的《惡魔情歌》組曲。
他有了新的靈感,他要修改這部作品,他要在第一時間,把自己加入了新元素的《惡魔情歌》彈給玄虛聽。
思文心潮澎湃。夜,彷佛白晝。
躺在床上的思文,輾轉反側。他狂數羊達上千次,仍然眼清目明。他知道,是心不讓他睡。他就像個有重大心事尚未一吐的人,不吐出來,這夜怎麼熬啊?
思文索性坐了起來,翻身下床,點上燭火,從房裏出來。
他按捺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堅定地要求自己邁開腳步,一直向樓層的最東頭進軍。那裏住的那個人,正牽引着他的心。
思文一步都不停,像一名勇敢非凡的男子漢。
走到玄虛的房門前,思文定了定神,迅速地伸出了手。
思文很驚訝,玄虛的房門竟然只是虛掩着。
這個玄虛,難道是腿腳不靈便,竟然連門都忘了關?
思文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屋內,靜極。一股幽幽的茉莉花香瀰漫開來,清淡、素雅,沁人心脾。
思文驀地有了種回家的感覺。
他那位收藏家的老爸,酷愛茉莉花,並將這份酷愛遺傳給了思文,無論走到哪兒,茉莉花香,都會使思文平添一份親切感。
此刻,這份感覺猶甚。
玄虛的房間和客房的格局完全不同,佈置很講究,牆上掛有玄虛表演時的巨幅照片。
思文的目光落在一張大床上。床上除了一條暗綠色的毯子和一隻雙人用的枕頭外,人影全無。
玄虛不在房內?
思文好生奇怪,這午夜時分,玄虛不睡覺,會在哪裏?在做什麼?
思文滿腹狐疑地從房裏退出來。失望地往回走。有陣穿堂風吹過,將他手裏的燭火撲滅,他的眼睛一時很不適應。
他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房門,突然聽到樓道里有響聲。他站住,側耳聽了五秒鐘。是腳步聲,由遠而近,由三樓而下。
思文下意識地閃到門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着樓梯口。
不一會兒,有個人拄着拐杖出現了。
藉著微弱的光線,思文看到玄虛渾身滴汗,一臉疲態,白色襯衣只扣了最上面的一粒,下面完全敞開,露出精壯的肌肉;而他那一頭漂亮的頭髮則全亂了型,猶如剛剛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惡鬥。
走了幾步,玄虛憤憤地回過頭,對着三樓連啐了幾口,表情滿是厭惡。
這個舉動,令思文如墜迷潭。
驀地玄虛一個不慎,跌倒在地毯上,手裏的金屬拐杖摔出去老遠。
思文下意識地奔了出去。
玄虛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大跳,見是思文,一臉的詫異,「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這麼晚了,你不是也沒睡嗎?」思文說著,便去攙扶玄虛。
玄虛一閃身,甩開了思文的手,大吼:「不要碰我!」
思文一愣,很尷尬地站着,不知玄虛此舉所為何來。
玄虛知道自己有點失態,一邊艱難地站起來,一邊解釋,「我摔了跤,身上不幹凈。」
玄虛快速地往房裏走,快進門時,又險些跌倒。思文一把扶住他,扶到房內,他依稀聞到玄虛身上有股濃濃的異味。
玄虛既不招呼思文坐,更沒有任何熱情的表示,便一頭衝進浴室,好半天都不出來。
思文好生奇怪,對玄虛極為反常的行為納悶,這個大明星,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
浴室里傳出的水流聲很大,「嘩嘩」地響了半個多小時都沒停。
這個玄虛,到底剛才是從哪個骯髒、齷齪的地方出來?又幹了什麼不乾不淨的事,非要這麼個洗法?這麼久的時間,就是脫皮,也早脫了好幾層。
思文眉頭皺緊,腦海里疑竇叢生。
這午夜時分,從三樓下來的玄虛,他的一連串舉動,他的樣貌和衣着,都十分蹊蹺可疑。
這絕不是平素那個清高優雅的大明星,完全是變了一個人,變得陌生而又失常。
「你這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出了什麼事?」
玄虛終於從浴室里濕淋淋地走了出來,思文關切地上去問道。
他像是這才發現了屋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不禁有點手忙腳亂,「對不起!你看我……喝茶,茉莉花茶。思文,你坐呀,快坐下來。」
玄虛刻意在掩飾些什麼,這一點,思文看得真真切切。而玄虛正在竭力掩飾的,一定是他情非所願、亦不想為人知的事,這一點,思文也看出來了。
思文的心,莫名地吊了起來,像有塊巨大的石頭懸挂在他的心頭。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一直瞞着我?神神秘秘的!」思文徑直走到玄虛面前,再也忍不住心頭的疑問:「你這個魔術師,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思文的單刀直入,使玄虛驚恐不安。他臉色驟變,跌坐在沙發里,「思文,你都在胡說些什麼?什麼瞞着你?什麼神神秘秘的?下了舞台,我有必要玩戲法嗎?請不要疑神疑鬼。」
思文不依不饒,「就算我疑神疑鬼,可是,你不覺得你有的時候很反常嗎?」
玄虛睜大了眼睛,「你看到什麼了?」
思文「哼」了一聲,「我能感覺出來。你,還有這所『魔居』和『魔居』里的人,絕非我看到的這麼簡單。」
「思文,你住嘴。」不是腿有傷,玄虛可能就會跳起來,「不許胡說八道!你個小孩子家,少胡思亂想。」
「但願這都是我的胡思亂想。」思文為緩解屋裏過於緊張的氣氛,把手搭在玄虛的胳膊上,聲音儘可能放柔和地說道:「你讓我太擔心了,玄虛哥。」
玄虛愣怔了一下,眼裏閃過了一抹感動的火花。
屋裏沉默了片刻。
可是這片刻的沉默,卻彷佛世界大戰就要爆發前的一瞬間。
「思文,我想,你還是離開這裏,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憋了許久,玄虛擠出這句話,「你不適合繼續留在這裏。」
玄虛要他走?這倒出乎思文的意料之外,「你費心費力地把我找來,捨得放我走?」
玄虛一咬牙,「不捨得也得捨得。」
「這倒奇怪了?眼看明天就要開課,怎麼,今晚就要開除我這個家庭教師?是我不夠格嗎?」思文不解玄虛之意。心裏,自然很不高興。
玄虛忙擺手,「思文,你別這麼說。在我心裏,你不僅是個好男孩,同樣也會是個合格的家庭教師。只是……」
「只是什麼?」思文緊抓住玄虛的話頭。
玄虛臉漲得通紅,「思文,你什麼都別問了,好嗎?求你快快離開這裏,遠走高飛吧。不管你去哪裏,就是不要再留在這裏,快快離開。」
玄虛重複說著「快快離開」四個字時,思文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玄虛逼得愈緊迫,思文愈覺得不妙,像是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就要發生,而這事必定和玄虛有關,「我要是不走呢?」
玄虛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又直直地跪了下去。立刻,鑽心的痛使他雙手抱腿,在地上縮成一團。
思文的眼淚都出來了。他撲上去,將玄虛的腿抱在懷裏。
他撫着玄虛的腿傷,想起清水灣玄虛捨身救他的那一幕,淚眼朦朧地說道:「你不明白嗎,我現在怎麼還走得了?」
思文的話,不啻一顆重磅炸彈,在玄虛的心裏爆開。他不敢正視思文的眼,怕一望之中,身陷進去,再也無法自拔。
玄虛強迫自己用一種儘可能冷的語氣說道:「思文,也許你走進我的生活,原本就是個錯誤。你留在我的身邊更是錯上加錯。」
面對着玄虛,這個在自己心海里激起千層浪、萬丈濤的人,思文感覺有滿腔的肺腑之言,想要一吐為快。
「我也不想走進你這位大明星的生活、留在你這位風流人物的身邊,可是命運如此安排,緣分讓我們走在了一起。」
思文的聲音微微發顫,不能控制地變了調,「其實,自那日『星光大劇院』後台的第一面起,就註定了你我的緣分。我幾度拒絕,幾番抵抗,哪怕是選擇了最無奈的逃離,都逃不出命運之手的安排。
「起初,我對自己說,是你把我拽進了你的生活,是你把我留在了你的身邊。但此刻,我卻要說,是緣分讓我進入了你的生活,是心讓我留在了你的身邊。緣分是天意,人是不能違背天意的。心是映照自己的一面鏡子,你能逃得過你的心嗎?」
玄虛有些慌亂,一種沒有充分心理準備的慌亂。他的眸子光彩一閃,只一閃,很快就又被深深的隱憂所淹沒。
「思文,你又在說胡話了,你說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明白……思文,很晚了,你快去休息吧……」
思文用力抓住玄虛的胳膊,恨不得一口氣將心底里的話都倒出來,「玄虛哥,請你看着我的眼睛。你難道沒看到我的心嗎?」
玄虛不想再繼續這場對他來說百感交集,卻又無法面對的談話。
他刻意迴避着思文的眼睛。
他怕聽到思文接下來很可能會說出來的那些字眼,於是一個勁兒地催促思文快快回房。他連金屬拐杖都來不及用,單腳跳躍着,將思文推出房門。
思文用手抵住玄虛的房門,不讓他關閉。
玄虛哀求道:「思文,你既然叫我哥,那你就聽從哥哥一句發自內心的懇求,快快離開這裏,好不好?」
思文厲色問道:「你就如此狠心的要趕我走?你為什麼不讓我把心裏的話說完?」
玄虛用手掌擋住了思文的嘴,目光里滿是酸楚。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里不摻雜任何的感情色彩,說道:「太晚了!請別吵醒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玄虛竟搬出了他的「未婚妻」?
這頓時使思文目瞪口呆,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玄虛是有未婚妻的人。這一點,自己怎麼忘了呢?
難道,和玄虛自清水灣一路走來,自己的所有感覺都錯了嗎?如果,他和那個女孩真的在相愛-並且為這分愛而幸福、快樂着,那自己的心意,還有什麼必要說出來?
思文像是被當頭澆了盆涼水,從頭冷到腳。他下意識地轉過身,一步步地往回走。冷不防,他的臉彷佛撞上一堵黑牆。
他的面前,是一張被黑色面紗遮掩的臉,正毫無表情地盯着他。
「夜半三更的,你怎麼從玄虛的房裏出來?」
思文看不清依琳的臉,但可以肯定,她的臉色絕不會好看;她的口氣證明了這一點。
思文想到身後的玄虛,意識迅速地清醒,「對不起,小姐,我決定辭去家庭教師的工作,明天就離開這裏。剛才,我是特地去向玄虛少爺說明的。」
依琳怔了怔,看了一眼門內的玄虛,問道:「你同意了?」
玄虛緩緩地點點頭。
「我不許!」依琳大吼一聲,一把將思文拽住,「不許你走!沒有我的同意,不許你離開這房子一步。」
思文一把摔開依琳的手,不客氣地回敬道:「我沒有賣給妳,我有我的自由。何況,這是他……同意了的。」
思文指指身後。
依琳一下子竄到玄虛的房門前,一腳將門踹開,「你明知道我迷戀他,你卻同意放他走,你是存心和我作對是吧?我知道,你和那老東西一樣討厭我。你口口聲聲要娶我,其實全都是口是心非的屁話、假話!」
「我早看出來了,你嫌我長得丑,我配不上你,是不是?你以為你是什麼風光八面的大明星,在這裏,你還不是那老東西的一張牌,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依琳連珠炮似的一頓咆哮,思文看呆了,聽呆了!在他的眼裏,玄虛總是無微不至的呵護着依琳,沒想到換來的竟是這等場面。
使思文驚訝不已的是,對依琳的無理取鬧,玄虛彷佛早已司空見慣。他握住依琳的手,不住地勸慰和解釋。
依琳沒完沒了,竟然將玄虛推倒在地。
思文火了,一邊衝過去將玄虛攙扶起來,一邊對依琳喝道:「妳太不象話了。我的事,妳沖他發什麼小姐脾氣。妳沒看他腿上有傷嗎?妳難道一點都不心疼嗎?」
依琳指着玄虛的鼻子說道:「誰叫他壞了我的好事。」
思文真是氣壞了,渾身都在冒火,「我不會伺候妳這種大小姐,妳另請高明吧。」
思文氣呼呼地回到客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門外的依琳又吵又鬧,還摔東西。
思文決定立刻離開「魔居」,離開這個令他傷心失望之地。
這時,他聽到依琳的吼叫:「如果鄭思文真的走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思文的旅行包掉在了地上。
依琳的話,像是一把「情天恨海」般鋒利的匕首,一下子刺入他的胸膛。
我走了,他怎麼辦?
想到這裏,思文的腳步便再無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