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沖
這個夜,註定不太平靜。
整個「魔居」籠罩在死一般的黑暗裏。
每一扇窗下,似乎都有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盯視着將要發生的一切。
每扇門后,似乎都有一雙腳,正等待着衝出來,將要到來的黎明踏碎。
玄虛的隔壁,房裏仍亮着燭光。
思文知道,龍爺同樣派了人監視着玄虛。
思文悄悄地摸到窗前,探頭一看,只見龍爺的手下正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思文一閃身,進了玄虛的房間。
玄虛伏在桌上,彷佛正在寫着什麼。
思文壓不住的種種問題,在和玄虛對視的這一剎那,哽住了。他那非要一查到底的勇氣,被一種強大的恐懼所取代。
查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其中之一,必定逃脫不了關係,如果,那個人恰是玄虛的話……
思文不敢想下去。他感覺自己兩腿打顫,站立不穩。
玄虛正想上來攙扶思文,卻看到了思文手心裏緊緊握着的打火機。
玄虛的心狂亂幾秒鐘后,就明白了思文的來意。
「思文,你還是走吧,黎明就要來了,天亮之後,你就不會再愛我了。」玄虛話裏有話。
思文抬起頭來,看着年輕魔術師的眼睛,他渴望從這雙眸子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本來,我是想留一封信給你。」
玄虛指了指書桌,說道:「不過,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你想告訴我什麼?是不是你想告訴我,我愛錯了人?」
思文害怕聽到那個不想要的答案。
面前的魔術師,依然帥氣逼人。思文的眼裏,他的眉,總是深鎖,他的背影,何等的落寞!思文的腦海里,那個赤條條受虐的男子影像,像洶湧的狂潮,時時地衝擊着他的心房。
「我的確不配擁有你的愛,」
玄虛埋下頭來,不敢正視思文的目光,「因為……」
玄虛欲言又止,思文的氣都要透不過來了。他感覺自己問的每一個字,似乎都異常的艱難,「因為什麼?你說呀,到底是因為什麼?」
玄虛停了五秒鐘,窒息人的五秒鐘,終於像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決心,咬了咬牙,說道:「因為……我是一個賊!一個魔鬼!」
思文像被炮彈擊中一般,整個人癱軟下去。
玄虛想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思文,卻被思文一把推開。
思文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自己愛上的,竟然是一個賊?一個也許毀滅了他的家庭,奪走了他幸福生活的惡魔?
而自己,卻和這樣一個不共戴天的魔鬼深陷情網,無法自拔。
這樣的現實,叫思文如何相信?如何面對?
思文感覺手發麻、頭髮暈、眼睛發花。
玄虛坐在床沿上,抽出一支煙來,哆嗦着,點了好幾次,才點着。
「我自小就失去父母,在孤兒院裏受盡欺負,龍爺領養了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重新獲得幸福的生活。沒料到竟落入到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這個『天使魔術團』,在名義上,是個跑江湖的表演團體,其實暗地裏,卻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盜竊團伙,而龍爺,就是這個團伙的幫主。他看上我漂亮的外表,打算把我培養成他的一棵搖錢樹。在他的淫威之下,身不由己的我,只能走上這條魔鬼出沒的道路。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打罵聲中度過。漸漸的,我長大了,練就了一副好身手、成為一個名揚天下的魔術師,同時也成為這個盜竊團伙中最有本事的梁上君子。這樣一天天,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度過,我生命的季節里,從來就沒有過春天。」
「難道,你心甘情願這麼做?」思文的語氣里,飽含着鄙視和憤怒。
「我抗爭過,也逃跑過,但最終都沒能逃出龍爺的手掌。我徹底絕望了,他不斷地脅迫我,沒辦法,我只能聽命於他……而在依琳來到『魔居』后,為了她,我就更身不由己了。」
玄虛不敢面對思文逼視的目光,轉過身,繼續說下去:「我的心,在這所暗無天日的大房子裏沉淪,看不到光明,得不到溫暖,沒有愛,更沒有愛我的人。但我渴望光明和愛。我渴望這些,絕不亞於遠秦傳說里那兩個感動天地的可愛少年。
「『情天恨海』的傳說,像一股能驅散寒冬的陽光,溫暖着我的心靈。
「那一天,『情天恨海』終於在我的面前出現!我一次次地去博物館,在那件展覽品前流連忘返,深深地被它感動,更深深地被秦天和恆海所感動!只可惜,展覽會很快就結束,『情天恨海』就要離開我,遠走天涯……
「它走了,就等於把我的心也帶走了,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不能讓『情天恨海』從我身邊離開!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再沒有『情天恨海』!否則,我將會生不如死。
「我下定決心,要讓『情天恨海』永遠留在我的身邊,就像我的愛人一樣。這些年來,我做過許多不齒勾當,但沒有一件是為我自己,這一次,我要真正的為自己做一次,我成功了!」
「『情天恨海』真的是你偷的?」思文懷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英俊的美男子,就是那夜如同鬼魅般的黑衣女人。
他亮出手裏的打火機,聲音發顫地問道:「好一個變化多端的『千面神手』。原來,那天夜裏,在我眼前像風一樣飄過去、塗著黑色指甲油的女人竟然是你?那麼,這個打火機是不是你的?」
玄虛愣怔了好一會兒,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嘆道:「看來,你我真是有緣!那夜,我得手后,從博物館裏跳出來。我的東西掉了,想去撿回來,的確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影。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
「如此說來,這個打火機果真是你的?」
思文的喉嚨發乾、冒火,像要被撕裂開來。他害怕這個問題成為事實,他似乎看見,那個要毀滅他們愛情的謎底,像隱藏已久的石頭,已經緩緩地浮出水面。
玄虛取過打火機,打火機在他手裏閃着銀光,「我只使用這種款式的打火機,它是我失去的家,所留給我的惟一紀念。」
思文彷佛被人當頭一棒,打得沒有了方向。
玄虛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毫不猶豫地就承認了的事實,就要把你我的愛,推入到被徹底埋葬的墳墓之中。
十五年前,那一場駭人聽聞的熊熊大火,警方懷疑的證據,就是這種刻有類似梅花般圖案的打火機,而現在,這一模一樣的打火機的主人,就在我的面前,就是你這個令我傾心愛戀的男子!
「那上面的梅花圖案,是你刻上去的?」所有的問題,思文幾乎沒有勇氣再問。
玄虛點點頭,「那看似梅花,其實,你再仔細看看,那是一隻手。是我這個魔術師的手。」
思文恍然大悟,再看。
果然,那梅花圖案像極了人的手,五朵花瓣,不就是五個手指嗎?
「你堅持使用這種打火機,就不怕被警方識破嗎?」
「我這樣活着,有什麼意義?我什麼都不怕了。」玄虛將打火機扔出去老遠。
思文無法再迴避下去。他腦海里那個天大的疑問,已經折磨得他心驚膽戰。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刻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眼前這個人就是殺人的惡魔、縱火的兇手,他也非要盤問個清楚。
「如果你真的愛我,今夜,請你為我解開一個隱藏了十五年的謎,那是我十五年來的渴望。」
思文嚴肅到可怕的表情,玄虛看了渾身發冷。
「十五年前,在這座城市裏,曾經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懸案。一場駭人聽聞的大火,燒穿了『好風好水』的樓頂,也毀滅了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
「三條活生生的人命,十五年來,睜着無法安息的眼睛。十五年來,活着的、死去的人們,無不在期盼、在努力,要將那個逍遙法外的惡魔繩之以法。
「那場災難之後,警方在瓦礫堆中發現了一個打火機,這個打火機,像個無聲卻神秘的謎,終於在十五年後再度出現。它出現在『情天恨海』的失竊現場、出現在這所黑暗的大房子裏、出現在你-一個我深愛着的人的手上……
「你告訴我,十五年前那場大火的真相。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火,是不是你們放的?人,是不是你們殺的?」
思文一步步逼近玄虛,一步步逼近自己深愛着的人。
他兩眼噴火,拳頭握得嘎嘎作響。
玄虛迎着思文,迎着他深愛的人站了起來。他並沒退縮地站在那裏,像一個準備承受任何報應的贖罪之人。
「沒想到,這件歷經十五年的懸案,還是被重新提了出來。不過,我一直在等待着,有一天,對一個能相信我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的人,說出那個漆黑的深夜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玄虛說這話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緊張,語氣里,還帶着外人難以了解的巨大痛苦。
「十五年前的一天,龍爺無意間掌握了一個線索。有一把價值連城的寶劍,現身在一幢叫做『好風好水』的別墅之中。為了竊取這件無價之寶,龍爺決意孤注一擲、親自出手。
「那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龍爺趁着這家的傭人回鄉的好機會,出發了,他身邊,還有一個被帶去把風的男孩,那個還未成年的男孩就是我。
「龍爺在所有可疑的地方找不到那把寶劍,於是狗急跳牆地衝進了收藏家的卧室,我站在卧室門外,聽得龍爺手持利器,逼迫收藏家夫婦交出那把寶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後來,我聽到屋裏傳出一陣雜亂的聲響,猶豫片刻,我還是進去了。
「屋裏一片漆黑,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我擔心出了什麼意外,慌忙取出家傳的打火機,藉著微弱的火光,我幾乎嚇死!地上躺着一男一女兩個人,渾身是血。
「我明白,龍爺開了殺戒,我用手去試,那兩個人已經斷氣,我嚇得不知所措。龍爺終於在卧室里找到那把寶劍,命令我趕快撤退。
「我回過神來,剛想熄火離開,不知怎麼的,我的手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打火機掉在了地毯上,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那夜風強,大火迅速地蔓延開來。我傻了!站在那裏動不了。當我被火星灼醒,才猛地撒開腳往樓下逃。
「可是,我剛逃到樓下,就聽到樓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我愣住了,小女孩的哭聲撕心裂肺,就像是揪着我的心,我的腳再也無法向前邁一步。謝天謝地,我總算在那一刻做出一生中最最正確的決定:一定要救出那個就快葬身在火海的小女孩。」
思文腳底的熱血一下子衝上了頭頂,「結果呢?你救出那個小女孩了嗎?」
「救是救出來了。但,那個女孩的臉,卻完全被毀了。」
玄虛說著,眼角滾動着淚珠,「為了能收留並撫養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長大,我作了最大的努力。龍爺怕把我逼急了,做出什麼對他不利的事來,只好心懷鬼胎的認下這個小女孩做女兒。為了贖罪、為了保護這個小女孩,我幾乎付出了一切。龍爺正是利用這一點,一次又一次的逼我屈從、就範……」
玄虛,一個背負着沉重十字架的大明星,白天,他是這所「魔居」的搖錢樹,一到夜裏,就成了這「魔居」主人洩慾的性奴。
為了那個可憐的小女孩,為了贖自己的那份罪,他承受着身心和肉體的雙重摺磨。
但他畢竟救出了那個女孩,這使思文激動得發狂。
那個女孩沒死,還活着!
那個十五年來,人們早以為葬身火海的小女孩,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因為這點,思文心裏甚至倏然生起了一份感激。
思文急不可待地拽住玄虛的胳膊,想證實自己的疑問。玄虛說那個女孩沒死,只是毀了容。難道,那個女孩就是……
「現在,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依琳。」玄虛並沒發現思文的異樣表現,喃喃地說著。
「難道,你心裏只有依琳?」思文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還在想着那個女孩。
不料,玄虛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現在,我的心裏又多了一份牽挂。感謝上蒼,在這一季,給我送來了無價之寶,我慶幸,是『情天恨海』給我帶來的好運。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像太陽,照射進我黑暗的心房。
「『清水灣』的那場大火,把我的心點亮了。我知道,你就是我的一生,可我也清楚地意識到,你和我不是同路人,我根本就沒有愛你的資格。有了你,才有我的未來。沒有你,我卻活不了。
「每夜,你窗下的燭光,強烈地吸引着我,可我卻不能奔向這燭光。這樣的痛,瘋狂地折磨着我,我的心都要碎了……」
玄虛猛抽了一口煙,把頭埋得很深。
思文眼睛發酸,眼眶泛紅。
「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思文,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的恨我,如果你想揍我,就來吧。像我這樣的魔鬼,也只有下地獄。」
玄虛在思文面前始終低着頭。
帥氣逼人、肌肉豐滿的他,在思文看來,更像個黑暗「魔居」里,嚮往黎明又害怕天亮的鬼,讓人同情又令人憎恨。
這個像鬼一樣的人,沉淪和自卑的外表下,涌動着一股渴望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的暗流。這點,思文強烈地感覺到了!
「難道,你就不想重新開始,遠離地獄?」
「我?重新開始?」玄虛抬起頭來,極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思文很堅決地點點頭,「還好,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我們一起衝出這所黑暗的『魔居』吧!我們還會有新的生活,相信我,你會有新生的!」
玄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魔鬼,還能夠重獲新生?」
思文有點激動,緊緊地抓住玄虛的胳膊,用力地搖着,「會的!只要你的心還嚮往光明,只要你勇敢的站起來,揭穿這黑暗、打碎這黑暗,你會重獲新生的。」
玄虛猛地站了起來,也用力握緊思文的手,「思文,我還有未來?我們還有未來?」
思文大幅度地點着頭。
玄虛興奮得像個孩子,臉漲得通紅,「感謝『情天恨海』,是它為我劈開了黑暗、送來了黎明。」
玄虛提起「情天恨海」,思文的表情驟然變色,「你還不知道?『情天恨海』可能就要被走私出境了。」
玄虛的表情比思文更震驚,「果然如此!龍爺用你來脅迫我交出『情天恨海』,他說他也喜歡那把寶劍,我當然不信。」
「依琳聽得清清楚楚,那老壞蛋利欲熏心,和南美的走私集團勾結,想把『情天恨海』弄到法國去拍賣。」思文恨得咬牙切齒。
真相大白了,這個殺父殺母、毀滅了他一生幸福的冰臉男人,思文恨不得親手用「情天恨海」宰了他。
「絕不能讓國寶再度流失。」
玄虛考慮了片刻,說道:「我已經走錯一步,絕不能再錯第二步,我知道那老壞蛋可能把『情天恨海』藏在哪兒,我去把它奪回來!」
玄虛的態度斬釘截鐵,容不得思文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思文讚許地點點頭。這個時候,保護國寶不讓它再度流失,是他們共同的目標和心愿。
思文顧不得再向玄虛說明自己的身分,更顧不得告訴玄虛,那個面紗背後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小妹,他握着玄虛的手,說道:
「我們一起去!」
玄虛顯得很激動,拉起思文就往外走。
「魔居」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艱難地走向黎明。
雖然艱難,但畢竟正在一步步地靠近曙光。
這一刻,思文和玄虛,兩個為了「情天恨海」而勇敢沖入黑暗的人,早忘了這是「魔居」,這所黑暗的大房子裏,還有-魔鬼。
他們小心翼翼地向三樓上去,儘可能不讓自己發出一點點的聲響。
今夜的「魔居」,出奇的寂靜,像是沒有了生命的存在,就連可惡的虎皮波斯貓老虎都沒了蹤影,而穿堂風,比任何一晚都吹得還要兇猛。
思文感到一陣寒意。他意識到,自己太過於緊張,玄虛拉了拉思文,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遮擋住風的來襲。
有玄虛帶路,他們很順利的摸上三樓,摸到了書房的門。
門,竟然虛掩着,他們很順利的進入,但這樣的順利,卻是他們意料之外的。
玄虛很輕鬆地摸到了書桌。黑漆漆中,他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不經意間,他的手觸碰到了一件冷冰冰的東西,他大驚失色,叫道:「不好!我們中計了!」
思文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狀況,剛想問,玄虛拉起他就要退出去。
但是,來不及了,他們出不去了。
燭光很快把書房照亮,書房裏,已不僅只有思文和玄虛,龍爺和手下一大幫人,將他倆團團圍住。
思文知道,一場積蓄已久的決戰終於要爆發了。
寬大的紫檀木桌面上,赫然擺放着那把寒光四射的寶劍——「情天恨海」。
又見到你了,「情天恨海」!
只是,這一次的相見,竟是在這種特殊的情形之下,此刻他們的身邊,魔鬼林立,魔爪隨時可能將他們推入到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思文的心跳得厲害,但他凝視着「情天恨海」,努力讓自己一點點的鎮定下來,很快,他的腦海里就沒有了危險這個概念。
他彷佛看到,有兩個少年正從天而降,來到他們的身旁……
「秦天、恆海,你們好啊!在這個魔鬼張牙舞爪的緊急時刻,你們來了,你們終於和我們站在了一起,肩並着肩,面對魔鬼的圍剿,來和我們一同與魔鬼決戰。夜再黑,霧再濃,都不能阻擋我們衝破黑暗的腳步……」
思文的手,被另一雙大手堅強有力的握緊。是玄虛,他把思文勇敢地攬進懷裏。
玄虛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勇敢,這一刻,他的頭抬起來了,他把自己整個身體毫無保留的和魔鬼相對,他那備受摧殘的心靈和肉體,怎麼看,都有着秦天和恆海的影子。
思文激動的難以自持,在玄虛給他的會意而又堅定的目光中,淚水盈盈。
他覺得,他們的身心,已經和秦天、恆海凝聚成一股強大而不可摧毀的力量,憑風吹、憑雨打、任壓迫、任殺戮,都要和黑暗的夜決戰到底,即便是只剩一個人、一口氣,也絕不認輸!絕不!
思文和玄虛兩人傲然地站在龍爺面前,這使龍爺恨得牙根發癢。
「既然來了,東西還沒到手,怎麼就要走啊?」龍爺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一手試着「情天恨海」耀眼的刀鋒。
玄虛視若無人,上前就要取寶劍。
龍爺拿手按住玄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小子,有種!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要把寶劍拿走可以,不過,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把寶劍交出來時,你和我交換的條件?」
玄虛冷冷地回道:「是你先背信忘義。」
龍爺拿開了手,猛地指向思文,「沒錯,你交寶劍、我放人,可是現在,你想把寶劍要回去對吧?寶劍你可以拿去。但是,鄭思文必須留下。」
玄虛聞聽此言,勃然變色,「思文是我的命,要他留下,除非你要了我的命,否則,萬萬不能!」
「嘖嘖嘖!不象話!太不象話了!你和他?」龍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來,「鄭思文知道的太多了。他看到了太多不該看的東西,我怎麼能讓他再走出『魔居』的大門?今天,我既要留劍,又要留人!」
「你想怎麼樣?」玄虛毫無懼色。
「你們剛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龍爺摁動書桌下的一隻黑色按鈕。剎時,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方才玄虛房裏,思文和玄虛的那一場對話。
龍爺關了監控設備,走到思文面前,目露殺氣,「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啊!沒想到,十五年後,那個陰魂不散的收藏家,終於藉著他兒子來找我討債了。這樣也好,咱們就來個新帳、老帳徹底了結。對了,還有那個早就該死的醜八怪!」
龍爺把手一揮,門外推進一個人來。思文和玄虛見了,大驚失色。
依琳被綁着,嘴裏塞着東西。
思文想衝上去,卻被大毛擋住。
龍爺命人給依琳鬆了綁,去了口塞,對着玄虛說道:「當初我迫不得已,同意留下這個禍根,是怕有人會狗急跳牆。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除去這個禍根的機會。無奈,有人防得太嚴。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如今,這個禍根要壞我的大事。她居然膽大包天,敢來偷我的寶劍。」
「依琳……」思文叫着依琳的名子,眼眶濕潤,這個背負着巨大創痛的女孩,自己劫後餘生的小妹,依然和當年一樣的可愛。
「『情天恨海』同樣使我感動,我也要為『情天恨海』做些什麼。」依琳露出了一抹微笑,這微笑,竟是前所未有的美麗。
這時,有個氣喘吁吁的男人闖了進來,「龍爺,追了半天,還是讓……讓小鈴鐺跑了。我們從鄭思文的枕頭底下搜出了一封信。」
聽說小鈴鐺沒逮着,龍爺幾乎跳了起來。他一把奪過信件,匆匆地瀏覽了一遍,那比冰還冷的臉,完全沒有了一點點血色。
龍爺像發瘧疾一般,全身上下抖得不行,「完了!完了!我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的『魔居』真的就要完了!」
「你這個惡魔,你的末日到了!」思文想到十五年前的那場熊熊大火,想到倒在屠刀之下的爸爸、媽媽。
龍爺猛地轉過身來,看看思文,又看看玄虛,忽然大笑起來,「你們以為我的末日到了,你們的黎明就要開始了?笑話!現在不是還沒天亮嗎?你們還在我的手心裏,我想怎麼處置你們,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想跟我決戰,那先用你們的命來作代價吧。」
龍爺把「情天恨海」握在手裏,來回地在眼前晃着,「不過,在取你們的性命之前,我還要補充幾句,也好讓你們死個明白。」
龍爺走到思文面前,「先來告訴你,你那陰魂不散的收藏家老爸,千收藏、萬收藏,就不該收藏那把致命的寶劍。你可知道那是把什麼樣的寶劍嗎?就是『情天恨海』!如果他不是為了想捐出這把寶劍,而讓它亮了相,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地招來一場殺身之禍呢?」
龍爺語出驚人,思文不由得瞠目結舌。
他作夢都沒有想到,他魂牽夢縈的聖物,原來曾經日日夜夜的陪在他的身邊,他和「情天恨海」,竟有過這麼樣一段奇特的因緣!
童年時的思文,只隱約記得父親喜愛收藏古董、玉器之類的玩意,卻不料老爸那豐富的藏品中,竟還有這樣一件無價之寶。
「老爸啊老爸,面對屠刀,你和媽媽為『情天恨海』獻出了生命,至死都拒不交出寶劍,今天,你的兒子同樣不會被『情天恨海』抹黑。」思文心中默念着,想一拳把眼前這個冷麵屠夫打入地獄。
龍爺又走到玄虛的面前,用一種極其曖昧的眼神掃着玄虛,「有一件事,想必十五年來你都沒弄明白。那天夜裏,我帶着你去鄭家,我得手后,命令你立刻撤退,可是你舉着打火機,傻獃獃地看着地上的屍體,你驚恐的樣子提醒了我,絕不能讓警方得到任何線索。
「我趁你不備,用劍柄猛擊了你的手腕,藉你的火,滅我的跡,如此,才讓那場大火變成了一個十五年都解不開的懸案。這,還得歸功於你那個打火機。」
「原來是你動了手腳!你好狠毒!」玄虛氣得就要去掐龍爺的脖子。
龍爺顯得非常得意,「就是這把當年被我走私出去的『情天恨海』,使我擁有了我所想要的一切東西,沒想到,多年以後,這把寶劍又回歸了故里。
「更令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絞盡腦汁怎樣再把『情天恨海』弄到手的時候,那一天,我竟在晚報上看到那把寶劍失竊的驚天大新聞。這伎倆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除了我那會千變萬化的高徒,誰還有這個本事?
「可是,你寧死都不肯交出寶劍,為了這把『情天恨海』,我的棍棒、家法都奈何不了你。可是老天助我;鄭思文,是他讓我第二次得到了這件無價之寶。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我的運氣會這麼好?更讓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了這個窮小子,你竟可以放棄你最看重的東西?」
玄虛怒火中燒,朝着這個一如噩夢般糾纏了他二十幾年的魔鬼,狠狠地啐了一口。
最後,龍爺走到了依琳面前,用手摩挲着依琳的黑色面紗,「妳這個醜八怪。留下妳,是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其實,妳早知道我不是妳真正的父親。這一點,從妳對我仇恨的目光里,就能看得出來。
「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妳,妳恨我是對的。因為,就是我親手殺死了妳那抵死都不肯交出寶劍的老爸和老媽。」
依琳愣怔了,她完全沒聽明白對方的意思,「你說什麼?我的……」
「那年妳才多大?當然不知道。十五年前,那對葬身於火海之中的夫婦,就是妳的親生父母。」龍爺把手指向了思文,「他,就是妳的親哥哥。」
依琳迷糊了!魔鬼的每一句告白,每一個字,都像是驚雷般在她的耳邊炸響,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她轉過身去,看着思文。這個她眼中出類拔萃的男孩,竟是她的親哥哥。
「是的!妳的確是我的小妹。十五年來,我們都以為妳已經被熊熊的大火奪去了生命,謝天謝地,妳還活着。」思文伸出雙臂,向大難未死的小妹敞開了懷抱。
依琳雙手掩面,哇哇大哭起來。
哭聲,宣洩着依琳壓抑得太久的心酸,也宣揚着這個女孩幸福的心聲。
這一刻,她恍若身處夢境一般。
同樣的,如入夢境的不僅是依琳,還有一個人-玄虛,這從天而降般兄妹團聚的一幕,看得他目瞪口呆。
思文就是那個收藏家的兒子?這個事實,令玄虛百感交集、無言以對。
那場令人詛咒的大火,給思文帶來了什麼?十五年來,這個堅強的男孩,是怎麼挺過來的?這些日子,玄虛幾乎想到了思文的一切,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遠在十五年前,他已然和思文的痛苦、仇恨與未來聯繫在了一起……
難怪思文總是期待着要親眼見見那個「魔鬼」,原來,他有最充足的理由,要求看看那個魔鬼是何等的嗜血、猙獰,他甚至還有權力一槍結束掉那個魔鬼的性命。
而自己,是否就是那個魔鬼?
思文顯然注意到了玄虛的強烈反應,他的目光迎向玄虛,臉上的表情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玄虛突然跪了下來。面對思文,他直直地跪了下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是他的每一滴眼淚在思文看來,都像是一連串懺悔的心聲。
思文不顧大毛他們的阻攔,走近玄虛,將這個把頭深深埋下的男子慢慢地扶起。
思文驀地展露出一個笑容,這讓玄虛大感意外。
「思文,你該恨我,你該用『情天恨海』殺了我……」玄虛難言的痛苦,彷佛要把他擊垮、粉碎。
思文搖搖頭,仍然微笑,「不!你救了我的小妹,你收留她、撫養她長大,並保護她不受到傷害,你付出了什麼?為此,玄虛哥,我還要感謝你。」
玄虛淚眼婆娑,想對思文說些什麼,唇卻顫抖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思文會意的點點頭,拉過依琳,三雙手又一次握在了一起,思文意味深長的說道:「好在,我們團聚了,我們還在一起。」
「夠了!」龍爺看不下去了。他命人將三雙手拆開,緊着牙關冷冷地說道:「你們是團聚了,不過,很快地,你們又該分離了。」
龍爺正要發話,「魔居」外,突然響起了尖厲的警笛聲,在黎明即將到來的夜空中,這撕裂黑暗的笛聲,顯得格外響亮。
「魔居」里一片騷動,亂成一團。
龍爺喝令手下:「不許亂!」
「快交出『情天恨海』,你們被包圍了。」思文緊緊盯着還在龍爺手裏的那把「情天恨海」。
龍爺眼睛發直,佈滿血絲。他猛地拔出「情天恨海」,一劍下去,書桌的一角頓時被砍掉了。
龍爺像一頭無路可逃的困獸,指着思文,命令玄虛:「你,立刻給我將這個人送上西天,否則,你也立刻死。快!」
狗急跳牆的魔鬼要動手了,玄虛渾身的熱血上下亂竄,他知道,這個時候,思文的生命危在旦夕。
「思文是我的命,要殺思文,除非我先死了。」玄虛雙手握拳,準備拼個魚死網破。
「魔居」外,高音喇叭開始發佈着最後通牒,像有成千上萬的人聲,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正拚死抵抗着的「魔居」大門撞開,把這所黑暗的大房子粉碎。
龍爺青筋凸起,滿臉冷汗,發瘋似的叫道:「好,那我來成全你們,去見那兩個早在西天等着你們的人吧。」
龍爺高舉起寶劍,殺氣騰騰的向思文刺了過來。
玄虛一個箭步,將思文擋在自己的身後。寶劍刺入他的肩膀。剎時,他的肩、胸都被鮮血染紅。
玄虛受了傷,思文顧不得龍爺再一次高高舉起的寶劍,忙用自己的身體去護衛玄虛。
人們還在頑強地撞擊着「魔居」的大門,一下又一下,像發出的低沉吶喊,又像是敲響黎明的鐘聲。
龍爺面如土灰,像個即將被黎明湮沒的魔鬼,在做最後的掙扎。
大毛等一幫人,向思文和玄虛凶神惡煞般地撲了上來。
思文和玄虛緊緊地擁在一起,共同面對死神的降臨。
就在這時,龍爺突然慘叫一聲,手裏的寶劍「噹啷」落地。
思文和玄虛詫異地轉過頭去。
好一個依琳,在劊子手的屠刀就要落下的關鍵時刻,竟不顧一切地衝到龍爺面前,狠狠地咬住龍爺的手腕。
寶劍落在了地毯上,眼捷手快的依琳一把搶過寶劍,架在了龍爺的脖子上。
龍爺萬沒料到,自己會栽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手上!雖然心有不甘,但又不敢亂來,他喝退手下眾人,被迫隨着依琳一步步向門外退。
依琳一邊控制着龍爺,一邊對思文和玄虛喊道:「快去把大門打開!」
思文想拉着玄虛一起下樓,無奈,血流不止的玄虛顯然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他一個勁地向思文示意,「別管我,快,快去打開『魔居』的大門。」
思文將玄虛扶靠在欄杆邊,拔腳衝下樓去。
龍爺自知山窮水盡,趁依琳呼叫思文的間隙,翻身向依琳手裏的寶劍抓來。
依琳沒有閃避,雙手發力,「情天恨海」對着龍爺的胸膛,直直地刺了進去。
她用整個身體頂住寶劍,彷佛要用十五年來最大的力氣,將面前這個惡貫滿盈的魔鬼送入地獄。
「老壞蛋,你去死吧!」
在依琳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中,龍爺整個身體直挺挺地仰倒下去……
就在倒地前的一刻,他死命地抓住樓道內的燭架。燭架上的燭台被扳倒了,巨大的紅燭落在地毯上,地毯迅速地燃燒。
火,沿着地毯飛快地蔓延。一陣陣的穿堂風,令火勢像脫韁的野馬,勢不可擋地沖向牆、沖向屋頂、沖向整個三樓……
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熊熊的大火已經向二樓席捲而來。
打開了「魔居」大門的思文,顧不得和阿朗他們打個招呼,看到這一情景,頓時驚呆了!
三樓着火了!三樓上,還有他的至愛和親人,他們還沒下來。
依琳,剛剛團聚的小妹;她的手裏,還保護着「情天恨海」。
玄虛,就要走進陽光的愛人;為了他,身負重傷,鮮血還在流淌。
而此刻,噬人的烈火,像張牙舞爪的惡魔,要將他的愛人和親人統統吞噬……
不!這絕對不能!
思文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的腳,像離弦之箭,奮勇地沖向三樓。
烈火瘋狂,烈焰蒸騰。
強大的熱流像一堵令人窒息的高牆,阻擋着思文前進的腳步。
思文不顧一切的往上沖。
他已全然不顧什麼是危險、什麼叫死亡,他只知道,黑暗的「魔居」很快就要轟然倒塌,他要向這塊即將被埋葬的黑暗之地奪回自己的愛、奪回自己的情!
思文高喊着愛人和小妹的名字,冒險衝上了三樓。
他看到了!透過煙霧,他終於看到了懷裏正緊緊抱着「情天恨海」的小妹,和已無力前行的愛人。
他哭了,思文驀地大哭。
「玄虛哥,小妹,我來了!別害怕!要活我們一起活!
「這黑暗算得了什麼?這大火算得了什麼?快看啊!這曾經堅不可摧的『魔居』,就要在黎明前的熊熊大火中轟然倒塌!我們手挽着手衝出去,去迎接黎明!」
依琳哭得比思文更加厲害。
她好像是十五年來,第一次這樣痛痛快快地哭泣。她覺得自己的每一滴淚水都浸滿了幸福。她呼應着哥哥思文,將「情天恨海」交入玄虛的懷抱,同哥哥一道,一左一右地挽起了玄虛的手臂。
玄虛的血還在不停地流着。
他的視線里,紅彤彤的一片,彷佛滿世界的茉莉花,爛漫盛開。
他聞到了嚴冬之後的氣息-那是春天的氣息,這氣息可以瀰漫四季。
春天明媚的陽光,正開始直直地射進他的胸膛。他感覺周身似火般洋溢起極大的溫暖,他看到太陽正在對着他笑、青竹正在對着他搖,像是正召喚着他,快快投入「魔居」外那晴朗無垠的世界。
那片天空下、那片竹林里,有一個人就站在他的身邊,陪着他,一直陪到永遠……
思文和依琳,一左一右,牢牢地挽住了玄虛的臂膀。
他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三個人的目光,在一個點上匯聚。
突然間,他們聽到前方有兩個高亢的聲音響起:「我們也來了!」
烈火之中,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兩張似曾相識的美少年面孔,感受到了那份數千年以前,便已經在這片古老大地上蔓延的摯愛真情。
他們不由得熱血奔涌,迎着那兩個飄蕩了千萬年的聲音,異口同聲地喊出了一個字:「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