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房中,一家人話着家常,半躺在床上的老男人,看上去有七十歲了,一雙兒女,還有一個賢內助,幸福溫暖的景象,就像一般的和樂家庭。
「對呀!景平小時候最皮了,記得有一次還從二樓的陽台摔下來呢!」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女子說著,她應該是姐姐。
「是啊,那時候我都嚇傻了呢!」母親笑着說。
只見那叫景平的男孩應付式的笑着,沒有答話,頻頻看着手錶,景平看起來並不十分的英俊,大約二十三歲學生頭髮的長度,不長不短乾淨俐落。
身高大約一七六,身材因為有自己健身的習慣,所以有還算不錯的線條,五官也長得很正,不過穿衣服的哲學就有點怪了,在這九十年代還穿着五十年代的卡其色衣服,有點像是很早以前的高中制服。
躺在床上的老男人,是景平的父親,他看出了景平的焦急,於是開口問:「景平有約會啊?」
「喔!沒有啦!」景平為難的笑着。
父親因為一些老人病入院也有一段時間了,平時家裏的氣氛就是和樂融融,父親入院后假日時都會到醫院聚會,平時就由母親照料,雖然有約會也不好說走就走吧?
「多陪陪你爸爸嘛!難得假日。」母親柔聲勸留。
「唉,孩子都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跟約會了,你就別為難孩子了。」老男人對着妻子說著,他很是豁達。
「唉……說來時間也真是快呢!景平一轉眼都二十三了,你看,長得跟你多像吶!就跟你二十幾的時候一個樣。」母親感嘆地說著。
看着一父一子的五官和神韻,真的十分神似,或許這老男人年輕時也是很英俊。
「你幹嘛穿那麼土的衣服啊?」姐姐對着景平說。
「沒有啦!是跟同學約好今天要去—個懷舊的化妝舞會啦!所以穿這樣。」景平有點不耐煩的解釋。
「喔?是幾〇年代的懷舊啊?看你這樣穿應該是五〇年代吧?」老男人這樣說著。
「是啊,這不正是爸爸那時代的舞會嗎?我穿這樣對不對啊?早知道就跟爸爸借衣服了。」景平興奮的說道。
老男人起身道:「現在說還不晚。」
老男人的妻子要扶着他,他揮手卻下,逕自打開置物櫃。他拿出了一套卡其色的軍裝,喃喃自語的道:「好久沒看見了,還是保存的很好呢……」老男人細細的觸摸着軍裝,好像很疼惜這件軍服。
老男人回過身來,把衣服交給兒子道,「這件衣服應該很適合你。」
景平接過衣物,很仔細的端倪着,然後將衣服當場換了過來,果然合身。
「跟你爸爸當年一模一樣!」母親高興的說著。
「這件軍服……爸爸還保留到現在啊?」景平問道。
「因為這是舅舅做的啊!」姐姐插嘴。
此時母親的眼眶中有淚水閃動,母親點着頭道:「是啊!是你那個無緣的舅舅替你爸爸量身訂做的……」
景平的母親有—位弟弟,年紀輕輕的就去世了,說是為情自殺,而且死在父母親婚禮當天,這件事情母親一直很難過,母親認為是自己刺激了弟弟。而且她跟弟弟感情甚好,爸爸也跟舅舅情同手足,也是因為認識舅舅,才跟母親有這段姻緣,而才會有自己跟姐姐。
「是啊!三十六年了,承恩如果還在的話也五十五了呢!」老男人的眼淚早已伴着這句話落下了。
「抱歉,打擾了!」另一個男孩子的聲音由病房外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兩老趕緊拭淚。
「曉生來啦!」老男人招呼着。
曉生,一個二十齣頭的男孩子,長得也是好看,文質彬彬,身高一七三左右,中長度的頭髮,五官很細緻,也是景平的朋友,其實他倆是情侶關係,只是這點當然得隱瞞。
「陸伯伯有沒有好一些啊?看來氣色不錯呢!」曉生說著,然後將手中的水果禮盒雙手遞給景平的母親道:「一點心意,笑納。」
「人來就好,還帶禮物做哈?」老男人微笑說著。
「曉生就是比我們家景平懂事多了!」母親讚歎着曉生。
「希望沒打擾到你們,剛剛大家好像在談事情。」曉生微笑的寒喧。
「不會,你們不是要參加舞會嗎?快去啊,別耽擱了。」老男人提醒着。
「那爸、媽,我們先走羅!」景平推着曉生離開。
「陸伯伯,陸媽媽,姐姐,我們先走羅,改天再來拜訪。」曉生很有禮貌。
「喔,對了!景平啊,舞會結束麻煩你把衣服帶來這。」老男人很是在意這件軍服。
「好的。」景平應聲,就走了。
***
深夜時分,景平回到醫院,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母親已經熟睡。
他走到父親身邊輕聲道,「爸,還沒睡啊?」景平早已換好衣物,將手上的軍服交給父親。
老男人接過軍服,又是細細觸摸,才開口道:「這衣服今天穿得合適嗎?」
「很合適,大家都很訝異跟讚賞呢!」景平高興的說著。
老男人輕輕一笑道:「我有話跟你說,陪我去外面走走。」接着,景平就跟父親來到醫院外面散步。
老男人開口道:「曉生這孩子很有禮貌又懂事,你認識他也真不錯呢!」
「嗯,是啊!他人很好。」景平平順的回答着。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老男人這句話嚇着了景平,雖然他語氣輕鬆。
景平急於解釋:「我跟他只是好朋友而已!」自己的父親看出自己是同志,這下可糟糕了,和平的家庭要鬧革命了。
老男人笑道:「別擔心,你爸爸不是老石板,都什麼時代了。」說完還慈祥的拍拍景平的肩膀。
景平又驚又喜,怎麼自己的父親能接受自己的獨子是同志?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好事一件。
「爸,謝謝你。」景平握住了老男人的手。
「不過,可別讓你媽知道。」老男人叮嚀着。
「嗯,我知道。」景平點頭。
「我也很喜歡曉生這孩子,他跟你舅舅很像。」老男人點着頭微笑,他那滄桑的臉上帶着欣慰,眼淚又再度滴落。
「舅舅是個怎樣的人呢?」景平問道。
他對舅舅的了解僅止於今天在病房的那段話。
老男人用視已茫茫的雙眼望向前方,深深的吸了口氣道:「是個好人,沒脾氣,聰明又善良,處處為人着想……我欠他的太多了……」說到這老男人忍不住熱淚盈眶,左手遮着額頭,右手揮一揮,示意景平他不願再說。
過了一下,老男人才跟景平說:「遇到喜歡的就要告訴他,別錯過了……」景平又想開口問些什麼。
老男人只說:「夜深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隔天一早景平便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父親不見了,於是他陪着母親開始打遍所有老朋友的電話,去了許許多多父親可能會去的地方,但就是找不到。
***
老男人今天帶着那套軍服,一個人去了許多地方,圓山的兒童育樂中心,西門町漢口街、成都路一帶,圓環,信義路迪化街一帶,最後他來到大安森林公園。
老男人去了那麼多地方也累了,找了個公園椅坐下來,突然心臟一點點的刺痛,感到很累,就睡去了。
手上的軍服因為鬆手而被一陣大風吹得攤開,上面還綉着老男人的名字「陸正邦」,老男人宛如做夢般,又像是回憶,眼前浮現了許多五十年代光景……那時他才二十二歲。
民國五十三年——
「陸正邦!」一名軍官喊着正邦的名字。
「有!」
正邦簡潔有力的應聲,正邦二十二歲,留着軍人式的平頭,五官很正,身材幹練英氣十足,身上穿着軍服,當時聯勤的制服是卡其色的。
「公差,把這份公文送到楊將軍家裏。」那名軍官說著便交給正邦一封公文。
當時的正邦是個上士,不過身在「聯勤對外事處」(對外國來賓招待,或相關事宜處理的聯勤單位。)裏面,就跟菜鳥新兵差不多,有公差出當然好啊!可以出去晃晃,又可以偷得半日閑。
正邦很高興的道:「是!」然後接過公文。
當時的聯勤對外事處座落於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然而通化街那裏有個眷村,楊將軍就住在那裏,通化街當時也算是個正在蓬勃發展的地段,由於路途不遠,正邦就以步行的方式前去,送完公文後來到了一家常常光顧的麵攤。
「老樣子,謝謝!」正邦對着麵攤的老闆喊着。
不一會兒,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年端着一碗清湯的陽春百過來,他是老闆的兒子,長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很有書卷氣,跟剛健的正邦形成強烈的對比。
少年輕聲的道:「陸大哥今天這麼有空響?」
「沒,出公差啊!就順便開個小差。」正邦笑眯眯的。
拿起筷子開始稀哩呼嚕的吞面,吃着吃着發現面底下藏了顆滷蛋,夾着滷蛋仔細想想,好像每次只要是老闆的兒子顧店,就會給他加面加青菜跟一顆滷蛋,就是沒加錢,這讓正邦好奇了。
正邦故意抬起頭道:「我說承恩老弟啊!」
「哎。」承恩,這少年的名字,承恩洗着碗沒看正邦應聲。
「我說這面……」
正邦尚未說完,承恩便抬頭緊張問道:「這面怎啦?」
「這陽春麵里怎麼有顆滷蛋?」正邦接續。
承恩疑惑道:「是么?大概是我剛剛替別桌切滷菜,不小心落了下去的,沒關係,不算你錢的,安心吃吧,」承恩說完微笑行禮,又繼續低頭洗碗。
「可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正邦的軍人個性就是耿直,哈事都要追根究底的給弄個清楚明白。
承恩暗吃一驚,的確,自己老是給正邦多些優惠,一方是覺得正邦也沒哈錢(當時下士的薪水一個月是五百塊左右,而陽春一碗兩塊)。
另一方面他對正邦有一種特殊的情愫,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總不由自主的想為正邦做些什麼,或者多點關心,現在被發現了心裏有些慌。
承恩紅着臉道;「啊!是嗎?那可真是對不住啊!下次我會注意的,你可別跟我老爹說,讓我討罵。」
正邦笑着說:「瞧你緊張的,我不會說,我倒希望你次次如此呢!有免費的滷蛋下面,我才高興呢!哈哈!」大笑后正邦一口把滷蛋塞進嘴裏。
承恩看在眼裏輕輕的笑了,臉上就這樣掛着笑繼續洗碗,跟着進行別的工作,中間又有許多客人來到,承恩也都親切招呼,他是個聰明伶俐又有好脾氣的少年。
「錢放在桌上羅!」正邦看承恩在忙便放下兩塊錢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正邦都故意挑承恩顧店時去吃面,承恩也察覺到了,承恩心裏很是高興,滷蛋便成了他們之間的秘密,有時候會換個口味,海帶啦、豬耳朵、牛肉塊等等。
「哩死以死呃不可……哩死以死呃片……」正邦皺着眉頭在學英文,念得是非常生硬痛苦。
「陸大哥在念什麼?」承恩端面過來時好奇的問。
「英文啊!」正邦拿着筆記本又念到:「哩死以死呃不可……哩死以死呃片……」念了半晌,實在忍不住了,摔了筆記本在泉上,拿起筷子呼嚕嚕的吃一大口面。
然後又喃喃自語的罵道:「這英文真他媽難念!饒舌得緊。」「怎麼無端端學起英文呢?」承恩在車攤前一面下着面,一面說著,還對正邦剛剛的粗口投個苦笑。
正邦也覺得不好意思的道:「哈哈!我說話是這樣子的,沒讀過多少書。」說完拍着自己的後腦,又繼續道:「要陞官考試啊啊!不然我哪有閑工夫跟興緻學番話。」說完又重重的拍了一下筆記本。
「陞官?」承恩問道。
「嗯,有個中尉要退役,總部要找人頂他的職務,要接見外國人的,考過的人就直升中尉。」正邦大口吃着面含糊說著。
「那要學的不只是thisabook跟thisapen了。」承恩說出很流利標準的英語。
正邦愣住了,然後吃驚的道:「承恩老弟說得很流利啊!」「沒有啦!小有興趣羅!初中畢業后家裏供不起我讀書,只學了三年,之後的都是自己看書的,也不曉得正不正確,不過有試過跟外國人交談,還能通就是了。」承恩靦腆的笑着,他笑起來很是柔和好看。
正邦一時間也有點看傻了,沒想到美少年笑起來一點也不比美女差,而且,承恩又是天生的好脾氣,配上微笑簡直適合透了!
承恩看見這景象以為有哈不對勁,於是開口道:「陸大哥看啥?」「喔!沒啥;我說承恩老弟啊,你能不能教我英文呢?」正邦突發奇想。
承恩不好意思帶點為難的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教人呢!不好吧……」「夠了夠了!能跟外國人說話就行了!」正邦鼓勵着。
「哎呀!還是別吧……」承恩紅着臉。
「那老弟是不願幫我這個大哥羅?還是嫌我這學生笨?」正幫改用脅迫加苦肉計。
「這……」承恩一臉為難,可是又不能拒絕,只好應道:「那好吧!不過我可不敢開保證喔!」
「好好好,學多少是多少,其他就聽天由命。」正邦拍着承恩的肩膀。
「那還多久要考?」承恩問。
「大概四,五個月吧!」正邦答。
「嗯……基本上是夠了。」承恩思考後已在心中盤算時間,然後開口道:「那你哪個時候能從軍營出來?」
正邦思量一會兒道:「我下午四點以後就有空了,不如你到宿舍來找我吧!」「這方便嗎?」承恩體貼的問,承恩覺得軍營應該是重地,那時還在戒嚴呢!
「安心吧!後勤部門的宿舍不是軍戒區。」正邦笑答。
隔天承恩依約前到宿舍,那宿舍叫「國際學社」,在聯勤對外事處後方的門,正邦已經在門口等他了。
「陸大哥。」承恩先招呼到,手上還帶了許多書本。
「承恩老弟,跟着來喔!」正邦領着承恩進入。
正邦的寢室不大,擺設很簡單,一張床、書桌、椅子,書桌底下壓着幾張明星海報,張俐敏、樂蒂、浚波、林翠、史恩康納萊、理察波頓、依莉莎白泰勒、瑪麗蓮夢露,這些人當時無不芳華正茂、英俊瀟洒。
「只有一張椅子?」承恩說著。
「是啊!你是老師給你坐,我坐床邊。」正邦說完便坐下了。
「別什麼老師老師的,叫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嗯,那開始教羅。」承恩就坐后翻開書本教了起來。
就這樣承恩一句正邦一句的教了起來,承恩還教了音標跟字母,走時交代正邦一些作業,正邦很有心,學得也很快。
送承恩出門時已經七點,正邦趕緊跑到福利社買了兩瓶汽水,那時候的「白梅汽水」是很有名的。=
「來,你也渴了吧?」正邦遞了一瓶汽水給承恩,上面插了吸管。
「我老爹不讓在用餐前喝這些的……」承恩望着汽水直吞口水,但是又不能伸手去接,承恩是個乖巧的孩子。
正邦左顧右盼的望着四周后道:「你老爹?在哪裏啊?」承恩笑着說:「當然不在這啊!在家裏。」
「那就對啦!他又不知道,況且又不是天天如此。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原來正邦剛剛是故意的。
正邦笑着將汽水又推前道:「來,喝吧!這是謝謝你教我啊!」承恩害羞的點點頭,接過汽水一口氣就吸了一大口,然後「哈——」的—聲吐氣,表情甚是滿足,在那個年代不是天天都能喝汽水的!
正邦看了這情景笑着道:「慢點喝啊!別嗆到了。」然後正邦將吸管抽掉,口對瓶一摧着,豪邁之氣跟承恩成了鮮明的對比。
承恩看着正邦眯眯的笑着。
正邦望着他道:「怎麼了?」
承恩笑着搖頭。
正邦又道:「喜歡喝嗎?」
承恩高興的點頭。
正邦又笑道:「喜歡喝的話,以後我只要有餘錢就—定請你喝!」正邦也不是很有錢,所以不敢說天天請客。
承恩聽了高興的直點頭。
就這樣子,正邦天天跟着承恩學,晚餐就去承恩家叫面來吃,順便送承恩回家。—路到了夏天的尾聲,今天正邦跟承恩—樣在上課,正邦坐在床上課背靠着牆壁,因為天氣暑熱,又沒有電風扇,兩個人都熱出了一身汗。
正邦只穿着一件四角的軍用內褲,承恩看着心跳加速,—直想辦法轉移注意力,但眼神還是會飄到那邊,忽然間,正邦的褲檔隆起了一大塊,這讓承恩小鹿亂撞在心中。
「看什麼?」正邦輕聲的問。
「沒、沒有啊!」承恩別過頭,臉是紅的。
「哈哈,這是正常男人都會的啦!」正邦看出承恩的視線,指着自己隆起的部分說著。
承恩紅着臉,帶點生氣的語氣道:「你專心一點啊!就快考試了呢!」承恩生氣微微蹙眉的樣子真的很好看,看得正邦傻傻的。
承恩又道:「還在看?」
正邦被這一罵倒是笑了起來,這有點賤骨頭的心態連他自己也不了解,承恩越是罵他,他心裏越甜,表示承恩在乎他,就像是被自己喜歡的人罵也是種幸福,是的,他覺得承恩既善良又俊秀,他喜歡承恩。
正邦坐直身子深呼吸道:「好——我的好老師,別生氣。」然後又坐回床邊,並且用手勾着承恩的肩膀。
這樣過了一下子,正邦聞到了承恩身上的香氣,是一種肥皂的香氣,大概隨着太陽照射體溫升高而陣陣散發。
正邦不禁說了句:「你好香喔!」
這句話讓承恩心頭一驚,別過頭看着正邦,承恩—臉訝異。
正邦又笑道:「說你香不對,難道說你臭好啊?」承恩忍不住給逗笑了,承恩淺淺笑着說:「外國旁氏香皂的味道,是—個外國客人送我的。」
當時大家還都用南僑水晶肥皂,高級香皂是舶來品。
「喔,舶來品來着。」正邦點頭。
「是啊!我喜歡舶來品,有機會的話我想去國外呢!聽外國客人說,美國有個很大的自由神像,真的跟海報里的大樓—樣大呢!」承恩幸福幻想的說著。
「我要是考上了,就能幫你多拿些舶來品,不過出國……要是我以後事業有成的話,我就帶你一起去。」正邦立下了誓言。
「謝謝你……陸大哥。」承恩甜孜孜的說著。
此刻兩人相望,慢慢的,竟自然而然的親吻上對方了。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纏綿,盛夏之末愛情的花,結下了禁果,兩人甜蜜的分嘗着。
纏綿過後承恩羞澀的道:「陸大哥……」
話沒說完正邦就打斷,親了承恩臉頰一下道:「還叫陸大哥啊?」「那不然呢?」承恩輕聲的問。
「叫正邦羅!還是你要叫我darling?」正邦的英文也說得很標準了。
「還是叫正邦吧……我說以後我們該怎麼辦呢?被我老爹知道要打死我的!」承恩心中覺得不踏實。
「這時候了,還能怎麼辦?就一直走下去啦!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擔心了,我不是隨便跟你玩玩的人。」正邦安撫着承恩。
承恩點點頭,也不願去想,未來的路看不見是有多害怕,船到橋頭要是直不了呢?此刻有個心中喜歡的人,但以後呢?男人跟男人在—起……天底下有這等荒謬的事情嗎?
正邦如期考上了缺職,階級直升中尉,事務也繁忙了。
承恩上次看見正邦的軍服都破了,所以承恩今天特地跑到西門盯去買了些布料,準備要幫正邦做—件新軍服,也算是慶祝他陞官的禮物。承恩很聰明,學什麼都快,也都很有天分,如果他生在現代—定是個高材生。
「恩,我來了!」正邦的聲音忽然傳來。
「正邦!」承恩在車攤里抬起頭又驚又喜,然後又道:「你怎麼會來?」「我今天休假,來,這是最流行的衣服喔!還有,這個是外國的香皂跟電影海報喔!這是外國的書,不過好像是教人做蛋糕的。」正邦從袋子裏掏出—堆東西塞給承恩。
「謝謝……」承恩好高興。
「都什麼關係了,還跟我說謝謝。」正邦輕聲的說。
「今天怎麼有假放?」承恩甜甜笑着。
「我生日啊!」正邦嘻嘻笑着。
「對了!剛好,我有東西送給你。」承恩走進屋內,又回頭道:「等我喔!」正邦笑着站在原地點頭微笑。
一下子之後承恩拿着衣服出來道:「這個,看看合不合身,很久沒做衣服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退步。」
正邦接過衣服,鼻頭一酸眼眶一陣濕熱,落下了眼淚。
「你……你這是怎麼了?」
承恩疑惑又慌張。
正邦拭去眼淚,帶着些微鼻音道:「自從我媽癱了之後……就……就沒人給我做過衣服了。」
「別這樣啊!大男人當街落淚,不羞啊?」承恩柔柔的說,並用手抹去正邦的眼淚。
正邦握住承恩的手,承恩訝異,看四周沒人才放心。
正邦感性的說道:「真的讓我感覺好溫暖,恩,謝謝你……」「不說這些了,先是試試看衣服要不要改。」承恩說道。
「嗯。」
正邦當場就將衣服掉換,穿上后很適合。
正邦高興的道:「一點也不差,你怎麼拿捏得那樣准?」承恩低着頭搖頭,不好意思的笑着。
正邦又問:「說呀!別害臊啊!」
「因為……因為我們常常抱在一起嘛!」承恩臉火紅了。
「今天能跟你老爹請假嗎?我想帶你出去玩。」承恩搖搖頭嘟嘴道:「不行!老爹到鄉下接姐姐了。」「怎麼你有姐姐?」
「是啊,之前外公身體不好,姐姐去照顧。」「那……今天就放自己一天假吧!」正邦使壞的笑着。
承恩很為難的神情,考慮良久后道:「老爹會罵啦!」「當是陪我過生日羅!」正邦央求。
承恩向來是個乖寶寶,可是誰沒有冒險的心呢?承恩跟着正邦總是冒險破戒,好像一起探索每個陌生的世界,這讓承恩感覺到年輕、生命,新鮮的事物,尤其身邊伴着所愛的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好,那走吧!」承恩脫下了圍裙。
「等等,先換上新衣服讓我看看。」
承恩拿起衣服細看,喇叭褲配上冠領外套,果然是時下年輕人的流行衣服,承恩的衣物向來樸素,這鮮艷的衣服讓他獃獃望了好久。
「快換上啊!快去!」正邦推着承恩進入屋內。
承恩換好之後出來果然很合身,承恩穿起流行衣物很有明星架子,正邦都看得入神。
承恩望見便諾諾的道:「這樣穿,好奇怪喔……我還是換回來吧。」「別啊!這樣很好看。」正邦拉住承恩的手。
正邦在承恩老爹下鄉這些天,帶着承恩去了許多地方,圓山兒童育樂中心、大稻埋的波麗露咖啡廳、西門町的國之賓歌廳,還帶着承恩到了陸軍軍官俱樂部跳舞,又看了一場電影「火燒摩天樓」,最後還去了圓環,承恩好像一下把視野拓寬了,世界已經盡收眼底的感覺。
「明天老爹就要回來了。」承恩有點遺憾的說著,他的心玩野了。
「要不要陪我去看我母親?」正邦想好好利用這最後一天。
「好啊!晚上我回家學着做外國餅給你吃,書上教的,我看看應該就會。」承恩倒是對廚藝小有自信。
「你姐姐是個怎樣的人?」路上,正邦好奇的問。
「美人一個,賢蕙得緊,怎麼?要我給你牽紅線嗎?」承恩開玩笑說著。
正邦笑道:「不如幫我跟你牽吧!」
「男人怎麼跟男人結婚?」承恩平順的說著。
「結婚還不就是那麼檔事兒,一張紙寫幾個字兒。」正邦輕鬆說著。
到了醫院,承恩看見正邦的母親兩眼無神,總是痴痴的坐着,也不認人,給她東西她就吃,也不會說謝謝。
「我媽就這樣痴痴的……好些年了,我現在薪餉又請不起看護,真是苦了她。」正邦拿着毛巾擦拭着母親的身體,承恩也拿起一條毛巾幫忙。
「有沒有想過……娶一房媳婦來照顧你媽?」承恩心裏很矛盾。
正邦遲疑了一下才道:「……沒有。」正邦說謊,但是要說有,如何對承恩也交代不過去。
回到承恩家中,承恩拿着本子學做外國餅,其實就是煎鬆餅,但是承恩戰戰兢兢的表情讓正邦不禁要發笑,承恩專註的神情很吸引人,正邦內心真的喜歡承恩,承恩越是緊張就越是錯誤百出,在後面的正邦是看得哈哈大笑。
這樣過了兩年的時間,正邦二十四歲了,常常去吃面與承恩家裏人都熟絡了,承恩也還是跟正邦維持着一樣的小秘密,面裏面永遠藏着新鮮事,可惜好景不常……
「我說正邦啊!你也不小了,男孩子成家後有個賢內助,才好專心立業啊!」一位同鄉的老長官說著。
「這事又不急,晚點說吧!」正邦推辭。
「你不想自己也要想想你老母親啊!」
「……」正邦默不作聲。
「你不是跟通化街賣面的那家子很要好么?他不是有個女兒?」「人家跟我只是朋友。」正邦解釋道。
「朋友還一起看電影?」老長官又說著。
沒錯,他們三人常常一起出遊,不過那是因為承恩跟姐姐感情甚好,都習慣帶着姐姐一直看看花花世界。
老長官見正邦不說話又道:「這樣吧,我來幫你說親,成不成就這一回,再也不逼你。」「這不好吧!」正邦面有難色。
「怎麼個不好法?你倒是說個理由,成年人不結婚,難不成你愛的是男人啊?」老長官說著。
當時那時代,軍中是很忌諱這個的。正邦急着道:「才不會呢!我百分百正常。」「不是就跟着走,別婆婆媽媽的!」老長官推着正邦往承恩家走去。
到了承恩家,老長官向老爹說明來意,老爹很看好正邦,也問過姐姐的意見,姐姐其實早已對正邦心存愛慕,羞羞的點頭答應,當時承恩正在煮麵,他們坐在攤子上談着,正邦一直瞧着承恩,承恩自頭到尾沒望正邦一眼……一眼都沒有……
承恩心裏在滴血,表面上裝作冷漠,他不敢看正邦,怕只是輕輕一望眼淚就要決堤,承恩心裏也想過,兩個男人在一起根本不會有結果,正邦也的確需要一個如姐姐這樣的賢內助,自己既然愛他,就該讓他幸福不是嗎?或許,將來自己也會和另一個女子結婚生子,過完這一生。
當天晚間,正邦去找了承恩,他們到眷村後面的林子裏。
正邦首先開口道:「今天的事你也都聽見了……你……有什麼想法?」「很好啊!喜事一樁,我替姐姐高興也替你高興!」承恩臉上掛着笑顏,但這個笑顏是有毒的,毒不到別人,毒死的只有自己的心。
正邦訝異的道:「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不笑?你難道不覺得你也該成家了嗎?你不想老母親有人侍奉嗎?」承恩微笑,說的理所當然。
「是該成家了,我媽也是會有人照顧……但是你呢?我是說,我們之間怎麼辦?」正邦深深嘆了一口氣。
「什麼怎麼辦?你娶我姐姐,做我姐夫,就這麼辦。」承恩冷冷的說著。
正邦在一旁突然心寒,好像兩人之間只是一時貪玩,說斷就斷。
正邦正要開口,承恩先一步道:「晚了,回去吧,夜不歸營要受罰的。」說完承恩走了,扔下正邦一個人。
正邦望着漸行漸遠承恩的背景,一瞬間感到這個人好陌生,淚水模糊了視線,正邦落淚了,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愛過……
「劉承恩——我恨你——」
正邦在後面狠狠地嘶吼着,即使他這樣喊着承恩也沒回頭,他只盼,只盼一個回首……然而對方連放慢腳步都沒有。
承恩早在一回身就成了行屍走肉,眼睛像不是自己的,眼淚不能控制的落下,心如千刀萬剮身如置於冰窖,但是既然愛他,就不該阻撓他幸福,所以支撐着自己,向前走……
結婚的前一晚,照承恩家的習俗要由承恩去正邦住所待一晚,表示監視過新郎官,老長官將房子讓出一天,這一晚正邦夜深人靜時到了承恩睡的客房內。
「明天我就要結婚了。」正邦冷冷的說著。
「恭喜你啊!」承恩也是冷冷的答道。
「你沒有想法嗎?」正邦問。
「結婚還不就是那麼檔事兒,一張紙寫幾個字。」承恩拿出正邦之前的話作為對應,讓正邦心灰意冷痛徹心扉。
正邦輕輕自嘲的笑,點着頭道:「好,不愧是鐵石心腸,好個小舅子!」正邦轉身要走時,被承恩由後背抱住了。
「抱我!最後一個晚上……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抱我……趁今晚。」承恩忍不住了,已經抽噎的說著這句話,承恩緊緊抱牢正邦,發著抖。
正邦熱淚盈眶的回頭抱着承恩,他們狂亂的吻着,希望把彼此吞到體內,不舍、無奈、現實、殘忍,他們要分離,他們開始擁吻的那一剎那就是開始,開始結束……結束所有過去,結束所有回憶,以後,只是姐夫與小舅子。
他們猛烈的擁抱着彼此的身體,彼此的靈魂,糾結、纏繞,他們纏綿了一整個晚上……
***
婚禮當晚要開席時,不見承恩,後來才發現承恩在自己的房內割腕了……正邦撞門進去時承恩已是半昏迷狀態,正邦急着將他抱起來直奔最近的診療所,到診療所之前承恩有清醒。
「我現在才知道……結婚……不只是一張紙寫幾個字,是在我心裏用刀刻了千字文……」承恩虛弱的笑着。
正邦哭着道:「你別說話,你流了好多血……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這麼傻?」正邦泣不成聲。
承恩微笑搖頭:「我不傻,我很自私,我要你永遠記得我……我知道你的為人,婚後你會待我姐姐……如待我那般好……我希望你……對我姐姐好的同時,也別……忘……記……我……」說完承恩伸手想摸正邦的臉,但是還沒摸着便癱軟了。
「恩——」最後一聲長嘯,正邦抱着承恩,跪在地上,頭仰向天,深深的長嘯——
承恩的姐姐拿着一張紙條,是承恩的遺書,上面寫着:
人生如夢亦如電,消逝今夜,只因情無緣,在天不能飛比翼,在地無法結連理,情,何以堪?哉乎,有緣無分空痴想,有分無緣往斷腸,先行孤單黃泉路,須彌永待憶良人。
劉承恩絕筆。
眾人只道是承恩感情失敗,又受喜宴刺激觸景傷情,為情自殺,誰也不知道「良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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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九十一年——
「陸正邦的家屬。」醫院的醫務人員叫道。
景平、曉生、景平的姐姐和母親都靠了過去,望着被推出來的陸正邦,望着他蒼老的面容,不像是死亡,只像是睡得安詳,而且還在做着好夢。
「你們節哀吧,他是心臟麻痹停止,走的安詳,是自然死亡。」醫生將死亡證明一併交給景平的母親。
一陣沉默圍繞在這堆人群之中。
***
「正邦,你老了……」微笑的承恩摸着正邦的臉龐。
「你還認得我啊?」正邦也笑着。
滿臉的皺紋,以前一個剛健一個靈秀,是對比,現在一個蒼老一個年輕,也是對比。
「當然啊……就算你兩鬢斑白都能認得你,因為你一直是你啊。」承恩暖暖的微笑着,細細的凝望着正邦,仔細的觸摸着他的老臉。
「好想你……」正邦像送承恩去求醫那晚一樣抱起承恩。
承恩眯眼笑着,還是觸摸着正邦的臉頰,緩緩開口笑道:「這次,終於摸到你的臉了……」
兩個人笑着,在雲端、在霧裏,在須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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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一陣微風吹過,枝葉沙沙作響,景平跟曉生站在一塊墓地前面。
曉生上完香后,景平對曉生道:「你當初怎麼會知道我爸爸在大安森林公園?」
曉生笑着道:「因為你上次穿的軍服,跟他去世前晚跟你說的那些話,還有那封你舅舅的遺書。」
景平狐疑着問:「有什麼關連?」
「我從這些東西裏面知道了一個秘密。」曉生側着頭笑着。
「一個秘密?」景平更搞不懂了。
「嗯,一個連你母親都不知道的秘密,往後再告訴你吧!總之,你舅舅跟你父親一定會滿意我這個安排的。」晚生淡淡的帶着自信的笑容。
景平雖然疑慮,但也不願追究,畢竟都過去了,而且母親說父親與舅舅情同手足,這樣的安排應該會讓他們很滿意吧!
景平微笑道:「反正都是過去事了。」
「是啊!他們都過去,那我們呢?」曉生用漂亮的雙瞳微笑望着景平。
「我們啊?才正要開始呢!」
景平搭着曉生的肩膀,兩人背對着墓碑往同下的風景遙望。
身後的墓碑上寫着「陸公正邦劉公承恩之合墓」。
又一陣微風吹過,山上的薄薄烏雲被拂得更稀疏了,陽光從雲縫間篩過,變成一條條美麗且柔和的光線……
彷彿是正邦跟承恩同時攜手說著:「我們……好幸福……」
當你身為父母,有了一個同志孩子,請您不要過度的反應。
他只是跟你年輕時一樣,被追求時臉紅心跳,追求人時義無反顧,失戀時嚎啕大哭。
看着身邊的那個伴侶,或許並不是你今生的最愛,那麼,為什麼不以有成全下一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