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是一個右下方綉着一叢黃花群的小荷包,黃花只比黃豆大上一些,一朵一朵盛開着,花瓣先用黑線勾勒邊緣,再用淡黃絲線綉出顏色,花朵之間夾雜幾瓣綠葉,綉工精細,絕對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

「黃花預定要綉上十八朵,還有七朵沒完成。」沈花斟杯茶放在南宮籍面前。

「十八朵?要完成它得花不少時間吧?」

「綉工慢一些,大約得花三日左右。」

「三日?這樣細緻的活,只要三日?」南宮籍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這綉品小件,繡的花樣不多,顏色也單純,所以才能這樣快就能完成,倘若綉龍綉鳳,需要花的時間就絕對不會如此。」

南宮籍嘖嘖稱奇,拿着小荷包左看右看,指端描繪着黃花花瓣,好半晌,才感嘆道:「小花真厲害。」

「什麼厲害?」

「會綉這玩意,很厲害呢。」南宮籍把綉品交還沈花,笑說:「小鏡……她是我妹妹,自從被繡花針扎個幾次后,就不再碰這玩意,每回都嚷着這是悶死人的苦力活兒。」

「她不會刺繡?」沈花好驚訝。

南宮籍聳聳肩。

「要她綉虎兒,卻變成一團黃澄澄的橘子,要她綉龍,卻變成條小蛇……好吧,這兩樣東西綉工太難太複雜,那綉朵花總行吧?卻沒想到那丫頭硬生生把花綉成一顆花瓣葉片全黏在一塊的圓球……如此,你認為呢?」

沈花嘴巴張了張,不明白為什麼他說得那麼輕鬆自在?「可刺繡是姑娘家一定要會的功夫,就算綉工再拙劣,也必須會一兩種花樣才行啊。」

「是這樣嗎?」南宮籍抓抓腦袋,對於姑娘家是否一定要會刺繡這回事,他並不是很清楚,但他卻能夠篤定一件事,「我不清楚刺繡之於姑娘到底怎麼回事,但小鏡坦言不喜歡刺繡,我們也不想勉強她。讓她做自己喜愛的事兒,她開心,我們看着也開心。」

誠所謂推己及人,要是別人強迫他做不願意做的事,他肯定會萬般難受痛苦,既然如此,他也不樂意見到小鏡做她自己不喜愛的事。

「那其他活兒呢?像是縫紉或紡紗織布,你妹妹會嗎?」

「不!小鏡一樣也不會。」

沈花真的好訝異,現今許多夫家擇妻的標準,其中包含女紅呀,而南宮籍的妹妹卻一樣也不會?

「你們難道不擔心她因此嫁不出去?」

「這倒不必擔心,小鏡已經有未來夫婿,過沒多久就要嫁人了呢。」南宮籍臉上漾起對妹妹的寵愛之情。

「對方不在乎她不會女紅?」

「不會。」他的未來妹婿只會希望小鏡天天開心的過日子,那些會讓小鏡討厭的事情,未來妹婿絕對不會強迫她做。

沈花聞言,沉默片刻,好半晌,才輕輕嘆息。

「你妹妹真好。」有人關心她的喜好,有人在乎她的感受,不勉強她不喜愛做的事。如果當初自己也這樣被對待,該有多好?如此,她便不會是現在這。

南宮籍聽出她語氣里無意間流泄出的淡淡欣羨,於是問:「小花,你不愛刺繡嗎?」

「談不上喜愛。」沈花垂下眼,指尖撫着小荷包上的黃花,「以前總被叮嚀,刺繡對姑娘而言是件非常重要的活兒,而綉工的好壞,則會影響到未來夫家的優劣,所以一直努力學習,不為喜愛,也不為興趣,但自從……」

沈花手捧着茶杯,沉默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咽下了喉頭的苦澀,以及壓下不願想起的過往,才又開口。

「自從發生一些事情后,我才發現,原來事情並不是我認為的那樣。刺繡學得好,不一定能找到好夫家,學不好,不一定遇不到好夫家,現在甚至明白,原來不會刺繡也能夠嫁人……呵,我當初努力學刺繡,到底為了什麼?真像個笨蛋。」最後一句話,是沈花自言自語的呢喃,附加自嘲一笑。

自始至終為了某樣意念而努力,但最後卻發現,達到那意念的條件,根本與自己先前的努力毫不相干,並且輕易就被打破,如此一想,心裏真有無比的沮喪。

南宮籍的心口,因為她輕聲的自嘲而緊縮一下。

他撫撫胸口,等待片刻后,難受的感覺似乎不見了,讓他無法探究原因。

「這件綉品,小花是要拿來送人的嗎?」他問。

「不,這是從綉坊接回來的活兒,並不是拿來送人。」沈花說。她得靠刺繡賺取銀兩,否則又該如何生活?

「你瞧,就是為了這樣原因呀。」

「什麼?」沈花抬眼,被他弄得一臉迷糊。

「小花學刺繡的原因,說不定就是為了現在呀!」南宮籍朝沈花眨眨眼,「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或許刺繡也一樣……呵,幸好小花不必體會方恨少的感覺。」

沈花怔怔看着南宮籍的笑臉,望望手裏的小荷包,漸漸領悟他的言語。

是呀,他說的沒錯,幸好她會刺繡,幸好她有這樣技能,否則又該如何賺銀呢?

她以前只認為為了「夫家」而辛勤學刺繡的自己很愚蠢,不停鑽牛角尖,但這樣的念頭,卻被眼前的青年輕鬆扭轉成另一個觀點,讓她忽然好慶幸自己會刺繡,並且精良到能從綉坊里接活兒回來。

她捏捏手中的綉品,嘴角牽起小小的笑花,覺得上頭的小黃花忽然變得明艷可愛許多,或許,她還可以多綉點小綠葉,如此看起來會更加生動。

南宮籍因為這朵笑花而呼吸一滯,心跳亂了幾分,擱在桌面上的手,蜷縮成拳。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對她這樣的笑容,有如此大的反應。

這朵笑花,並不美艷動人,而是未被世俗污染,純粹而清澄的笑。

他覺得自己像是在荒野里瞧見花朵的旅人,想守護這難得可見的珍貴花朵。

這笑容多麼適合她呀!

如果……如果……小花能夠永遠這般笑着,那該有多好?

忽然,門板上傳來敲擊,接着門扉便讓人推開,輕而易舉便打壞了南宮籍想守護的笑花。

「沈姑娘在嗎?」

屋內的兩人雙雙抬眼望去,只見一名穿着精緻綢衫的男子站在門邊。

沈花立刻起身迎上前。「方爺。」

方爺瞄了沈花一眼,立刻把視線轉往其他地方,看見桌邊的少年時,有些一愣,沒想到會在此處看見其他人。

「沈姑娘,我是來收這個月的房租銀。」他看着少年,止不住自己心裏的好奇,瞧見少年對着自己露出一笑,連忙回以一笑。

「方爺,您請進來歇息一會兒,我去上頭取文銀下來。」

「不不不,我在這兒等就好!」他只想快快收取完銀兩,速速遠離這面目可怕的女人。

唉,自從那位老伯往生后,他每月就必須承受一次折磨,真讓人厭惡。不過,今日他打算做的事情,肯定能撫平他「受創」的心。

事實上,為了這件事情,他從發現到觀察,足足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才終於在這個月開始實行計劃。

只不過現下多了他人,不知會不會受到影響?

方爺躊躇的把視線再度轉往少年臉上,心裏花了一些時間琢磨。

不管了不管了,瞧那位少年滿臉單純稚嫩,應該不會是什麼阻礙,何況他今日嘴饞,想上酒館喝酒,由於是瞞着家裏的凶婆娘,所以需要「額外收入」呀。

思及此,方爺急忙喚住正準備上樓取銀的沈花。

「沈姑娘。」

沈花停住腳步,望向門邊的方爺。

方爺露出微黃的牙齒,「事實上,這個月的租屋銀……漲成一兩。」

「一、一兩?」沈花倒抽口氣,腦袋嗡了一聲。

「是呀,沈姑娘應該知道,最近物價上漲……唉,若不是有家要養,我也不會胡亂調漲租銀呀。」

「可——」

方爺迅速打斷沈花。

「自從你們租了這間屋子,四年多來無論其他人的租屋銀是如何變化,我卻始終不曾漲價……其實,在租屋左券上頭,有明言寫到有關租屋價的事情,沈姑娘想要看一下嗎?」方爺說著,便從衣袖裏掏出他刻意帶來的契紙。不知是否因為興奮,或是做虧心事的關係,他的手竟有些顫抖。

「其實你手邊應該也有同樣的契紙,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把我存放的帶來。沈姑娘想瞧嗎?上頭還有王老伯的簽名與捺印咧。」他想,她應該不會浪費時間看契紙內容,因為……嘿嘿嘿……

果不其然,沈花臉色一變,咬咬下唇,並未接過方爺遞過來的契紙。「不、不用看了……方爺,請問租銀能寬限幾日嗎?等我把綉品拿去綉坊……」

「這萬萬不能,單獨寬限你,對另外一間的租屋者過意不去,何況當初就說好租銀必須按月按時付呀。」

「好吧,請您稍等。」

沈花踩着沉沉的步伐上樓,走進卧房,打開柜子,先在一個小布袋裏拿出八百文銀,再從柜子底處取出一隻竹盒子,從裏頭拿出兩百文銀。

她望着盒子裏剩下的文銀。

這竹盒子裏的文銀,是她平時的積蓄,以便不時之需使用。

「明兒個上綉坊時,得多要一些綉品活兒回來。」她呢喃,把竹盒放回原處,關上柜子,拿着文銀轉下樓時,見到南宮籍正慢悠悠地離開方爺身邊,坐回原本的長凳上,啜口茶。

方爺瞧見她的身影,扯了扯嘴角,露出個難看又……巴結的笑容?「沈姑娘,抱歉抱歉,方才我忽然想到,其實打這個月開始,官府有補助租屋者一些銀兩,依你的狀況來看,可以扣去兩百文銀。」

「有這回事?」扣除兩百文銀,不就變成先前的租屋價八百文銀?

「有的有的,若不信,沈姑娘可以問……問……呃……」方爺視線轉向坐在桌邊的南宮籍。

南宮籍抓抓腦袋,「嗯……啊!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件事情哪,我前日才聽幾名客人討論這件事情,他們都開心得不得了,直說手頭終於能比較寬鬆了呢。」

沈花心底雖然有些疑惑,但聽見南宮籍如此說,也就沒再多加懷疑,畢竟以他的身分,消息肯定比自己更要靈活,是她沒得到消息吧?

「沈姑娘,請你在這上頭捺印……這是給你保留的付款字條,我還有點事情,先告辭了。」

沈花看着方爺匆促離去的身影,不明白以往總是會仔細吹乾捺印痕迹,以免痕迹糊去的方爺,怎麼這回卻這樣匆忙,彷佛後頭有鬼怪似的。

她納悶的把視線轉到南宮籍身上,他則無辜的看着她。

「你們方才……」

南宮籍喝口茶,茶冷了,味道苦澀至極。「隨口聊幾句,交換一下彼此身分。」

但沈花覺得比起方才,他似乎……不太開心?雖然只有一點點,可他的笑容不若以往那樣輕盈,反而有些僵硬。

為什麼?難道與方爺的異常有干連?

沈花還沒想個透徹,南宮籍卻打斷她的思緒。

「小花,我方才在想,你之所以拒絕與我合作繪冊,是不是因為……」

沈花心裏一驚。他發現了?

「因為你得時時把心思花在綉品上,以便賺銀的緣故?」

「算、算是吧。」沒想到他會這樣猜,沈花心口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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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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