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到我的工房冰敷好了。」他的視線與她對上,「可以走嗎?」「應該可以,但要先休息一下,我的腳很痛。」她剛才試圖起身,但左腳才踩下去立刻疼到骨子。林先生左手摩挲下顎,忽然想到什麼,說了聲「你等等」后,起身往籃球框下走,最後拉着一樣東西走回來。
董歡瞪着眼前的手推車,彷彿手推車會張開血盆大口吃了她。
「我拒絕!」丟臉死了!
「哦?你知道我的打算啊?」挺機伶的嘛!「不然你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讓我抱回工房……我是不反對這個辦法,但前提是你必須忍受我身上的汗水。如何?二選一。」他伸出中指和食指,微笑等待她的選擇。
「我在這裏休息好再——」
「你的臉不趕快冰敷,明天會腫得像豬頭。」林先生截斷她,一句話便把董歡瞬間打趴在地。
女人是愛美的生物,尤其對愛面子的董歡來說更是打擊。
於是,她只能毫無選擇地等林先生把推車上的物品全都堆到一處,撐起身體坐上手推車,雙腳併攏膝蓋彎曲往右側歪放,以免壓到左腳踝。
林先生在一旁吩咐闖禍的同學把散落在地上的圖紙撿妥,再拿到董歡的辦公室放以將功贖罪,和籃球場那邊的男同學們揮手道別後,便推着手推車嘎吱嘎吱往工房走。
「你怎麼這麼晚還在學校?」路上,他開始閑聊。
「你怎麼這麼晚還沒離開學校?」董歡反問。
「打球啊。」
「你可以打球?」她懷疑地問。
「為什麼不可以?我五點就下班了,學校並沒有規定校工不可以在下班后留下來運動。」
他頓了頓,「我整理完會計科外的花圃后,原本要直接回工房,但男孩們邀我一起打球,我當然恭敬不如從命。」
「你常和學生一起打球?」「還滿常的。你呢?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
「廣三科學生請教升學的事。」
說完,兩人沉默下來,林先生也不再試圖找話題,只是看着手推車上的背影,眼底浮現——其實,他對她好奇一段時間了。
他和董歡雖然是同一個時期進入樺欣,但由於天差地遠的工作內容,導致他們幾年來毫無交集。誇張嗎?但他覺得還好,他又不是一校之長,無需認識每位老師,儘管是樺欣的唯一校工,也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每位老師都必須認識他,知道他是何許人也。
當然,他也不是在第一時間知道董歡這號人物。
剛講入樺欣時,他的時間幾乎都耗在與即將退休的老校工探訪各個角落,參與每一項工作-半年後老校工退休,他忙着接應由兩人轉為一人的工作,加上一天到晚都忙得團團轉,根本不會八卦一些事情,也還不知道董歡的存在。
第二年,他利用閑暇時間與同學培養感情,偶然聽說學校有位美術老師長得漂亮美艷、自信大方。當時,他有點好奇她長得什麼模樣,竟惹得一群少年郎如此讚賞?不過,這點好奇不足以讓他特地前去看她,只抱持着有緣遇到再認識的態度。
直到今年六月中、學期快結束時,發生電視台到學校邀請她上「校園美女老師」的綜藝節目而遭到她拒絕的事件,讓他改變了態度。
被邀請擔任「校園美女老師」的來賓,對一位女生而言,應該是不得了的事吧!漂亮得足以上電視,甚至有可能一炮而紅、闖出知名度,美好前景實在容易讓人心動。
不過,董歡卻一口回絕,跌破大家眼鏡,縱然校長苦口婆心勸說,她不要就是不要,還說——我,董歡,不需要靠外表得到知名度。
如此自信、如此驕傲、如此充滿魅力。
全校嘩然。
他,原本微不足道的好奇為此開始變濃,興緻勃勃想見她一面,卻面臨暑假到來的窘境。
直到專任老師們八月中旬回校備課,他接獲通報至藝能科辦公室換燈管,完成後,好奇地瞄了眼一直不受他工作影響的老師,看見她桌上的名牌,赫然發現竟然是自己想見上一面的「美女老師」,他便緊盯不放,想看仔細些。
或許是他當時的眼神太過熱切,引來她的注意。兩人相互較量眼力時,他清楚捕捉到她迴避三秒,當她發現自己似乎趨於弱勢,立刻又轉回視線瞪向他,亮閃閃的眼透露着她的倔強。
接下來是他們第二次碰面。他之所以扮演「樹靈」完全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她會這麼可愛地信以為真。事情穿幫后,熊熊怒火把她的眸子燒得晶亮耀眼、光彩奪目,也牢牢在他心上烙下痕迹,無法忘那是他見過最艷麗的靈魂之窗。
灼目閃耀得讓他彷彿隨時會為之燃燒。
他發現,她是一隻不容許自己認輸與表現失常的小母貓,即使在受傷的情況下,自尊與自信是她的鎧甲。
真是驕傲的女人啊!瞧瞧她現在的姿態,背脊筆挺,右手放在推車上穩住身體,左手則輕放在受傷的腳踝上,十足是乘坐軟轎出巡的高貴女王,而不是乘坐推車的傷者。
這樣的她,如果知道他產生想要解開她鎧甲、看看裏頭究竟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的念頭,不知道會有何反應?哎呀,真是糟糕,自從知道她沒有男朋友后,他對她的興趣更是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了啊……兩人進入專屬於校工的工房,林先生扶董歡坐上椅子,彎下腰,右手撥開她頰邊的發,察看她的狀況。
董歡一時反應不過來,嗅入不同於男孩汗酸味、而是雄渾的男性氣息后,才猛然領悟到他的靠近與觸碰。
她立刻屏住氣息,身體驀地緊繃,臉頰頓時一片麻意,不知是被球打到的關係,還是被他觸碰的緣「果然腫了……」瞧見董歡眼神閃過一抹擔憂,他又笑着說:「不過還好,沒有想像中嚴重,趕緊冰敷的話腫度會消失三分之二。你等等,我去拿冰敷的東西。」見林先生巨大逼人的身體遠離她,消失在通往後方的門帘后,董歡呼口氣,抬手觸碰果真發腫的臉,一邊悶悶地想,他剛才後面的補充,難道是在安慰她嗎?她真的很擔心明天早上臉還是腫的,這要她怎麼面對同事與學生?
幾分鐘后,林先生拿着兩個大小不同的藍色冰敷袋以及兩條毛巾回來。
他先把小冰袋裹上毛巾,貼在她臉頰的傷處,示意她接手,然後蹲下身準備檢查她的腳。董歡察覺他的意圖,連忙把腳縮到椅子下。
「你的腳扭傷了不是嗎?最好讓我看一下。」
「我自己來。」讓他碰她的腳?太尷尬了!
林先生可不打算聽她的話,拉來旁邊的小板凳一屁股坐上,用董歡無法反抗的力道拉來她的左腳,脫去壞掉的高跟鞋,將她的赤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董歡抗議無效,又掙脫不了他的箝制,只好挫敗地任由他行動。
白嫩的腳被握在男人巨大厚實的掌心裏,感受着他掌上的厚繭、粗糙的肌膚以及比她體溫還熱燙不知多少倍的體熱,如此的視覺效果以及感觸,讓董歡莫名想起幾個月前,兩名為男女朋友的模特兒依照她的需求擺出繾綣纏綿姿態的景緻——結實與纖細,黑與白、陽與陰的糾纏,曖昧黏膩卻讓人怦然心動的氣息……董歡腦袋嗡地一暈,壓在冰袋下的臉微微熱了起來。
真是的,怎麼忽然冒出那幅畫面?
再次看向眼前的男人,董歡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腳正踩着他,他們的姿態彷彿是女王與僕人,下一刻他會彎下腰,謙卑地親吻她的腳,接着順着她的小腿腓骨,一路往上……喝,滾開滾開滾開,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聯想?董歡的臉發熱得更厲害,莫名其妙害羞起來。
錯覺!一切都是錯覺!快快把那見鬼的念頭踢到爪哇國去!
她噓咳一聲,用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你這裏怎麼會放冰敷袋?」
「保健室關門得早,我偶爾會遇到學生放學后打球扭傷的狀況,雖然次數不多,但幾次之後我便準備冰敷袋以防萬一,毛巾也會按時拿到保健室請護士阿姨消毒。」
「喔……」太好了,她臉上的熱度已經退去三分。
「董老師。」
「啊?」
林先生抬頭,望向董歡。董歡故作鎮定,調整冰敷臉頰的動作,一邊撥弄頭髮好遮住可能泛紅的「我為上次的行為道歉,我不該那樣……捉弄你。」那天他想要道歉,但明明穿高跟鞋的她卻跑得那麼快,一下子就不見人影,到辦公室找她也不見蹤影。
開學后,他處處留意,但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半個月來都不見她的人,這讓他不禁納悶他們真的那麼沒交集嗎?先前因為彼此的工作內容差異太大而沒機會相遇也就罷了,沒想到特地留意,或者利用有空的時間去辦公室找她,她都不見蹤影!
這件事不提還好,一提董歡立刻沉下臉,默默放下回溫的敷袋。
「我該走了。」聲音冷淡得猶如白開水。
她並不是愛記仇的人,原本打定主意就算在校園不幸遇見他,只要他絕口不提,她可以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哪裏知道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重新捉回令她被耍而感到難堪的記憶!
那次絕對是她畢生最最最最最最最難堪的事件!
她……還在生氣……
林先生默默嘆氣,收起敷袋,把她的腳放在小板凳上,從一邊的柜子裏翻出一雙拖鞋。
「換上這雙拖鞋吧,雖然尺寸對你來說有點過大,但總比赤腳或是穿着壞掉的高跟鞋來得好。還有,回去以後要記得冰敷。」他交代。
「你家裏有冰敷袋嗎?」
「沒有。」她依然沉着臉。
「那這兩個冰敷袋你帶回去。今明兩天冰敷,后兩天改用毛巾熱敷,每次大約二十分鐘。最近別穿高跟鞋,以免腳踝二度傷害。知道嗎?」
「嗯。」董歡彎身換上藍色平底拖鞋,林先生立刻拿出一個提袋,把她的粉色高跟鞋放進去,又用另一個袋子裝入兩個冰敷袋。
董歡接過提袋,一聲不吭拖着腳才走到門口,手腕卻被一把抓住。
她微微偏頭,透過工房裏的燈光,看見林先生滿臉的誠懇。
「董老師,原諒我,好嗎?」
「然後咧、然後咧?」
「什麼然後?」星期六晚上,台北的「松竹畫廊」里,董歡的視線在型錄上兩種畫框之間轉來轉去,思考該用哪種畫框才適合「溫存」這張油畫,對好友的興奮完全視若無睹。
「你怎麼回答他的啊!」歐陽萍雙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好友,像等待骨頭放到面前的小博美。
「什麼我怎麼回答他?」董歡抬頭眯眼望向前方白牆,腦海里假想畫作與畫框搭配起來的模樣。
「……董歡!」歐陽萍怒了。
「嗯?」
「拜託你認真點!」虧她這麼積極地八卦……呃,關心好友的生活。
「我很認真。」董歡放下畫框型錄,看向歐陽萍。難道好友沒看到她這麼認真地挑選畫框嗎?
「唉喲……」歐陽萍蹭到董歡身邊,勾住她的胳臂,同時把礙事的型錄搶走扔到旁邊。
「你怎麼回答他?那位校工不是要你原諒他嗎?我好想知道你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怪了,你那麼好奇做什麼?」這件事有比畫框重要嗎?
歐陽萍白眼一翻,賞給董歡「這還用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