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疾駛的汽車上,楊保瑞依然緊緊拉着我的手。
他抓的如此之緊,令我放棄了掙開的念頭。我們靜默無聲,只有車窗外一盞盞淡黃色的路燈,疾馳而過,留下忽亮忽滅的光亮相陰影,映照的我們像兩座鹽塑的雕像。
但是表面的冰山下面,卻是湍急涌動的各種思考和念頭,彼此斟酌着,掂量着、權衡着利害。
外面暮色中瓢潑的大雨越下越急促。
突然車子好似撞到了什麼物體,嘎然止住。我們立時被車速給甩到前座上,汽車嘯叫着打橫過來,停在了路當中。
司機連聲咒罵著。我們對視了一眼,楊保瑞手疾眼快,他拉開了車門閃身下了汽車。
白花花的雨遮擋了我的視線。
我一瞬間有想搶過他超前下車的衝動,但是我慢了一步,只得跟着他下了車。
外面的路中間是一座人工鋼索橋。
最近暴雨猛漲洪水泛濫,此時水面已經淹過了橋面。河水也淹沒了公路和我們的車輪,路旁邊有一些底盤低的汽車,發動機進水造成熄火就停在路旁,等着市政工程部門來救援。
眾多車輛堵在橋頭,顯然是過不去了。
我立時轉身回到車旁邊,伸手拿出電話打電話叫車。
楊保瑞站在淹水的河堤上,舉目看着依稀可辨的,遠方綠化樹林掩映下的角樓和別墅。這裏偏向市郊,是以人煙稀少。
我打完電話,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招呼他上車。
水珠順着我們的軀體在水面上打出一層的漣漪,叮叮咚咚就像是各種珠玉跌落玉盤。
終於,保瑞的臉上慢慢露出寂寞的微笑。「小寶,我們一起玩水吧。」
「我們小的時候,一起常常出去玩水。那時候,總是在雨季里,我走不動路你背負着我回家,你還記得嗎?」
「……」
「那時候,你總是追着我叫我保瑞,保瑞。有一次我藏在樹後面沒有回答。你一個人哭得非常傷心,你說是擔心我,我卻知道你是為了怕爸媽打你……」他璀璨的一笑,「我那時才知道,你非常喜歡我。」
「……」我低着頭挽起袖子拉着他的胳膊。這裏路面滑看不清水下面的橋面和河道,容易發生危險。
他慢慢的回憶:「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叫我的名字呢?十二歲十三歲?是不是那一年,我們在樹叢里偷看了隔壁的哥哥姐姐接吻開始的呢?」
「別說了……」那些往事都不用再提了吧!
「那時候,我們擠在樹叢里,你問我他們在做什麼?我說他們喜歡對方才親親。於是,你就很認真的對我說,我喜歡保瑞我們親親吧。是不是這樣呢?小寶。」
「……」我忘記了。
「你對我一直很好。你是唯一一個從不阻止我的人,儘管你不贊成。但你不開口阻攔,你一直在看着我走,會不會摔跤會不會跌倒。那時,你就會來救我。對不對?」
我靜靜的聽着他的話,心中越來越沉。
今日楊保瑞對我說出這種推心置腹的言語,分明就是兩個人已經撕破臉皮,從今而後分道揚鑣嗎?他身體慢慢的往前站了站,全身都在雨中淋濕,我本想伸手去拉他過來,但是一躊躇又放下了手臂。
他嫻靜淡然的說道:「孩童時代的天真一去不復返,長大了以後總是為身外事考慮的多些。我卻希望回到兩小無猜的成長階段,而不是像這樣追擊、狩獵、猜疑、妒忌,我累了……」
楊保瑞溫柔的說:「小寶,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吧!」
「不。」
夜晚的雨勢更大,順着綠化帶流淌下來的泥土慢慢滑進河道。
河裏是活水,但是也被沾染的渾濁昏黃。我的腳邊沾滿了黃泥,慢慢的有些澀怠,腳脖子上都是泥土,有些站立不穩。
楊保瑞站在更前端,他的膝蓋處錦緞長袍的盡端都是污濁不堪的河溪。溪水埋住了他的衣襟。我迴轉身想向路旁邊的汽車走去。他沒有跟過來,我回頭向他看了一眼。
楊保瑞眼望前方,他的身上蕩漾着雨珠和泥石流。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回首不敢再看。
突然我聽見司機大叫了一聲!
我霍然轉身,正自看見河岸邊,一棵被風雨摧毀的小樹栽倒在河岸旁,楊保瑞一聲未出,竟然被樹榦的邊緣掃中,順着河堤他一頭栽倒在河水裏。
我大叫了一聲,邁開腳步奔了過去,直直衝進河裏。
冰涼的河水立時緊緊包圍了我,急速的水流將我衝進河中心。
原本和緩淺溪般的小水道在暴雨侵襲下竟變得驚濤駭浪。水將我的身體重重打向順河漂流的枯木和雜物,痛徹心扉,眼前一片烏黑,原來我竟然骨折了。
但是我的手緊緊抓住楊保瑞的衣襟。在波濤中,我奮力抱住他的軀體,用受傷的那邊肩膀一把抓住一塊卡在河中心的岩石和斷木的支撐點。
楊保瑞面上全是雨水湖水淚水。他緊緊抓住我的臂膀,臉上都是痛楚的神色,在暴雨和河水的侵襲中,他緊盯着我的眼睛,強迫着我面對他。他全身顫抖哽咽的說著:「你又、救了、我一次!AIWA!」
隆隆的雨聲自頂端泄入大地和河水裏。
除了白花花的雨,我們看不清任何世界。
我獃獃的望着他。
楊保瑞如同困獸一般,他一迭聲的對我咆哮出來。「你這個卑鄙無恥膽小如鼠的騙子!欺騙家人和朋友,很有趣吧!不敢承認你是楊小寶,扮演另一個人,掩藏在後面恥笑我的感情,看大家像傻瓜一樣的表演很有成就感!是不是!取笑你的祖國!取笑你的軍民!取笑皇帝!取笑我!看看你對我做了什麼?!AIWA——
「我真想殺了你!」
他面目猙獰着,雙臂突然使力緊緊卡住我的喉嚨。
我的頭腦里嗡嗡作響,五根手指緊緊抓住他的手。牙齒也不住的打顫,全身力氣都因為劇痛襲來,呼吸不到氧氣而急速的消失。
他的手指插進了我的脖子,順着冰涼的河水,冒着熱氣的鮮血流淌出來沾染了周圍的河水。我在血光中奮力掙扎,想掙脫他。但是手臂剛受重擊了因此無力甩開他!他瘋狂得驚人,扼制我的喉嚨讓我透不過氣來。
掙扎中,恍惚聽見楊保瑞泣不成聲的聲音:「我們一起走吧!AIWA!」
「不——」我用力推開他。
他撲到我的身上緊緊壓制着我。他用顫抖的手鎖緊我的脖頸,臉上雨水和淚水混合著,瘋狂的緊壓着我和我接吻。大滴大滴的眼淚沾濕了我的臉,他的吻和雨一樣都逼得我窒息而死。
他痛哭着懺悔,「我們一起走吧!AIWA!我愛你!離開這裏找個沒人的地方過一輩子。遠遠離開這裏。求你了!」
「不!」「不!」「不!」
「不——」
我拚命的掙扎大叫。但是眼前漸漸模糊全身越來越重,手腳漸漸麻木無力。
瞬然一聲的猝響,我緊緊拉住岩石的手臂終於骨折了,我們被浪卷離岩石。在暴雨中,我們被一個大浪打翻,泥沙捲住了我,水把我埋在了浪底。
楊保瑞面孔極度扭曲,他使出全身的氣力用勁扼斷了我的脛骨。他是真的要殺我。但是我的手卻依舊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楊保瑞死在河裏的!
在渾濁的水裏,我竟然發現我們都在哭泣……
哭得像個得不到心愛寶物的孩子……
哭得像是個明知道會失去心愛寶物的孩子……
雨注如泄。
在水的兩邊是生與死的世界痛哭流涕。
我們都在心底里絕望到痛哭。
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可能就是在那個長街疾馳,月色擁吻的夜晚吧。
或者更早?在保瑞收到DNA檢驗報告的時候?
很驚訝嗎?
不意外。
喜歡他嗎?
從小就一直喜歡他。
他喜歡你嗎?
被他喜歡我真高興。
為什麼拒絕呢?
因為,我不能……
今時今夜,就讓我在水中自由自在的哭吧——
嘩嘩的暴雨中,分開的雨幕里出現了幾個人影。
我們在水裏被分開,我被一個人緊緊抱住,他單臂護着我的脖頸抱起我。
身前面的幾個人用力拉開楊保瑞,楊保瑞掙扎的往我身上撲過來,幾個人架着他制止着他。我們被架到河近岸。保瑞絕望的向我大叫着,我卻什麼都聽不清。
艾索魯將雙臂伸出我:「AIWA!拉住我的手!」
我勉力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
我用盡全身的氣力,真摯的微笑起來。「艾索魯,每次都是你來救我。真丟臉……」
我不能……
我伸出手將緊貼在前額的黑髮拂到後面,露出了黑色眼睛清清爽爽的看着大千世界。
在雨中,冰涼的雨珠打着我的面頰和脊背。丟棄了眼鏡框的阻礙和局限性,這世界變得清晰可辨。睜開了眼睛挺直了背,就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夢想中的沉穩、堅強、不可擊敗、有自信的人。
那個土氣、懦弱、猥瑣的三流醫科學生消逝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亞美三洲的將帥,未來共和社會的領袖之一,想改變社會和人生的成熟男子。
我不能同楊保瑞離開,因為我是楊小寶,他的弟弟。
我不可能放縱,出軌。因為我自十三歲起,每年在北方旅行時,人們通常叫我的另一個名字「AIWA」。
只有回到故鄉,熟悉並蔑視訓斥我的人們,會直呼我「小寶」。
這就是我最大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任何人。亦是我最引以為豪的事。
AIWA這個名字不屬於我一個人,它匯聚了我們全體革命者的夢想和亞美三洲的希望。如果說它匯聚了一個團隊的全部才智、勇氣、正義和光明面。那麼,楊小寶就承擔了我這個人全部的黑暗面。
軀體內外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生,但是操縱我的人生轉輪我已無法更改。
因此所以——
小寶不可能同楊保瑞離開,因為他們是兄弟。
AIWA不可能同保瑞離開,他們是敵我雙方。
小寶不可能同皇帝越軌,他是他哥哥的法定戀人。
AIWA不可能同皇帝共處,他們是爭奪帝國的首領,他曾想暗殺他。
把痛苦全部都交給上帝吧。
在心底里,我們都有尊敬的神。
它可能是親情、愛情、虛榮心、慾望、金錢等。
我的神就是成為一個頂天立地、開創國家的英雄。
它指引了我前進的方向。督促我不斷成長、刻苦努力、達到期望的目標相高度。
現在,我以無比的虔誠,迎向我不可預知的未來。
全部都交給上帝吧……
管他未來會發生什麼。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