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真的抓不住他的思考方式,怎麼一會兒問記事本,一會兒又問她的私事,最後又說要幫她找記事本?
「找尋已故狄宰相的記事本這種事情應該要由信得過的人來辦,本王自認與狄宰相的父親頗有交情,因此由本王與狄宰相一起找應該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狄寧寧看着李澈自我推薦,驀地,方才的疑惑煙消雲散,竟然散出一股異樣輕鬆。
她想,他是害怕她若與人訂親或有心上人,對方在得知她與八王爺夜裏單獨相處,對她會有不好的觀感,因此才會先問她的私事,確認沒有那人的存在後,才再提議幫她找記事本。
李澈揚高一邊眉頭,「怎麼?難道你信不過本王?」
「不,微臣不是這個意思。」狄寧寧舉起手反駁,「微臣只是以為王爺日理萬機,應當沒有時間陪微臣找尋家父的記事本才是。」
話一說完,她很想狠狠的掌自己的嘴好幾下。
「日理萬機?狄宰相,若要拒絕本王,也不是使用這個理由吧!」李澈十分有自知之明。
他向來散漫出了名,鎮日遊手好閒,與煙花女子交纏在一塊是時有所聞,他絕對不相信狄寧寧從未聽過外界對他的抨擊評論。
這樣的他被戲稱為「徹底」的好吃懶做王爺,而非被貶為廬陵王、流放均州的父親,在喜獲麟兒時為他取名為「澈」之用意。
「若要說日理萬機,本王想『機』這個字改成母雞的『雞』還比較貼切。」李澈毫不在意的笑話自己。
狄寧寧卻笑不出來,因為她知道他口中的「日理萬『雞』」是宮廷內愛嚼舌根的無事之人暗諷他夜夜與煙花女子風流之語。
也許是李澈在她入朝為官的第一天為她遣走訕笑她的薛懷義一行人,更或許是因為他是洛陽宮裏第一位對她說聲鼓勵的人,又或者是他聲稱與父親交好之故,總之,她對他有種說不出的放心與信任,甚至早已默認兩個人是朋友。因此,無論由他人之口笑話李澈,或是由本人笑諷自己,她聽了心底全都不是滋味。
「王爺,」狄寧寧正色的看着依然扯着嘴角的李澈,「微臣總是過戌時才得空到家父書房找尋記事本,若王爺能配合微臣的時間,微臣十分樂意,甚至感激王爺撥冗協助微臣。」
李澈加深嘴角的笑意,「這是當然,一切都以狄宰相的時間為主。」
「微臣在此先謝過王爺。」狄寧寧朝李澈欠身後,才又開口,「微臣要回議事廳處理公事了,請恕微臣先行告退。」
「狄宰相小心慢走。」望着她轉身,他的嘴角仍勾着一抹笑,一股擔憂卻油然而生。
他的眼底映入的是她窄小的後背和嬌弱的身形,明明是該受到父母寵溺、丈夫疼愛的年紀,竟然得背負皇帝的期待、百官的冷眼旁觀,以及她對自己無比的期盼,這樣的生活是否過得太累、太令人心憐?
李澈想,若是已故狄宰相地下有知,會不會痛恨自己生前太過操勞,留下含苞待放的女兒獨自面對縹渺未來?
但是心念一轉,他想起狄寧寧闡明她沒有婚配對象與心上人,俊顏不禁露出微笑。
如斯女子,他未曾有過邪念,一開始出手相救,也只是因為她是故人之女,沒想到越是相處,他便越受她吸引。他想在她尚未婚配能廣交朋友時,與她多多相處,一來和她談話恁是有趣,二來不知為何,他想收集她更多不同的表情樣態,而且雖然洛陽宮內能人多如牛毛,但畢竟要找到年紀相仿,愛讀書卻不愛嚼舌根的人,着實少之又少。
總之,狄寧寧這個朋友,他是交定了
明明是初春,今日入夜竟狂風大起,天幕暗淡無光,連一顆星子都見不着。
狄寧寧梳洗完畢,簡單的用了晚膳,正準備起身,由自個兒的閨房前往父親的書房時,望向窗外,雖然看不清景緻,耳里卻聽見雨打芭蕉的聲音,滴滴答答,無端升起一絲憂心。
「應該是不會來了吧!」她小聲的自言自語。
「咦?小姐,您說什麼?」站在自家小姐身側,準備替她提燈籠的若藍疑惑的發問,「是有什麼人要來嗎?」
「不,沒什麼。」狄寧寧又看了一眼黑壓壓的窗外,搖搖頭,「我們抓緊時間走吧!丨
她還不確定李澈是否會依約到來,抑或只是隨意開口說說,或者只來一夜就失去耐性,因此她想暫時不讓府邸的人知道八王爺承諾夜訪宰相府,以免惹來一堆疑問。
若藍趕緊先至房門口替狄寧寧照亮腳下的門檻,深怕自家小姐夜裏視力不佳,一不小心撞傷可就不好了。
主僕兩人順着迴廊走着,好在王管家六日前便命人每日在掌燈時分務必將狄寧寧的房間與書房之間的通道掛滿燈籠,狄寧寧這一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連夜深獨自一人回到房內也能放心。
走出屋外,淅瀝瀝的雨聲不斷,狄寧寧更加肯定今夜李澈是不會來了。總之,他來也好,不來也罷。來了,她只是多一位幫手;不來,她頂多自己再多花點時間找找。
結論是,她無所謂。
兩人來到書房門口,若藍先入內,替狄寧寧點亮屋裏王管家七日前再命人多取來的十盞燭火,才請她進來。
「小姐,今日晚上可別超過子時才回房,我不時會到小姐的房裏瞧您睡了沒。」若藍忍不住耳提面命。
「知道了,你早點休息。」狄寧寧沒好氣的睨了若藍一眼,接過她手中兩盞
燈籠的其中一盞,轉身入內,抓緊時間找尋父親生前對朝政抱負的蛛絲馬跡。
並非狄寧寧不相信若藍的人品,才不讓她參與找尋記事本的活動,而是不忍整天陪在身側忙東忙西的若藍,夜裏還不得休憩,漏夜尋找父親留下的東西,因此狄寧寧強力要求她不準留下,回房歇着。
放眼室內,簡單的格局只有一張書桌、一張躺椅,以及十多個聳天大書櫃,和塞得滿滿的書籍資料,狄寧寧心頭一疼,想起爹爹一生為朝堂勞心勞力,官海沉浮,連享福的時間都沒有就駕鶴西歸,令人不勝唏噓。
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感傷,收拾心情后,趕緊來到昨日整理出來的書堆前,開始一本一本翻閱着。
耳里聽着屋外的雨聲,手中翻着老舊的書冊,當她沉浸在寂靜深夜獨自一人的時光不到半盞茶時間,卻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是誰?」狄寧寧警鐘大響。
宰相府所有的人都睡了,這時還會有誰敲爹親的書房房門?決計不是偷兒吧!世上哪有人傻到要來偷東西還先敲門?
想到這裏,她放心不少。
「是我。」低沉的嗓音伴隨雨聲由屋外傳入室內。
狄寧寧詫異的圓睜雙眸,放下手中的書冊,站起身,來到門前,縴手打開門上的木栓,輕輕將門推開。
迴廊上陰暗一片,而屋內的燭火與懸挂在屋檐下的燈籠將來者照得清清楚楚。
「已經開始了嗎?」李澈一邊說話一邊將濕漉漉的紙傘放在屋外,接着鬆開打在鎖骨上的繩結,脫下黑色風衣,露出裏頭的玄黑色便袍。
「王爺,您怎麼來了?」狄寧寧的回答卻文不對題。
「本王不是說過從今夜開始會過來幫忙?丄他細眯黑眸,口吻隱含着淡淡的不解。
「王爺是說過,只不過微臣以為今夜大雨滂沱,王爺索性不過來了。」她據實回答。
「本王既已答應狄宰相,就會依約前來,無論颳風下雨,絕不食言。」他微勾嘴角,唇邊露出深深的刻痕,好看得令人難以轉移視線。
李澈長得十分俊逸,卻無書生文弱氣息,黝黑的皮膚與嘴邊、眼角的痕迹不顯得粗獷,精瘦的身形和修長的四肢令女子為之瘋狂。
這樣的李澈也沒有浪費自己的外貌,總是無往不利的留連在女子之間,享有風流花名。
久而久之,人們也就漸漸淡忘當初鎮守邊關,令人聞風喪膽的「羅剎王爺」,而是一想起他,馬上與喜好脂粉味和胸無大志聯想在一起。
「王爺如此重承諾,微臣銘感於心。」
狄寧寧對男女之間的情事沒有太多嚮往與羅織美夢,所以李澈對她說了這
樣一番話,她只當是他重承諾,而非對她有特別待遇。
她舉起手,做了一個請他入內的姿勢后,望着他把下擺被雨水打濕的風衣披掛在入門的屏風上,才跟在他身後進入屋內。
「屋裏的燭火未免也點太多盞了吧!」李澈看着狹小的屋內點上二十盞燭火,十分不解的轉頭,望向狄寧寧。
「是微臣請管家幫忙擺上的,微臣自小在夜裏的視力不好,若是不多點幾盞燭火,可能會看不清楚,或者是眼睛太過疲勞,妨害隔日的生活作息。」狄寧寧解釋。
「原來如此。」李澈了解的扯了扯嘴角,不自覺的又將她的一項生活小習性記在心頭。
他雙手負在身後,走過拱門,抬起頭,看着擺滿十多個聳天大書櫃的書籍,再看向地上一堆又一堆的書山,轉過身,笑睨着狄寧寧。
「難怪你花了七日都沒能在已故狄宰相的書房裏找到記事本。」
狄寧寧朝李澈淺勾嘴角,「敢問王爺,您似乎十分肯定微臣的父親生前有留下一本寫滿對朝政抱負的記事本,是嗎?」
「嗯,本王是肯定的。」
她雙眸圓瞠,訝異不已。「怎麼會?他老人家生前未曾告訴我這件事,而王爺您怎麼會知道?」
一直以為父親待她如兒子,他總是會將所有的事情告訴她,甚至在去年開始還要求她輔助處理政事,有時更會出功課要她發表意見或是寫出一篇策論,評論她對國事有何看法與解決方法。
然而父親把對國家的抱負和病倒前正在進行的事項全數寫在秘密的記事本內,這樣重要的事怎麼沒有告訴守在病榻前的她,反而是如數告知被戲稱為「徹底懶惰」的八王爺?其中有何原由,狄寧寧怎麼想都無法窺探。
「其實本王與你父親是忘年之交。」李澈當然了解狄寧寧會有多麼訝異。
談起過世的父親,狄寧寧可以清楚的發現李澈的神情帶着淡淡的哀戚,她開始相信父親生前與眼前看似玩世不恭的王爺交情不淺。
「十五歲那年,本王跟着已故狄宰相帶兵前往邊疆鎮壓,從那時候開始,本王跟在你父親身邊學習待人處世、學問與治國法術,之後你父親回到洛陽,而本王則受命繼續待在邊疆,直到本王那流放均州的父親在一年半前似乎有點按捺不住,皇祖母勃然大怒,以書信斥責后,便下旨要本王回洛陽宮,說是不忍本王在外地受苦,實質是想嚴加看管本王,免得手握五萬兵權的本王會受到父親煽動,做出對皇祖母不利的事,那時本王知道自己的處境岌岌可危,所以在人前盡量不與已故狄宰相接觸,免得無端生事。」李澈口吻平淡,說得簡簡單單,然而其中的辛酸又有誰知?
「原來如此。」狄寧寧這才知道父親生前竟然與李澈有過這麼一段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