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潛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秘書遞送的文件,利落地簽字后,拿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策劃書,正準備起身,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對面的陳曦。
“我很忙。”這才發現自己將她忽略得太徹底,但現在,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再顧及其他,“三點鐘的會很重要。爺爺要過來,你知道,他不喜歡人遲到。”
“你還有十分鐘。”陳曦瞥了一眼桌上的電子鐘,“而我要說的話很短,用不了那麼多的時間。”
“好吧。”陳潛想了想,重新落座,作了讓步,同時也給了限制,“不超過一分鐘。”
“十秒就夠了。”陳曦望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陳潛,“我放棄了。”
陳潛皺起眉頭——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摸不清來龍去脈,一時間,他弄不懂陳曦究竟要表達什麼。
“我說——”陳曦加重語氣,“對方其仁,我放棄了。”
前後銜接上的內容,令陳潛驟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她的眼神有幾分懷疑,“為什麼?”
“時間到了。”陳曦指指電子鐘,“你只給了我一分鐘。”
看了她一眼,陳潛不聲不響地拿起電子鐘撥弄了一番后,重新放在陳曦面前,點點下巴,示意她看。
陳曦掃了一眼屏幕,顯示的時間已經退到五分鐘之前。陳潛的暗示已經很明顯——在允許的時間內,她要給他合理的解釋。
“別當我在耍心機。”陳曦微微笑了笑,“不小心靈光一閃,想開了許多,覺得自己沒必要老困在得不到的感情沼澤中脫不了身。”
“你不是輕易認輸的人。”陳潛盯着她的眼睛,試圖從其中找出可疑的蛛絲馬跡,但很可惜,除了笑意之外別無其他可尋。
“不輕易,並不代表不會。”陳曦搖頭,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方其仁和伍媚之間的感情,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有多複雜?”陳潛輕哼,忽然冷淡下來的語氣足以昭示他對聽到的那個人的名字是多麼敏感。
“如果你肯愛,根本就不需要我來解釋什麼。”陳曦反駁,很直接,很犀利。
陳潛的臉色沉了下來,正要說什麼,悅耳的鈴音響起,他切下分機,口氣不佳地發問:“什麼事?”
“陳總……”他不怎麼好的語氣使那邊的人遲疑了一下,“會議還有三分鐘開始。”
“我知道了。”他回答,有些不耐煩。
“還有,伍小姐來了,帶着一位先生,他們要見您。”
正準備按鍵的手指停在電話上方。
“陳總?”
“請他們進來。”沉默片刻,他開口吩咐道。
“可是陳總,您的會議,董事長已經來了……”
“延遲三十分鐘,我說的,就這樣。”
“要是爺爺知道你居然這樣做,一定會大發雷霆。”很佩服他的勇氣,但同時她也不得不提醒他由此可能造成的後果。
“我倒要看看,方其仁究竟對伍媚愛到什麼程度。連自信如你,都不得不知難而退。”
他不相信方其仁會舍陳曦取伍媚,恰如他所擔心的,花花世界中,男人因金錢、美色而迷失的不在少數,誰能肯定方其仁就不是其中一員?誰又能保證伍媚跟着方其仁,未來就一定幸福?
門被輕輕叩響,兩聲之後,被輕輕推開。
他一眼就認出了站在門外的方其仁,至於他身邊的人,一時間,他難以做出判斷。
是伍媚,但又不像——短短的頭髮長了些;顧盼的眼中多了生動,少了呆板;神情不比往日的單調,平添了幾分自信的光彩。
一個全新的伍媚,他幾乎不敢相認,有那麼一會兒,自己只能失神地看着她,無法言語。
“改變很多,是不是?”陳曦壓低音量,悄聲問還處於怔忡中的陳潛。
數月前還在陳潛婚禮上平淡無奇的伍媚,而今,變得別有一番韻味。
虛偽的愛情令人身心疲累,甜蜜的愛情使人激勵振奮。心靈的滋潤從容貌的生輝顯而易見,若是陳潛還不相信,那樣的心態,就已經接近自欺欺人的地步了。
陳曦的話提醒了他。陳潛拉回自己的視線,硬邦邦地開口:“進來吧。”
與方其仁一同走進來站定,伍媚看向不遠處臉色不太好的陳潛,輕叫出聲:“哥——”
再怎樣強裝無動於衷,心房還是被這樣親密的稱呼震動,拉不下顏面,費了好大的勁,陳潛才勉強做出愛理不理的模樣。
“我今天和其仁過來,是想認真地跟你談談。”
沒有回應,陳潛別過臉,根本不理睬伍媚。
伍媚看了看陳曦,後者聳聳肩,一副無能為力的模樣。
“哥,你在聽我說嗎?”無奈之餘,伍媚試探性地問陳潛。
這一次,終於引起了陳潛的注意。他轉過頭,掃了伍媚一眼,很冷漠地開口:“我說過,如果你選了方其仁,我就不再是你哥哥。”
“如果你今天來是為了說服我給你們祝福,對不起,我一向都固執己見。”他這個哥哥比不上方其仁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兩者發生了衝突,她寧可選擇方其仁,“若沒有別的事,我要開會了。”
同一個話題,即使一千次,一萬次,他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陳先生——”方其仁用力握了握伍媚的手,無聲地給她安慰,“我想,你對我們的來意有所誤會。”
“誤會?”兩人交握的手,看在陳潛眼中,尤為刺目。
“你以為我們是來說服你的?”方其仁對陳潛的冷眼視而不見,“實際上,是我要伍媚帶我來見你。”
“好,你現在見到我了。”陳潛張開雙手,撐在寬大的辦公桌上,“是不是還需要我問:‘你好方先生,不知什麼地方可以效勞?’”
伍媚執意喜歡方其仁,甚至為了方其仁不惜與他翻臉,要對方其仁有好臉色,對他來說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所以,他對方其仁沒有好的觀感也是情理之中,即使奚落他,也有充分的理由。
“大哥?”陳曦有些驚訝地看陳潛。失了分寸,他話中挑釁的意味甚濃,全無平日的好風度。
“其仁——”伍媚不自覺地拉了拉方其仁的衣袖,怕他被陳潛無端的譏誚給激怒。
“放心。”方其仁語氣平靜,拍了拍伍媚的手,要她寬心。隨後,面對陳潛譏嘲的笑容,他淡淡地開口,“沒錯,我之所以來找你,是希望大家能平心靜氣地談談我和伍媚之間交往的事。但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
言畢,他拉着伍媚,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陳潛站起身,出聲制止。盯着方其仁的背影,他沉聲問道,“什麼意思?”
方其仁回頭看他,“主觀情緒太強,我不相信和你能談出什麼結果。”
是說他太過主觀臆斷嗎?
“方其仁,少在我面前說教,我不吃你這一套。”莫名的火氣直往頭頂沖,陳潛猛拍桌子,低低咆哮,“你當你是誰?你懂多少?又憑什麼來指責我?”
是誰在關心伍媚?是誰在愛護伍媚?他小心翼翼地呵護,帶她遠離一切的傷害,補償她失去母愛的痛苦。十幾年來,他是伍媚的天,是為她避風擋雨棲息的港灣。
可是,因為方其仁的出現,他失去了伍媚的信任和依賴。這種情況下,若他還能和方其仁談笑生風,那才叫奇怪。
“大哥,冷靜一點。”見陳潛動了真格,陳曦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她一邊出聲勸慰陳潛一邊用眼神示意方其仁,適可而止。
“其仁,算了,我們先走好不好?”伍媚挽住方其仁的手臂,希望他不要再去刺激陳潛。
“我沒有指責你。”方其仁忽略陳曦的暗示,也不理會伍媚的懇求,他立在原地,目光毫不畏懼地與陳潛相撞,“我了解的不多,但至少知道,你是一個好哥哥,你對伍媚照顧得無微不至。你保護她,不想見到她被傷害,你希望處處做到防患於未然——無論是她的生活,還是她的情感。”
陳潛沉默下來。
“我來見你,是希望你能了解,感情無法在一瞬間做出永恆的承諾。正因為愛伍媚,對無法預料的將來我只能希冀,而不能肯定。把握現在擁有的,才是最大的幸福。”
“伍媚——”陳潛終於開口,凝視伍媚,“他說的,是你想的嗎?”
“哥,相信我,我比你想像中的要堅強很多。”伍媚點點頭,很認真地回答陳潛。
處處為她着想,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她自己的想法,完全與他背道而馳。
一瞬間,四個人都沒有說話,整個房間沒有一點聲響,靜得可怕。
紅色電話鍵在閃爍,提醒有來電,陳潛按下,聽見很急促的聲音:“陳總,董事長來找您了……董事長,您等等,陳總他真的有事……”
“還有什麼事能大過這次談判?”
門被大力推開,威嚴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一名精神矍鑠的老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言語間很是不滿。
“延遲三十分鐘?你知道和雷家這份合約意味着什麼嗎?不知輕重!”老人一頓訓斥之後,目光停在方其仁和伍媚身上,“潛兒,他們是誰?”
女孩兒的樣貌有些眼熟,但一時間,他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而伍媚記得他——十歲那年,窗口旁,她自上而下打量的時候,瞧見的就是這種冷冰冰的探究眼神。
她要自己盡量保持鎮定,但是,行動背叛了意識,她還是不自覺地朝方其仁的背後縮了縮身子。
沒有人回答,空氣凝滯,氣氛緊張。
“我在問話,沒聽見嗎?”老人提高了音量,目光依舊鎖定伍媚。
“告訴他。”方其仁忽然出聲,將伍媚從身後拉出來,與老人面對面地站立。從陳潛、陳曦的舉止以及伍媚的退縮,他已經猜到面前這個威懾力十足的老人是誰。
他要伍媚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她並不虧欠什麼,為什麼要一味逃避?
伍媚緊張地看了看方其仁,他望着自己,眼中有無言的鼓勵。
“我叫伍媚。”舔舔自己的嘴唇,她開口,有些忐忑,不知報出自己的名字后結果會如何。
“伍媚、伍媚……”喃喃念叨,老人的眼睛忽然瞪大,“你說你叫伍媚?”
姓伍的女人,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不過早在十幾年前就化為塵土。至於眼前的這一個,他想,他知道她是誰了。
“你來這裏幹什麼?”他輕蔑地開口,對伍媚不屑一顧,徑直問陳潛,“潛兒,這是怎麼回事?”
伍媚看着他,表情有些黯然。雖然早就告訴自己不在乎,但心,還是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面對威嚴的來人,陳潛瞧了一眼伍媚,才開口道:“伍媚是來找我的,有些事,我們要談談……”
“我知道她是來找你的。”陳潛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老人提高的聲音打斷,“但我不記得有同意過你見她!”
陳潛抿緊了嘴唇。
“爺爺——”壓抑的氣氛令人窒息,陳曦左右看了看劍拔弩張的兩人,“其實大哥和伍媚……”
“你又來攪和什麼?”老人瞪了陳曦一眼,“這裏還輪不到你來插嘴!”
周遭沉靜下來,老人似乎篤定了無人再敢頂嘴,正準備發話,不料,一旁忽然有聲音響起——
“我想,你至少得允許別人解釋。”
老人沉下臉,轉過身來,目光落在站在伍媚身邊的斯文男人身上,“你是誰?”
“方其仁。”方其仁抬眼看他,沉着地開口。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中有明顯的不屑,“我不認識你。”
“無所謂。”對他輕蔑的眼神,方其仁只是微微笑了笑,聳聳肩膀,“今天之前,我也不認識你。”
大概沒有料到他會這麼明目張胆地頂撞自己,老人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對他神色的變化,方其仁熟視無睹,看了看陳曦和陳潛,他拉着伍媚退後了幾步,“你不用拿教訓他們的那一套來對付我——不用瞪我,我不是你的子孫,沒有義務承受你的脾氣。”他轉頭看了伍媚一眼,再淡淡地掃了一眼老人,“還有伍媚,你也沒有資格任意對她加以指責。”
“你!”老人盯着方其仁,手指向伍媚,“我就是要說她,又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今天、現在、此刻、眼前。”方其仁無懼地迎視他,“況且,她究竟有什麼過錯,必須得忍受你的橫加指責?”
沒有料到他有如此一問,老人語塞,想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一室寧靜,無人再開口言語,方其仁轉身,想要帶伍媚離開。實在是沒有必要上來的。飛揚跋扈,專制囂張,伍媚沒有生活在這樣的重重壓力之下,是她的幸運。
沉默多時的伍媚輕輕拽了拽方其仁的衣袖,迫使方其仁停下腳步,她回頭看身後的老人,掙扎了半天,才輕輕地開口:“其實,我很想叫你一聲‘爺爺’的……”
老人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對她不理不睬。
感覺方其仁用力握了一下自己的手,伍媚回過頭,向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不過,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以前,我渴望你能接受我、容納我,就像哥哥一樣,還有很多的親人在身邊,還有人關心,還有人疼愛……”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從陳潛看到陳曦,最後落到老人的側面,微微一笑,“即使知道不可能,還是忍不住有小小的奢望。你大概認為我太過矯情,陳氏家大業大,誰不想分一杯羹,誰不想有一份繼承權?”
老人斜睨了她一眼,冷漠地開口:“難道你不想?”
“不。”伍媚的話音剛落,就收到老人一個很是懷疑的白眼,“你不要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你要將我遠遠地排拒在外,我也知道。從十歲那年起,我就已經斷了念,我從來就沒有當過自己是陳家的人,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處心積慮地窺視陳家。”她慢慢抬頭,凝視方其仁,緊緊握住他的手,“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關愛,我一直在找的,是屬於自己的一份幸福和依靠,現在找到了,我會很珍惜、很珍惜……”
她望着方其仁,旁若無人,笑得很開心。
不再擔心無人關愛,不再擔心無人牽挂。她難過的時候,有他勸慰;她委屈的時候,有他出頭;她害怕的時候,有他保護……
幸福的感覺,真好、真好……
“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心軟嗎?”
“我只是把自己想要說的話說出來,至於其他的我並不期待。”根本就不理會耳邊的諷刺,這一次,是她反握住方其仁的手,拉着他,一起走。
“站住!”
沒有被嚇住,沒有停下,她拉着方其仁,一直走到門邊,手觸到門把的那一刻,她才回頭看身後那個暴怒的老人,“其仁說得對,我並不欠陳家什麼。即使你是長輩,也沒有權力對我吆來喝去。”
門被擰開,即將跨出去的那一剎那,她回望着立在原地的錯愕老人,眼中有一絲柔情閃過,“再見了——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