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空灰濛濛的,狂風大作,靄靄白雪冰封遼闊的草原,彷佛世界末日的景象,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生氣。
沾染污漬的帳篷一個接着一個搭建,形成臨時的簡單村落,而從裏頭走出來的,全是穿着中原服飾的士兵,每個人只要一離開帳篷,身體便無法自持的顫抖。
「這一定是十七公主的詛咒。」一名士兵的牙齒頻頻打顫,攢着眉頭,不住的抱怨。
「一定是,要不然十月天的邊疆怎麼會降下大雪?」一旁的男子也跟着開口。
「別胡謅、編派十七公主的背後話,倘若被將軍聽到,可不是好玩的。」跟在兩人後頭的小七忍不住斥喝,畢竟他們都只是小小的步兵,怎麼敢隨口開十七公主與鎮國將軍的玩笑?
前方的兩人呼吸一窒,倒不是因為同袍的開口嚇阻,而是看見一名男子身穿黑色大氅,領口兩側滾着同色系貉毛,雙手負在身後,在飛雪中緩緩的朝他們走來。
皇甫邵有一張俊美的皮相,濃密的黑眉,狹長的雙眼總是波瀾不興,高挺的鼻樑接着微薄的雙唇,高瘦的身形與飄散在風中的黑色長發,鬼魅一般無聲無息的出沒在杳無人跡的大地上。
「鎮國將軍?!」走在前頭的兩名士兵異口同聲,見鬼似的露出驚慌的神情。
皇甫邵沒有回話,微微挑起一邊眉頭。
「參見將軍。」小七很快的回過神來,雙手抱拳行禮。
「嗯。」皇甫邵微勾嘴角,望了部下一眼,「小七,我有話同你說,隨我來。」
「是。」小七急忙跟在皇甫邵的後頭。
途中,兩人沒有任何對話,一直到皇甫邵領着小七踏上好幾任前的中原皇帝為了佔地為王,命人建造的城牆上頭。
皇甫邵素來寡情,就算身為五皇爺的親信,也不曾在眾人的面前流露任何情緒波動,再配上俊美無儔的面貌,讓人對他多了一分敬畏外,更多的是好奇,因此「玉面羅剎」之名不脛而走。
「回京城后,我要托你幫我送一封信到江南。」他雙手負在身後,狹長的眼眸直直望着前方無邊無際的銀白,口吻淡淡的,沒有愧疚,更沒有遺憾。
「是送給柳姑娘嗎?」一聽送信的地點是江南,小七馬上聯想到柳家的二小姐。
「嗯。」皇甫邵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將來在將軍府里不許下人欺侮她是你的責任。」
「她?」小七攢着眉頭,口吻里儘是扼腕,「你當真要娶十七公主?」
「是。」
小七望向認識了二十多個年頭的主子,明白他沒有說話並不代表沒有意見,沒有表情並不是缺少情感,而是成長的時候被教導了太多,壓抑了太多,關心卻是太少,於是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皇甫邵的內心平靜得不可思議,揚起充滿諷刺意味的笑容,笑自己竟然連未來都沒有憧憬的衝動。對他來說,辜負一名女子與聽命行事之間,完全不假思索,在第一時間裏選擇了後者。
眼前看見的是無窮的雪白世界,寒風猛力的侵襲皮膚,但是他不覺得冷,只覺得好笑極了。
因為她,所以十月天的邊疆才出乎意外的降下大雪,是嗎?
對於這個問題,他不想花心思去思考,只覺得愚蠢極了。
十七公主府邸坐落在御花園東側,除了微風吹拂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與鳥兒啁啾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公主,鎮國將軍班師回朝了。」宮婢喜春拎着裙擺,一路由外頭喊到寢宮裏,氣喘吁吁的發現屋裏沒有聲響,索性朝裏頭大喊,「公主,將軍回來了。」
坐在檀木桌前寫字的金伝懿蹙着眉頭,粉唇噘得高高的,似乎不滿喜春在外頭大呼小叫。
她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骨碌碌的雙眼又圓又大,豐嫩的唇瓣呈現淡淡的粉色,是十分討喜的可愛面容。
「公主,你在嗎?」喜春又從大廳一路喊着進入內室,直到見着金伝懿,才用力的吐出一口氣,氣呼呼的走到書桌前,「公主,原來你在這裏。我說公主,你明明就在,為何不出聲?」
「我應聲了,只是你沒聽見。」算了,靈感全都被喜春嚇跑了。金伝懿索性放下筆,仰起頭,望向從小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喜春。
「你最好是有應聲。」十九歲的喜春僅大主子一歲,打從十歲起就服侍至今,兩人雖然是主僕,感情卻好得像姊妹,因此私底下說話總是有些肆無忌憚。
「怎麼不相信本公主說的話呀?」金伝懿噘着嘴,嬌瞪了喜春一眼。「喜春,方才你在大喊什麼?」
原來她喊了這麼多聲,竟然是白搭!
喜春忍不住翻個白眼,清了清喉嚨,「我說,鎮國將軍班師回朝了,預計一個時辰后大軍會到玄武門前,屆時公主可以領着我一同站在高台上,替鎮國將軍接風。」
金伝懿皺了皺鼻子,「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想看熱鬧?!」
「公主,你本來就知道我向來喜歡熱鬧呀!所以你帶我去看熱鬧,好嗎?」喜春發現自己的計謀被戳破,只好改以央求的口氣說話。
「可是……」她天天無事可做,所以帶喜春到外頭看熱鬧是無所謂,但是,她能夠出現嗎?
金伝懿永遠都無法忘懷,她最近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是半年前,那是一年一度的皇家狩獵會後的宴會,雖然她被安排坐在非常後頭的座位,很努力的悄悄出現,只想安安靜靜的用餐,卻瞥見坐在她附近的公主與駙馬爺全都露出看到瘟神一般的厭惡與驚恐表情。
揚起嘲諷的笑容,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不過也不需要用這樣嫌惡的神情告訴她,她是如此令人討厭。
「公主,你別擔心,鎮國將軍將來是你的駙馬,你前去迎接駙馬也是天經地義的。」喜春知道主子在想些什麼,趕緊要她別往壞的方向想。
「喜春,我還在想,下回見着五皇叔時,同他提這門親事可否作罷。」金伝懿佯裝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公主,你胡謅什麼?喜春決計不同意你有這番想法。」喜春慌張的拉着金伝懿的雙手,「鎮國將軍又沒有回絕這門親事,反而是毫不考慮的接下賜婚聖旨,況且君無戲言,怎麼能說翻盤就翻盤?」
「可是,喜春,你最清楚不過,與我有任何干涉的人會有怎樣的下場,我不想因為我而害了鎮國將軍,我終生不嫁對社稷一點也沒有影響,但是鎮國將軍一肩扛起保衛家邦的重任,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金伝懿完全不在意別人怎麼說她、如何笑話她,不過皇甫邵不一樣,是容不得有任何閃失的。
「公主,請別這樣想。」喜春急得快要哭了出來,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素來不喜愛給人添麻煩的金伝懿趕緊反手握住喜春的雙手,揚起大大的笑靨,愉快又雀躍的說:「喜春,咱們到玄武門前的廣場瞧瞧吧!我想躲在人群里,應該不至於被發現。」
她鬆開喜春的手,來到銅鏡前,隨意的梳理長發,再轉過身子,笑望着喜春。
「我想現在玄武門前的校兵場應該已經擠滿人了,咱們也快點出發。」
「嗯。」喜春用力的點頭。
從十歲那年起,金伝懿失去了母親的關愛,而遠在御花園另一頭的皇帝父親,她是一年僅有一次的春宴才能遠遠的見着他,就連他薨逝前召見的名冊里也沒有她的名字。
當今的聖上雖然是同父異母的親哥哥,但是她十八個年頭裏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唯一待在她身畔陪伴着的,只有情如姊妹的喜春。
「公主,咱們快點走吧!」喜春拉着金伝懿的手,往外頭走去。
其實喜春怎麼會不知道,主子也喜愛熱鬧,卻總是刻意躲在寢宮中,為的就是怕別人瞧見她會留下不好的觀感。
她才不覺得自己的主子是不祥的人,瞧她如此天真爛漫的模樣,加上體貼善良的個性,完完全全是值得受到疼愛的女孩,又怎麼能放任她刻意躲在房裏,足不出戶?因此她才會不時拉着主子到外頭走走。
接近午時,春陽和煦的照着玄武門前的校兵場,鋪着石板的寬廣走道兩側站滿了舉着旗幟的士兵,而走道旁的草皮上早已站滿大臣,最外圍則是擠着幾百名內侍,每個人無不想在現場歡迎又立下大功的鎮國將軍。
越過遼闊的校兵場,正對玄武門的是一座以一百個階梯搭建而成的高台,高台後就是太和殿,是皇帝日日上朝聽政的宮殿。
「公主,你來這裏。」喜春早已打聽好可以供女眷站立的地方,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
金伝懿隨着喜春來到高台的右側,前方擠滿了看熱鬧的女眷們,雖然對這個位置不甚滿意,但還是能從人縫中看見前方。
「已經好久沒見着鎮國將軍了,我想有一年多了吧!」站在金伝懿前方的女子興奮的說。
「皇甫將軍的確長得十分俊俏,但是他的作為實在駭人聽聞。」另一名女子附和。
「你是說他謀害親生大哥的事情?」
謀害?金伝懿長年躲在寢宮裏,連皇甫邵長得什麼模樣都未曾見過,更何況是聽聞他的傳聞,今日首次聽見關於他殺害親生大哥的事情,她不禁滿腹疑竇。
「說得也是,皇甫將軍空有皮相,心卻是黑的,為了握有權勢,不惜殺害他的大哥,難怪被稱為玉面羅剎。」女子嘆了口氣,就說好看的男人沒有一處是好的。
「像皇甫將軍這種黑心腸的男人,配上十七公主,堪稱絕配。」另一名女子的口吻里隱含着濃厚的嘲諷意味。
喜春忍不住憤怒,就要上前同兩人理論時,金伝懿眼捷手快的按住她的肩頭,示意她別意氣用事。
「公主,你絕對不能這樣百般忍讓。」喜春小聲的告誡。她好歹也是千金之軀,怎麼能任人說背後話?
「喜春,別在這裏起口角,到時一發不可收拾,就不好了。」金伝懿貼近喜春的耳朵,低聲的說。
這時,遠方傳來紛沓的腳步聲,那是將士穿着的軍靴與馬蹄踏上石板路的聲響,成功的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前方旗海飄揚,金伝懿穿過縫隙,只見一名身穿烏黑色盔甲的男子坐在一匹黑馬上,一派輕鬆的領着大軍,接受眾人的列隊歡迎。
她看不清楚為首的男子究竟生得什麼模樣,讓女子們一瞧見他的出現便騷動起來。
當大軍全數走入玄武門后,皇甫邵的坐騎剛好走到高台前方,大軍緩緩的停了下來,準備接受皇帝的召見。
皇甫邵利落的下馬,拿下頭盔,單手環抱,隨即單膝下跪,朗聲說話,「微臣叩見皇上。」
「鎮國將軍快請起。」尚未昭告天下登基的金燁步下高台,來到皇甫邵的身前,伸手扶起他。
半年前,隻手遮天的皇爺金浚拉下不適任的皇帝侄子,改寫歷史,並輔佐三皇子金燁登上帝位,而國師選定的登基稱帝吉時就在下個月,因此這段時間,金燁雖已履行皇帝義務,卻還未完全的當上九五之尊。
從以前金燁就與皇甫邵有濃厚的私交,如今他稱帝為王,卻不想因為地位的關係,而使得兩人漸行漸遠,畢竟皇甫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留住他的心與友情才是穩固江山的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