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華少傑仍沒有說話,臉上甚至出現煩躁。他知道向晴坐在台下,但他從來不想讓她聽到這些東西。
果然,台上這一幕幾乎讓向晴心碎了,看他們四人站在一起,華少傑的父母顯然也和於家有相當交情,還笑容滿面地交談,並替兒子擁抱於卉薇。難怪華少傑從來沒提過要將她介紹給他父母,兩人家世如此懸殊,他現實的父母絕不可能喜歡她的。
看來她就算擠破頭,也打不進他的圈子吧?依她單親家庭的背景,再加上沒什麼音樂細胞,怎麼努力都追不上他,難怪學校里他的女粉絲對她那麼有敵意,因為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她好像真的配不上他……他的世界裏,除了在學校和她有交集,除了他願意讓她知道的,其他的她一概不了解,他應該也清楚這一點。
那麼,兩人的十年之約,是真能修成正果,還是他一時興起的遊戲?
音樂會圓滿成功,向晴知道自己應該為華少傑感到開心,反而陷入更深的自憐。幸好他沒有當場大喊她的名字,否則她應該會被他父母直接踢出音樂廳大門吧?
吳小慧知道她的心情,但當然不可能在此時戳破她,只能暗自嘆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被男友忽略了,被眾人排擠了都沒關係,還有好朋友在啊!
台上台下兩樣心情,最後,舞台上的布幕落下,緩緩掩去台上四個人的身影,向晴的心,彷彿也被重重的簾幕壓在底下喘不過氣。
相較於她的低落心情,觀眾席卻由靜謐轉為熱烈,人人都喊着安可,足見華少傑的音樂有多麼吸引人。須臾,布幕再度拉起,現場馬上陷入瘋狂,只見台上只剩華少傑一人獨坐鋼琴前,等待眾人靜下來后,他落下第一個琴音時,向晴發現自己心上的簾幕,又被輕易地撥開一小角,為了這一絲卑微透進的光線,她幾乎要哭了。
這首歌,是她最熟悉的《Teals》,他終於還是用他的方式,在台上大聲喊出她的名字。
在向晴升上高三這一年,華少傑出國了。
他並沒有多解釋什麼,很瀟洒地飛走了,不過他教會她如何使用電腦視訊,讓她可以在每天晚上,和美國那頭的他聊上幾句。
因為有考大學的壓力,向晴課業繁重,每天都有考不完的試、讀不完的書,但她仍堅持每天晚上守在電腦前,就怕他突然興緻一來上線,她卻不小心錯過。
“天啊,你比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還要堅貞啊!”吳小慧真是看不下去了,以前對華少傑白馬王子的幻想,早在他一次次對向晴的無心下而破滅。
“你怎麼受得了他輕忽的態度?用幾本月曆就想把你騙得死心塌地,每天坐在電腦前等他?明明自己就和於卉薇在美國搞暖昧……”
“我相信他,小慧。”是真的,因為到目前為止,她只看到於卉薇單方面向華少傑示好,華少傑對她一點比不熱絡。
“唉,你就是標準的‘愛到卡慘死’,他根本不值得你這麼死心眼,你能不能多為自己想想?”吳小慧只能搖頭,“每次都是你等他視訊,他有主動過嗎?家裏那麼有錢,連國際電話都不曾打一通,他根本不在乎嘛!”
向晴卻不這麼覺得。“小慧,你知道嗎,華少傑去的那所頂尖音樂學院,學生都是音樂界的傑出人才,他必須很努力用心,才能和別人並駕齊驅,所以我並不想吵他,也不想在這時候逼他,只要他過得好,能實現他對我的諾言,那就夠了。”雖然這陣子華少傑因為壓力有些情緒化,但她都能夠忍下來,“而且,我自己也有努力哦,我請音樂班的同學教我彈鋼琴,現在已經進階到拜爾中級了呢!”
吳小慧一聽,噗嗤一聲笑出來。“是啊是啊,為將來當華太太做準備嘛!只是你這樣一廂情願,愛他勝過自己,萬一受傷了,會很痛的。”
“才不會!”向晴不依地想打她,兩個女孩笑着嘻鬧,突然電腦發出提示音,華少傑上線了。
“小慧,他上線了,我不能陪你了。”向晴急忙回到電腦前。
吳小慧白了這個重色輕友的同學兼室友一眼后,識相地出了房門。
“向晴。”華少傑那邊是早上。但他看起來卻十分疲累。
“少傑?”看到他的樣子,她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好像很累的樣子?”
“我練琴練到早上,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彈不好,我的指導教授還罵我,把我趕了回來……”他皺着眉頭,一臉痛苦,“我覺得很煩、很沮喪,為什麼彈鋼琴本來是很愉快的事,到這裏全變樣了……”
“你要相信自己,你是鋼琴天才啊!”向晴安慰他,卻剛好踩中他的地雷。
華少傑冷哼一聲。“天才?在台灣是音樂天才,在這裏只是個屁!比我厲害的人太多了,即使我拚命追趕也不一定趕得上,你不會懂我的壓力。”
她確實不懂,但看他這樣,她也很難過。
“少傑,你放鬆一點吧!既然教授都叫你回來了,你就好好睡個覺,吃飽一點,把自己的狀況調整到最好,再去練琴……”
華少傑卻不領情,口氣很差地打斷她,“廢話!教授叫我回來,可見他覺得我跟不上,你知道嗎?跟不上又不讓我練,這不是存心整我?你只會說風涼話,要不你來這裏上課看看,就知道這裏是多難熬的地方……”
向晴幾乎對他沒辦法了。每飲視訊,等到的都是一連串的抱怨和灰色思想,讓她覺得很無力,卻又沒辦法幫他,只好每次都成為他的出氣筒,卻又不能生氣反駁,最後連她的心情一起拖垮,讓她對他的視訊總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少傑,和別人比,是比不完的,你要告訴自己,適當的壓力也是一種磨練,只要能撐過這一段,不知道以後會比別人優秀多少,所以千萬不要放棄,你的敵人是自己,不是別人……”
或許他在台灣真的太順利了,沒受過挫折,才會一到美國就兵敗如山倒,但她相信,有天份就是有天份,不會因任何因素抹滅的。
“算了算了,你只會唱高調!”華少傑聽得煩了。她說的道理他都懂,但用說的多簡單?他要真的做得到,還需要聽她羅唆嗎?
此時,華少傑的房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性的呼喚聲,向晴聽得出那是於卉薇,心裏不由得一緊。
“是卉薇學姐嗎?”為什麼一大早於卉薇會在他那裏?她想問清楚,又不敢表達她的醋意。只能保守地問。
“嗯。”華少傑淡淡回應,不準備解釋什麼。“我們要去吃飯,不說了。”
在他撂下結束的話前,向晴看到一隻蔥白玉手伸到螢光幕前。接着畫面就變為一片漆黑。
那是於卉薇的手吧?她似乎很自然就走進華少傑的房間,不必問就可以直接關掉他的電腦。
那為什麼身為女朋友的她,和他說話時要戰戰兢兢,擔心一句話說不好就惹他生氣?為什麼以前進他房間都要先敲門,等他允許才能進,而於卉薇卻不用?又為什麼在他煩到極點時,寧可和於卉薇去吃飯,也不願和她聊天……向晴不敢想下去,因為再想,她一定會開始鑽牛角尖。這種讓自己痛苦的思考方式,她不願意嘗試。
因此她從抽屜里拿出他送的月曆,在今天的格子上劃下一個大叉。
倒數他回來的日子,倒數幸福,她要自己相信他的承諾。
自從華少傑畢業后,練琴室就鎖了起來。
這個地方,學校還沒決定要怎麼利用,所以就空了下來,一切保持原狀。先前華少傑給過向晴練琴室的鑰匙,從此這裏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放學后,她一個人來到練琴室,從鋼琴椅下拿出一份琴譜。
這是Daydre's的名曲《Teals》的琴譜,她把譜放在譜架上,右手照着譜上的旋律,慢慢學起來。
先把右手練熟了,再換左手,最後雙手一起彈,這是音樂班同學教她的法子。
幸好《Teals》這首曲子不難,即使是初學者,努力練一下,還是有可能練成的。
單調的琴音中,有着她滿滿的思念,還有落寞。她和華少傑的感情似乎因為距離而慢慢改變,她總覺得,他對她越來越不耐煩。
安慰他的話語,被他說是唱高調;他提到學習上的問題,她完全沒辦法替他解決;她痴痴等待他上線,卻好像浪費他的時間,怎麼做都不對。
再兩個月就要聯考了,這是她人生中很重要的日子,但她不但不能在他身上得到慰籍,還得留心他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已無計可施,忍耐到了極限。
所以今晚,她不等他了,讓他鬆口氣,也讓自己放個假。
《Teals》的樂音仍是那麼哀傷,哀傷到讓人想掉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向晴已經淚流滿面。
她想到他和於卉薇的暖昧,即使她再怎麼信任,還是會有芥蒂,他卻從不費心解釋;她又想到他們的十年之約,還有好長的時間要等待,他卻再也沒有提過那個承諾。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有多弱勢?何嘗不清楚自己被虧待?可她能怎麼反應?如果把一切說破,什麼未來、什麼承諾皆會成空,所以她只能默默承受他的日漸冷淡。
淚水還是不停地流,她卻沒有停止彈奏,彈了一遍又一遍,彷彿這樣彈着,他和她的聯繫就不會斷。
因為這首歌,是他帶給她的。
美國,七十六號公路上,一輛紅色跑車飛馳着。
鋼琴對華少傑來說,已經成了壓力,而不是興趣,現在他發泄壓力的方式,只有飈車。
於卉薇坐在副駕駛座看着他。她千里迢迢追他追到美國,還每天到宿舍找他,想不到這傢伙依舊不時和他的小女友視訊,無視於她的付出。
她只能一直旁敲側擊,但他就是不為所動,她幾乎要懷疑他究竟是裝傻,還是神經真的那麼大條了。
“少傑,你最近好像很煩。”身為一個貼心的紅粉知己,她按捺住內心對他的渴望,開始另闢話題。
果然某種程度上,於卉薇很了解他。華少傑滿心的煩悶一下子全傾泄出來。
“很煩,琴怎樣都練不好,好像鬼打牆似的,教授不了解我的感受,只會一味指責,同學也沒幾個親近的,每個都驕傲得自以為是神,只有那個拉小提琴的道頓還可以……”
“沒錯,我明白你的感覺。”於卉薇大表贊同,她進的雖然不是名校,但同濟間的競爭並沒有比較少。“以前覺得彈鋼琴很炫,現在在眾人面前彈琴,只有壓力,居然開始害怕起來……”
兩人因為背負同樣壓力,又處在類似環境,能聊的話題自然多了。
直到彼此都滿足地發了一頓牢騷后,於卉薇才試探地問:
“你不是常和向晴視訊?這些煩心的事,你沒告訴她嗎?”
“她不會懂我的感覺,有時候和她談這些,感覺像對牛彈琴似的。”說到這裏,華少傑一嘆,“不過我因為很煩,偶爾會把氣出在她身上,也虧她脾氣好,才受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