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洗澡嗎?」
我搖頭,又點頭,活像個搖頭獅子。他,我的老闆,英俊瀟洒風度翩翩的總裁大人杜御飛,興緻盎然地端着酒杯看我笑話。即使穿着睡袍,那也無損他懾人氣勢和王子般的優雅。
未擦乾的濕發凌亂地搭散在額前,水珠貼着額際流過形狀姣好的鬢角,在那俊美白皙的臉頰上止住,仿若上好的羊皮上凝結的珠玉,剔透晶瑩,透着絕美而純粹的誘惑。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急劇加速,血液如黃河泛濫全身奔騰起來。我再也受不了刺激,狼狽地躲進了浴室。
擰開龍頭,看着砸在水磨地板上隨之反彈濺起的水花,我不知道哪裏出了錯,事情已發展到滑稽得讓我想哭三個月然後大笑直到抽筋而亡的地步。
我千辛萬苦處心積慮偷偷摸摸小人行徑就是為了能天天看到他,更接近他,如今見到了,接近了,還要和他肌膚相親上床了——我的夙願竟是被脅迫逼債得成。
但這原不是我的夙願,我卑微的願望沒有如此偉大,我這隻蛤蟆從未膽大到幻想和他上床,絕對沒有,我發誓!可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透,他不是史丹佛經濟管理與公共決策的雙碩嗎,為什麼會做這種賠本交易,典型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般大富之家的公子小姐大都有些異於常人的興趣愛好,尤其像他長成這等品貌,喜歡出眾點兒的東西刺激玩意兒實在是正常得很。
可我不是楚楚可憐的小白兔,又不是勇猛強壯的肌肉男。雖然長得也有些模樣,可那是平常人的標準,到他眼中無異於垃圾。這樣一個長相愛好普通的二十三歲男人,不會自戀到認為他對自己有什麼意思。
對他來說我實在普通到不行,除了一點,我喜歡男人,我喜歡他。
抓起睡衣套在身上走出浴室,他酒已喝完,靠在床上閉目養神。
我站在浴室門口怔忡地看着,即使他就那樣隨意地躺在那兒也優雅如畫,我不禁在想自己以後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這種舉手投足皆成畫的人了。
見我出來,他朝我招招手,我慢騰騰地挪到床邊。他直起身子要笑不笑:「怎麼,不願意?我可要拿一千萬補到公司帳上啊。」
我連忙點頭不迭說願意願意。這是我的真話,我真的願意得不得了。
只是我再如何幻想成狂,也從未假想過有一天和他這麼眼對眼鼻對鼻地親密對視。我是個膽小的癩蛤蟆,只想讓自己躲在暗處獨自沉醉,不想讓自己陷入無救的瘋狂。
我本就只想遠遠看着他。
他舔過我的耳垂,軟軟的舌尖靈舌般在我喉結上來回滑行,我氣息開始粗重,可憐的腦袋在情慾催動下漸漸不聽使喚起來,他的吻由淺入深,撩得我呼吸急促而不暢,我想抬舌響應他,卻僵硬得要命。一個從未接過吻的笨蛋在他高明得吻技下不能自已,渾渾噩噩不知何時被他壓在身下,他的舌他的唇他的氣息如一道道來勢洶洶的洪水將我體內的理智沖刷得一乾二淨,讓我只剩慾火焚身。
我扯下他早已散開的睡袍,嘴和手一起貼上那光滑美麗的結實身軀,和他一起糾纏起來。
唔,我的天鵝王子,我是何其幸運能得你垂青。
第一次,一夜縱慾,他做得很小心,後面沒受傷,卻痛得我直不起腰來。
「你是第一次?」
我點頭。
「之前和女人也沒做過?」
我頓了一頓頭再點。
「你喜歡男人?」他眼中顯出的神情幾乎可以稱為譏笑。
我喜歡男人,我喜歡你,頭剛要點下,馬上又飛快甩頭。
他瞬間揚唇輕笑,儘管笑意淺淡,卻仍是讓近處看着的我目眩神迷。
「沈練,你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
第二天他就告訴我說那一千萬已經沒事了,公司沒幾個人知道,叫我不要在意,這樣,我心安理得地做起了我的老闆的地下床伴。
能理所當然地和他親密接觸,但除了床上的其餘時間,我小心翼翼從不敢讓自己的行為有一絲一毫的越軌。他是個很正常的男人,他會要女人。這筆交易在他看來是對我的懲罰,若讓他知道他的所謂的懲罰對我來說實在是種享受,那這場以「脅迫」為由的懲罰也就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
但更重要的是,很顯然,對他來說這是場遊戲,他握有全部的籌碼,我又如何敢讓自己的真心暴露在他面前。我學鴕鳥把頭深深埋進沙中,任外面風吹雨淋,學蝸牛縮回殼內不管外面世界天翻地覆,寧可在沙地做窩在殼內生鏽,也不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的真實中。
很快,我就發現他不是一個性慾需求強烈的人,或者說他要我只是想嘗下男人之間的刺激,並無太大興趣——他每次總要花上很大一部分時間來做前戲才能勃起。我們每周最多一次,每次都是他用手機撥來一句話:今晚去我那兒。我就如電話應召女郎隨傳隨到,做完之後我都自動離開那片豪華住宅區中他獨門獨戶的寓所,他也從不留我。
每次我都坐他的車進去,剛開始幾次,那門房總是以無比驚異的目光盯着我——因為沒看見我進去,卻見我一個人從裏面走出來。
我每次都朝他笑笑,打聲招呼,老伯你好啊。
時間久了,那門房老伯也不以為怪了。
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二個月,做愛的次數屈指可數,我知道他對這種刺激已漸漸失了興趣,偶爾叫我恐怕也是因為那一千萬的懲罰之故。
燈光微暈的室內,情事過後的床鋪有些凌亂,他仰面躺在我邊上,性愛之後汗水浸濕的臉比平時柔和許多,翕動的鼻翼,輕微喘息着的唇,我又豈止是怦然心動,不由自主竟伸手去撫那好看的眉,慢慢抹平那嵌在其間的晶瑩水珠,他回過神來眉一皺,把眼睜開,先前那抹柔和之色早已沒了。我尷尬慌亂的收回手指,指尖上還有他汗水的余跡。
「你還有什麼事?」先前被我假想出來的繾綣溫度一下冷卻至了冰點。看着他那修長軀體上的深淺紅痕儘是我情動之下所留,我有種衝動,想問他,當初為何要這麼做,懲罰我的方法有很多。沒有問,無數次想問沒問,我有感覺問了只會自取其辱。
想着上一刻,我和他肢體相纏。
我的唇我的手曾碰過他火熱的肌膚曾擁抱過他完美無暇的軀體,他曾貼着我的耳畔進入我的身體,我們之間緊密得甚至沒有一絲縫隙,我為那一刻無比貼近的感覺心醉神迷,可只那一刻。此時,這個仰面而卧的男人離我仍然觸手難及。
隔天之遙。
「那我走了。」
「哦,對了,」他忽睜開久閉的眼瞼,「我的一個行政助理得了直腸癌住院,你來接他的位置吧。」
我不出聲。
「怎麼,薪水是你現在的幾倍。」
「總裁,我只不過是個剛剛進來不到半年的新職員,您……這樣突然把我提到那個位置,會很突兀,到時我怕別人會說閑話……」
「怕別人會發現我們的關係?」他捋起羽被,興緻懶懶地靠在床頭,「不用擔心,你好歹也是學的工商管理,做這個算是用得其所,公司偶爾提拔新人有什麼奇怪的。」
好吧,聽你的,都聽你的。我把自己擺在你面前,任你挫圓捏扁。
***
於是,我由預算部一名普通職員,一夜間魚躍龍門成為高高在上的總裁身邊的行政助理。公司中的人果然都在猜測我的身份,我不是女人,而我們這位總裁顯然在這之前並沒什麼有獨特性趣愛好的花邊新聞,所以傳聞無非是同學、朋友、遠方大嫂姑表弟之類的版本。
我有了一個單獨的寬敞舒適的辦公室,就在三十九層總裁室旁邊。只要按下桌上的內線通話器,就可以聽到他沉厚悠遠的嗓音。
拿起整理好的統計表敲開青墨色的大門
「總裁,這是您要的這個月的數據統計。」
他伸手把我手中的資料接過,我剛要出去,他叫住我。
「等一會兒。」
我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將手中的表格與筆記本中的數據核對。應該是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近距離在辦公室盯着他,發現他工作時的神色簡直可以稱之為肅穆,一向冷冽的臉帶着種神聖與莊嚴,越發讓人不敢逼視。
我漸看得入了迷,隱約覺得,比起床第間那張總在上方帶着玩味眼神戲看我痴態的臉,這張心無旁騖專心致志沒有任何虛假表情的素麵更讓我心動。
我不知何時看得丟了魂,醒來時他那對黑眸正饒有興趣地瞅着我,閃閃發亮。
我把目光迅速移開,垂下眼:「總裁,如果您暫時沒事,那我回辦公室了。」
他收回目光,吩咐:「幫我煮杯咖啡,旁邊房間裏有研磨機,上面壁櫥里有散裝咖啡豆。」他邊敲鍵盤邊吩咐。
我默了幾秒之後,用自己都覺得很愚蠢的一種聲音回答:「我只會泡速容咖啡,不會煮咖啡。」
他低下的嘴角往上揚了一揚:「去叫張芯來,要她教你。」
「張秘書在我來之前就已經下樓去辦事去了。」
「哦。」
他繼續專心看他面前那屏幕上滾動的數據條,不再管我一旁傻傻站着。也好,他看屏幕,我看他。
大約過了兩分鐘,他突然頭不轉眼神不動地吩咐:「把豆子放研磨機里弄碎,在下面壺裏注水,等水往上面壺中去后把咖啡粉放上壺裏,攪拌兩次,然後將兩個壺分開,加一勺壁櫥里的Dimple,其他不要。」他一口氣說完,也不管我記沒記住,就又噼里啪啦地敲他鍵盤去了。
我耐心地將那黑不溜秋的豆子碾碎,煮,倒粉,再攪兩次,我心裏默默念着步驟,靜靜地等着水沸。壁櫥里放着一瓶酒,我只偶爾喝酒,且都是廉價啤酒,這外國酒我完全不懂。
喝個咖啡也這麼麻煩,速溶的不是很好嗎?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煮至中途,杜大總裁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我一愣。
「還在煮?」他問。
「嗯,水過一會才沸。」
幾分鐘后,我端着已煮好的咖啡出來時,他已離開辦公桌,靠在單人沙發上睡著了。
輕輕將咖啡放旁邊几上,猶豫着要不要叫醒他,讓他睡咖啡會涼,叫醒他……他似乎已有些疲累了。我站着不是走也不是,末了,竟蹲下來獃獃仰望那斜靠在沙發背上的睡臉,明明是張十足的男性臉孔,可真的很美。與女性的柔美秀氣完全不同,他是陽剛堅韌冷冽而深邃的,更加誘惑更加直射人心。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滑過他的眉眼鼻尖,放肆地描他輕合著的優美唇形。為什麼生成這樣,我悠悠長長地嘆着氣,就是眼前這個人讓我三年來受夠了相思滋味。
我沒叫醒他,只是看着那杯濃濃的咖啡不斷釋放出熱氣。
最後出去時把室內的冷氣關小了點。合上門的瞬間,我有一刻的滿足,這有沒有點像兩個相依相偎你儂我儂的情人之間的細微關懷?
純粹自我消遣。
***
杜御飛,我的總裁,已經有接近三周的時間沒叫我去暖床了。
事實上,從那次我煮咖啡起,我們之間單獨相處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分鐘,見面只是純粹工作上的事。這段日子裏他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開不完的會議,好幾次我送材料張秘書都說總裁出去了。之後我也不多問,交東西直接擱秘書室就是。
這個遊戲他已經厭倦了,杜御飛,他的一千萬還真廉價就準備這麼放過我,離透支還差得遠啊。這樣的我,感覺就像一隻送進屠宰場的豬,本做好準備心甘情願挨宰,不料最後殺豬人竟棄了權。我心裏有些憋。
我開始想他,偶爾做夢都是與他床上纏綿。越界吃了天鵝肉的癩蛤蟆其實早已不滿足於只遠觀那美麗的潔白,它再也忘不了吃肉時的甘美。
這時我的內心才真正開始慌亂,無法再把他當偶像當神邸崇拜供養,他是活生生的人,他冷冽的戲謔的的神情,他優雅的從容的器宇,高潮之後他伏在我頸間的低啞嘆息,已刻進我的身體,不可能再消失。
可這樣的親密,我卻得時時提醒自己必須承認,他只是我的老闆,我的債主。
不是我的情人。
桌上對話筒里的輕響,傳來總裁大人沉穩的聲音,如酒即醇且厚,聽起來真舒服。
「把昨天讓你審核的那疊人事材料拿過來。」我已經有一陣子沒從話筒中聽到他的聲音了。
習慣地把東西交秘書室回了辦公室,才坐下,桌上又響起他沉沉的聲音:「我要你送表的你怎麼沒送來?」語氣里有十分質問。
我愕然:「我剛剛已經交給秘書室了。」
「我是叫你自己送過來……算了,你現在過來一下。」
我敲門進去,很意外地發現他並沒如往常坐在那張氣派的辦公桌前,身體斜斜靠在那張沙發上望着窗外。
見我進來他指了指桌上:「幫我把桌上那堆東西整理分一下類,我有點累了。」
我是助理幫他做這些是理所當然,可是在輪到我盡忠效力前外面不是還有個秘書嗎?
「張芯有事。」他似乎有讀心術。
「哦。」秘書有事我沒事。
我開始站在桌旁認認真真地將那大堆散亂紙張歸類。他大概真的累了,一直靠在沙發上沒動聲息都弱得很。我把桌面上清理乾淨,忍不住朝他那邊望過去,果真頭低着,但那濃密的睫毛偶爾大幅度的扇動,他並沒睡着。
「總裁,都整理好了。」隨時隨地叫總裁,便讓我能用屬於下屬的心境來對他。
「幫我泡杯咖啡來。」
「好。」我轉身走進裏面的茶水間。
「別煮久了,上次的煮糊了點。」他在背後說。
端着咖啡從裏面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成了茶水服務小姐,這些都是秘書職責範圍啊。
這次他倒沒睡着,坐在沙發上睜着眼,精神奕奕。一口氣把我煮的那杯黑糊糊的東西喝了,然後揚起眸對我說:「今天晚上到我那兒去。」
我一直苦等的話就在我毫無心裏準備之下被他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我以為這幾個字再也不會從他嘴中說出。
我欣喜若狂。
***
大概真是忙得他沒時間照顧自己身體的需求,他動作比以往要微微激烈,一向慣於帶着玩味冷靜自持的眼神染上了幾許情慾之色,引得人發狂。一番激情射了痛快之後,他喘着氣挪開身體。
「沈練,你是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不知怎麼,他就忽然這麼問我,突兀的開口讓我吃了一驚,一般做愛之後他都很少說話。
我並沒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但他顯然已經把我當成。也是,有哪個正常男人會在男人身下激情難抑欲仙欲死。
他有這個想法很正常,但他的這個問題卻讓我想笑。
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不就是你讓我知道的嗎。就是三年前那滿街燈光中優雅高貴的你啊。
就是你啊。
我轉頭看他,那慾望舒發后似滿足似回味的表情像烙鐵一樣灼痛了我,霎時我體內岩漿奔流,不可抑制,再也忍不住轉過身體斜壓在他身上。
他剛過激情有些慵懶,只道我做愛之後餘韻未歇,只稍稍把頭偏離,並未拒絕。
我吻他那美麗的額角,那富於冷厲而感性的薄唇,輕咬他的喉結,一時只覺整個人腦里心中都只有這個叫杜御飛的人了。情動如潮,侵襲了每和他做愛時我痛苦壓抑的理智,如撫慰般的細吻變得激烈粗魯起來,他皺着眉想甩開我,我不知哪裏來的蠻力,他始料未及竟一時被我壓在身下。我像只衝破牢籠掠奪成性的野獸,看着身下的獵物紅了眼。
「御飛……杜御飛……」我叫着心中叫了無數遍卻從未真正一次叫出口的名字,胡亂在他身上狂吻。
想要他!想要他!!
手指漸漸伸向那從未有人接近過的後庭,感覺身下的身體猛震,下一刻,不知為何,我就被摔到了床下,頭嘭嗵一聲撞到床柱上,眼冒金星。
接觸那冰涼的地板,我頓時從頭到腳全身涼沁。沈練,你瞧你幹了些什麼!
他走下床來,在我面前站定,臉色鐵青高高在上地俯視蜷曲在地的我,身不着片縷,卻高貴冷傲一如審判罪臣的君王,那雙總光芒燦耀的眼此刻如利劍般把我釘在原地。
「沈練,你是瘋了吧。」他的語聲能將地上的我瞬間凍結。
我怔怔地看着他,額角有什麼熱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紅紅的。
像只一擊不中全盤皆輸的野獸,無力地癱瘓在地,等待着致命的裁決。
我怎麼就忘了,這個男人是高傲的王,美麗的神,我居然會對他做那種事,怎麼能讓我這隻蛤蟆在他身上隨便撒野,痴心妄想!
他涼涼地自上方凝視我很久,嘴角忽然露出一抹驚心動魄的笑,可我知道他那看着我的眼眸的幽深之處,是多麼地鄙夷不屑棄之如履。
「你想上我,沈練?」
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此刻聽了我自己都想笑。
他深邃的眼角旖旎上揚,喉間泄出幾縷短促的笑聲。在進浴室之前他頭也不回,語聲沒有溫度:「滾出去。」
我邁着遲鈍的雙腿在夜晚十點的街上飄蕩。
我笑,仰着頭看天笑。沈練,你真他媽是個天下最大最渾的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