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京城近郊,嚴冬一場大雪后,天寒地凍,四野白茫。

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聽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着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榦上,斑駁可見。

道聽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裡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裏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裏,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着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裏,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嘆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剛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裏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裏的,牆那邊還有幾件,儘管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隻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於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鋪和巷弄里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於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裏,也照到了供桌上一隻不知是佈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裏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裏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裏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隻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隻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里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着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於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凈。

一隻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聽到了悅耳好聽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於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徵,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里藏白,白里映青,跟眼前這隻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凈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慄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裏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

“這件是真貨假貨,我也不明白了。”老人來到他身後,又道:“上回不肖子帶人過來,說是想看家裏的古董,到處亂碰亂摸,那人手指頭一抹上這隻陶香爐,就讓我拿棍子趕出門了。”

“這不是陶香爐……”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氣。”

“老伯,我跟你買下這個只筆洗了。”

向來乾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過後,烏雲散去,天空透出冰涼的藍色。

“原來不同的季節,也有不同的雨過天青啊。”

竇雲霓雙手捧住了下巴,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屋檐滴水,滴答有聲,她視線轉回桌上的一隻花瓶,拿指頭輕按上面的醉羅漢,笑問道:“你現在哪兒去了呀?”

寶月和吟春坐在她後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們本來無須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爺夫人擔心,她們也擔心,早晚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小姐。

但她們似乎又擔心過頭了。小姐除了愛自說自話外,並沒有異樣。她照樣吃好、睡好,燒制出來的瓷器也一樣人人誇讚,要真說哪邊不對勁,那就是小姐笑起來時,向來靈動的大眼好像變成了冬日鋪滿落葉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來練字吧。”竇雲霓拿起毛筆,抓來一張紙,低頭寫字。

寫了一會兒,她拿起紙,看了看,搖搖頭,拿指頭去戳上頭的字。

“筆劃圓圓的不是更好看嗎?月圓人圓,圓滿又如意,誰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彎呀?大牛脾氣。”

竇我陶和竇夫人正好踏進門來,寶月和吟春趕忙起身問好。

“爹,娘。”竇雲霓跳起來,過去扶娘親坐下,笑道:“你們最近怎老過來看我忙活兒呢,我可以嫌寶月和吟春煩,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讓你煩了便走。”竇夫人愛憐地摸摸她的手。“雲霓,你今天忙什麼活兒?

“哎呀,我只顧着玩,正經活兒擺到一邊去了。”竇雲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隻青花碗,還有旁邊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着,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來捏個蓮瓣碗,好給娘拿來供在佛前。”

那是離青送回來的菊瓣青花碗。竇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蓮瓣碗?果然像朵蓮花呢,那也是里裡外外畫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蓮花。離青哥哥說過,釉色越是單一,越是不能見瑕疵,價值也會越高。既然我可以燒出胎薄透光的細白瓷,那就要彰顯咱吳山白瓷的特色。我們不只要做尋常吃飯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讓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門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賺錢的事讓爹來操心就好。”竇我陶開了口。

“我知道爹疼雲霓,但我長大了,不能只顧着玩,也得開始想想咱竇家窯該如何變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師傅,燒出更好的瓷器,將來還要像景德鎮一樣,興旺幾百年、幾千年下去呢。”

“離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竇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讀書,也幫我留心竇家窯的一切。他雖然不會做瓷,但他會去看、去了解,每個月娘給他的月錢,他全拿去縣城買書、買瓷、託人四處買青料,他對竇家窯這麼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竇家窯的,哪個不用心了?”竇我陶板起臉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竇夫人數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獨講到離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樣也聽不進去,真是的!”

竇我陶繼續板著臉孔,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桌上的幾件事物。

“嘻!”竇雲霓吐了舌頭,又笑問:“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馬?”

“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了。”

“娘一直沒有身孕,爺爺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樣也不肯,心裏只有娘一個人,爹如此情深義重,我好喜歡這樣的爹啊。”

“雲霓你做啥說這個?”

竇我陶脹紅了一張老臉,不自在地走到窗邊,不經意看見擺在小桌上的泥娃娃,一個莫離青,兩個莫離青,三個莫離青……滿桌的莫離青,看得他頭昏眼花。人都走了,還陰魂不散糾纏着他家雲霓?

“本來我和你爹還想,”竇夫人跟女兒聊道:“再生不出來,就收養一個兒子來傳宗接代,幸好菩薩保佑,送了雲霓你過來。”

“嘻,娘本來還可以多個兒子的。以前你想認離青哥哥當義子,是爹不同意,還好爹不同意,我和離青哥哥才不會變成兄妹,這樣我們就是青梅竹馬,以後也可以像爹娘一樣……”

“雲霓,爹已經幫你說好白家的婚事。”竇我陶臉色不悅。“離青回鄉去,說不定親戚就留他下來了。”

“我叫他明年三月十八日以前回來。”

“什麼?”

“他回鄉祭拜完父母,就該回來了,爹怎知他家親戚會留下他呀?他舅舅還怕他回去搶房子呢。”竇雲霓拿指頭頂着臉蛋,歪了頭。“咦!難不成是爹趕他走,叫他不要回來?”

“是他自己要走,我哪趕他了?!”竇我陶不敢再看女兒。

“爹不喜歡離青哥哥,那是因為離青哥哥是我第一個說話的人,爹喝離青哥哥的醋。”

“我是長輩,我吃那小子什麼醋!”

“是呀,爹是長輩,即使娘是以老師的名義留他下來,可你叫他打雜、運土、裝貨、送貨,他二話不說就去做了,他一直很尊重爹。”

小子是尊重他沒錯,但竇我陶不想在女兒面前承認這個事實。

“我也尊重爹。爹為了我開口說話,到覺凈寺佛前磕一百個響頭還願,光憑爹的這份疼愛,我就該聽爹的話。”竇雲霓帶着淺淺的微笑。

“可爹呀,唯獨你要我嫁白顥然,我沒辦法聽話。”

竇我陶感到有些害怕。這些日子來,雲霓不跟他吵鬧,卻總在父女碰面時,就跟他開玩笑似地講道理,講得他都不敢來了。

“呃,你……你這回聽爹的話准沒錯。”

“爹心裏只有娘一人,我可是遺傳了爹的執着脾氣喔。”竇雲霓笑意更加甜美。“我心裏只有離青哥哥一個人,我要嫁他。”

“胡來!”竇我陶越聽越心驚,一時情急,用力拍下桌子。

這一拍,卻是震動了小桌上幾個離青娃娃,一個個墜落地面

“啊!離青哥哥!”

竇雲霓大叫,趕緊跑去撿拾,再站起來放好泥娃娃時,一股冷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扶住桌沿,彎下了身子。

“雲霓,你怎麼了?”竇夫人急忙過去,憂心地問。

“痛!”竇雲霓按住肚子,低下了頭,緊皺眉頭,聲音也略為顫抖。“娘,我肚子疼……”

“怎會肚子疼?吃壞了什麼?”竇我陶急忙撥開上前攙扶的寶月和吟春,扶住了女兒,急道:“寶月,快去找大夫!”

“好像……好像有鬼在絞我的肚子……”竇雲霓冒出冷汗,已經直不起身,歪到娘親的懷裏。“好痛!要絞死我了!痛死了……嗚哇!”

她再也抑制不住,驚天動地,放聲大哭。

莫離青在京城度過了他一個人的新年。

元宵過後,百業開市,街道上又是人潮熙來攘往,為生活忙碌奔波,而他也該想想下一步該往哪兒去了。

一邊吃着晚飯,一邊思索着;吃到一半,心煩了,乾脆放下筷子,取出藏在棉被裏的小盒,仔細欣賞他以五十兩銀子換來的雨過天青筆洗。

他沒買賣過古董,也沒鑒定過實物,只能從賞瓷經驗和書本記載判別,這隻筆洗可能是柴窯的雨過天青瓷。他本想拿去古物鋪子給老師傅鑒定,但又怕果真是正品,會引起行家的注意,追着他出價要買。

他不想賣,他不要發財,他只想送給雲霓,就算不是真品古董,她必然不會介意,光是這難以形容的亮青顏色就足以讓她大開眼界了。

他逸出微笑,才收好盒子,卻又躊躇了。他該如何送回吳山鎮呢?此物珍貴,他不放心托給不熟識的貨行,或者,他親自回去一趟?

外頭傳來敲門聲,他以為是屋主人娘,開了門,竟見是白顥然。

“莫兄啊莫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白顥然喊苦,卻是笑意盎然。

“白公子怎知道我住這裏?”外頭天冷,他還是延客進門。

“呵呵,生意人就是要機靈,腦筋得多拐幾個彎。”白顥然一眼看完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房間。“我來,是做善事。”

“做善事?”莫離青請客人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凳,自己坐到床邊。

“你的雲霓妹妹最近玉體違和,病了。”

“什麼?”莫離青倏地站起,隨即想到這個舉動太過突兀,站了片刻,握住了拳頭,又緩緩地坐了下來。

白顥然頗有興味地看他。“你怎不問她生什麼病?”

“她向來身體強健,可能偶感風寒。”

“這個偶感風寒持續了一個多月,倒不知足怎樣的惡寒了。”

一個多月?莫離青擔心了。雲霓自幼活蹦亂眺,偶爾流個鼻水,發個小燒,隔夜就好,如今竟然病了一個多月?

“到底是怎樣的病況?診治的結果如何?”他急急問道。

“是什麼病,我問她,她不肯說。我偷問竇府僕人,他們也說不知道。她是會說會笑啦,可就是一臉病懨懨,愁雲慘霧的。”

“如此一個多月?”

“嘿,為了得到雲霓姑娘的青睞,我可是很勤快地跑吳山鎮喔。”白顥然注視着不再沉靜自持的莫離青,笑道:“我怕過年前事情多,趕着臘月上旬就給竇老爺送上幾條大火腿,那時她就病着;過年時,我帶堂兄弟去吳山鎮玩,她還是病着,屋子裏都是葯湯味道。”

莫離青已是心急如焚,但又想到她有父母照顧,必定會為她尋找高明的大夫悉心診治,他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八成是相思病啊。”白顥然又道。

“白公子可以帶她出外踏青,她自然不再胡思亂想。”

“可我每回跟她說話,她左一句離青哥哥,右一句離青哥哥,聽得我耳朵長繭。我怕了,我不想將來成親,還天天聽她離青哥哥長離青哥哥短的……嗟,說得我舌頭也打結了。”

“她只是孩子脾性,不必當真。”莫離青淡淡一笑。

“我也想當她孩子心性,畢竟竇家窯是頭大肥羊,白家竇家結成姻緣,對大家都有好處。”白顥然嘿嘿兩聲,卻搖了搖頭,大嘆道:“可我想了又想,我要娶的是溫柔婉約又能將丈夫服侍得妥妥貼貼的妻子,不是娶一個小妹子成天在我耳邊嘮叨她的哥哥啊。”

“她長大了,慢慢懂事,總會改掉這脾氣。”

“是嗎?她要真變得乖巧聽話、溫柔婉約,那也不是她了。”

面對白顥然似詢問又似肯定的語氣,莫離青只能保持沉默。

“莫兄啊,我冒着寒風過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你就不送上一杯茶?”白顥然說完,自己舉起桌上的茶壺,準備往杯子倒下。

“這茶涼了。”莫離青跨步上前,拿手掩住茶杯。“請白兄先等着,我去請張大娘準備熱茶。”

“不用了。雲霓姑娘親手做的杯子,不想讓外人用吧?”白顥然放下精緻小巧的白瓷茶壺,瀏覽起桌上的飯菜。“咦!人家幫你做好飯菜,用大陶碗裝着,你還費工夫一一盛到這小碗小碟來啊?冬天洗那麼多碗盤,可是會凍壞手的。”

莫離青忍耐地看他到處亂摸雲霓給的“吃飯的傢伙”,不好發作。

“我看你用這碗盛飯,用這匙舀湯,吃起來格外入胃吧?”

“是雲霓要你找我?”

“她說不用找,她相信你三月十八之前一定會回去,還叫我那天到竇家窯作客,喝你的生辰酒。”

“竇老爺不是準備為你們訂親?”

“過完年大家忙着談新生意,我爹沒空,我也沒空。再說呢,雲霓姑娘既然不想嫁我,我也不會自討沒趣;但我沒辦法阻止竇老爺再幫她找對象,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幫你們撐得一時便是一時。”

“白兄為什麼……”

“為什麼幫你們?呵,前世欠你的吧。”白顥然笑得更開心了。“別忘了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我這樣奔波,圖的還不是竇家窯的好處?將來竇家窯給你當家了,上等的吳山瓷可得交由白家商行販賣,我保證幫竇家好瓷銷到海內外,大發利市,有錢大家賺,嘿,就這麼說定了。”

“白兄……”

“也不知竇老爺是不是跟你前世有仇,好好一個幫他興旺家業的人才擺在家裏,硬是給趕了出去。”

“是我自己離開的。”

“哦?”白顥然抬了眉。“腳是長在你身上啦。我明天回洪城,你要不要跟着我們商行的車隊一起走?”

“這……”

“反正三月十八還久,你還可以在京城蹓躂蹓躂,多幫雲霓姑娘找幾件瓷器,只是這會兒不知道她病好了沒?”

一句話又將莫離青的心給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於言表。

“白家商行車隊守衛可嚴密?”他問道。

“這個當然。”

“我有一件瓷器煩請白兄送回去給雲霓。”

莫離青取出雨過天青瓷的小盒,仔細以巾子扎妥,再交給白顥然。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莫兄請放心。”白顥然接過小盒。“可雲霓姑娘最想見到的還是……”

“多謝白兄。”

送走白顥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無味的飯菜。

心意已決,離開就是離開了,再無回頭;雲霓只是小病,否則白顥然也不會說說笑笑,說是什麼相思病。

一時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總會明白,他無需掛心。

扒着飯,想到雲霓的小手曾細細撫轉碗緣,此刻他的唇也貼觸着這隻碗,好似正在親吻她那柔軟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着,輾轉反側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蕩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鋪子看了又看,甚至尋常店裏的瓷杯、花瓶,飯館裏的碗盤、茶壺,他皆不放過。

他在找什麼?盤纏幾已用盡,他還能買到什麼好瓷帶給雲霓?

日暮時分,他走到皇城門外,夕陽已落,獨剩天邊一抹紅霞,一列巡守的禁衛軍士持火炬走過去,在高聳的宮牆映上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於此,永樂帝又遷都過來,多少帝王將相過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樓起,它日樓塌,起起落落,看盡滄桑;人來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樓過去的興衰更替,也無法預知未來誰將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裏。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恆常放在他心底、始終盈滿他心的,是雲霓;即使離開她幾個月了,所思,所做,皆是為她;他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是雲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莫離青輾轉換了幾艘南行的貨船,儘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吳山鎮。眼見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卻是找不到船隻;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轉往山路。

走山路是費力些,但他憂心雲霓的病情,只想趕快見到她。

山裡沒有客棧,也沒看到人家,入夜後,寒風陣陣,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以自己散發出來的體熱取暖。

他估算着,待會兒走累了,停下來吃塊餅,找個避風處小寐片刻后,再繼續趕路,以他的腳程,約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溫柔的微笑;他日夜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烏雲密佈,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風呼嘯,有如猛獸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並不害怕,小心辨識山徑,以穩定快速的腳步繼續趕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從旁邊山坡竄下,兩腳一跨,擋住了他的去路,同時亮出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跑,後頭即有人逼近,一樣也是橫出大刀阻斷他的後路。

“留下買路財!”兩個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裡沒猛鬼,沒大蟲,倒來了山大王了。

莫離青不想節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這裏是我所有的銀子,你們拿去,我還要趕路。”

前面的男人搶過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劃了出去。

“這個瘦荷包能有幾文錢!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統統拿出來!”

“嘿,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麼啊?”後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發出叩叩堅實的木頭聲音。

叩叩兩聲,震動了莫離青,他立即側身後退,左右防衛着兩個山賊。

“喲!還真是寶物了。”後頭男人陰惻惻地道。

“你乖乖拿出來,我們兄弟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嘿嘿!”

插在山邊的火把雖然微弱,仍將前頭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離青忖度地形,猛然衝出,那人未料他膽敢衝撞過來,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離青用力扯拽,一拳順勢往那人臉上打去,那人怒吼一聲,立刻鬆手,他得了空便發足狂奔,突地腰間一痛,他頓失重心,一跤跌倒。

“還往哪裏跑!”後頭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準拿!”他抓緊包袱巾,大聲叫道。

“老子要的東西,不必你恩准!”後頭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離青拚着一口氣,忍痛撐起身子,既然無力反擊,他還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絕不能讓惡人奪走他的包袱!

“可惡!敢打你祖宗?”前頭男人的怒罵聲由頭頂傳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為自己跑掉了,也以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傳來更尖銳的刺痛,一瞬間便抽光他的力氣,再也無法邁開一步,但他仍緊拽包袱巾,想將包袱轉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們就無法搶走了。

劇痛持續傳來,他欲揮手抵擋,觸到的卻是干硬的泥土,鼻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有什麼東西不斷從身體湧出,一下子便濡濕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睛似乎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麼一點豆大的火光,孤獨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閃動着。

風聲咆哮過他的耳邊,還有那兩個男人的講話聲。

“他就是那個姓莫的嗎?”

“錯不了。我們一路追來,船家都說是他了。”

“對!就是他!這盒子裏是瓷器!”

“我瞧瞧。還好放得牢靠,沒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錢嘍!”

“快,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丟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買路財,何苦逼我們動刀?你那麼愛下地獄,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感知,但還能聽,也還能看,驀地聲音消失,火光熄滅,他立刻陷入了一個無聲、無光、也無任何感覺的世界裏。

怎麼?是星星不亮了,北風不吹了,還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這裏!只是流點血罷了,他再怎樣也得醒過來,只要紮好傷口,打起精神,就能撐着回去。

一想到雲霓見到他時的甜美笑靨,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雲霓,那是十幾年來慢慢累積、醞釀、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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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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