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二年後,明朝,正統四年
佔地廣大的竇家窯里,工匠們正在忙祿幹活,有的脫了上衣,汗流浹背地站在窯邊觀察火候;有的坐在棚下,腳踩轆轤,幾個轉圈,就將手上濕土變做一個圓形的泥碗;有的在屋裏描繪各式的花朵人物青花紋;有的則在倉庫里扎乾草和布片,將一個個摔不得的瓷器妥善裝箱。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請君莫要強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雲開了,霧散了,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做將來呀做將來……”
甜軟的嗓音一路而來,師傅們停下動作,抬起頭來,咧出笑容,望向那蹦蹦跳眺的明紅身形,這正是嬌俏活潑、人見人愛的竇家大小姐。
“唐師傅,你做的那支跟我一樣高的大花瓶賣出去了。”竇雲霓跳到一扇門前,往裏頭比手畫腳,興奮地道:“爹說還要你多做幾支呢。”
“呵呵,那是小姐青花畫得好。”唐山踩正在指點幾個學徒拉胚,笑道:“十二仙女蟠桃獻壽王母娘娘,每個仙女都像要飛出來似的。”
“大家都做得好呀!有咱吳山鎮的好堊土,有唐師傅你的好功夫,曾師傅調好上料,畫出來的青花才能濃得發亮;還有天球哥守了三天三夜,火候正是恰到好處。”竇雲霓扳着手指一一道來。“哇!忘了離青哥哥,是他說可以做做看的,爹本來還不相信燒得出來呢。”
“喝!景德鎮都做得出來了,就不信比不上人家!”
“唐師傅最厲害了!你們要好好跟師傅學喔。”竇雲霓跟小學徒們揮揮手,又踩着雀躍的腳步離去。
“呵,小姐好漂亮。”小學徒們個個直了眼,張了口。
“阿四,抹掉你的口水!”唐山踩吼道。“瓷胚垮了,重來!”
“師傅。”阿四拿着一隻泥手抹臉,問道:“聽說老爺想跟隔壁洪城的白家談婚事,那莫少爺怎麼辦?”
“莫少爺他……”唐山踩一愣,聲音不覺低了些,隨即往阿四頭上敲個爆栗。“小姐的婚事不用你來操心,快乾活兒!”
外頭的竇雲霓早已像只小蝴蝶,飛呀飛地來到一間敞開大門的屋子,裏頭坐着背對她的離青哥哥,他正就着明亮的陽光,拿着一支細毛筆,蘸上青花釉料,為第一次燒成型的花瓶瓷胚描繪出片片竹葉。
她躡手躡腳往前走去,兩隻小手向前伸,臉上露出調皮的微笑。
“雲霓,不準蒙眼睛。”莫離青頭也不回。
“嘻!”
她放下手,仍踮着腳尖來到桌側,圓睜一雙大眼,微蹲下身瞧花瓶。
青竹修長,葉片疏朗,竹下一塊大石,一隻葫蘆,卻是不見人影。
花瓶上無人,沒關係,她要看的人就在身邊,她可以看個夠。
她最喜歡看離青哥哥畫瓷了,那張臉孔在陽光和白瓷的反射下,好像會發光,有如雨過天青的天空,清澈,明朗,平靜,看着很舒服,很好看,難怪大家都說莫少爺是俊哥兒呢。
莫離青描完最後一筆,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離青哥哥的瞳眸好黑啊,裏頭總是映出一張笑臉盈盈的她。
“嘻嘻!我沒出聲,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遠遠的就聽到你唱曲兒,你就愛唱這支雨過天青的小曲。”
“對啊,我總想着怎麼調出雨過天青的釉色,想着想着就唱了。”
“我正打算託人去找江西的石子青,給你調和看看。”
“哇,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開心地跳起來。“你前前後後幫我找來了三十幾種青料,你怎就知道要往哪裏找呀?”
“多看書,多問人。”
“我不用看書,我問離青哥哥就成!”她一張臉又湊向前,笑靨甜美。“是因為你叫離青,所以才懂那麼多青料嗎?”
淡淡馨香迎面而來,那是他聞慣了的。莫離青屏住呼息,轉過臉望着他的花瓶。“波斯的蘇麻離青,西域的回回青、佛頭青,還有中原的平等青、天青、大青……我只知道名稱,要說懂,只有調過釉水的你最懂。”
“我是調出幾百種青料,可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雨過天青色呢?”竇雲霓倒發起愁來,坐到凳子上,雙手撐住下巴,微噘了嘴。
打從知道有這麼一種失傳的雨過天青釉色,她便執意要做出來。可那是五代時期後周的柴窯瓷器,只傳於文字,並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模樣。
“人人一雙眼,所見皆不同。”莫離青明了她的個性,有時就得點點她。“柴世宗要求『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可你見的天青,和我見的天青,山上的雨後,城裏的雨後,都是不同的景色。”
竇雲霓抬超一雙明眸,望向窗外藍天,眸光亮了起來。
“離青哥哥的意思是說,我說它是雨過天青,它就是雨過天青?”
莫離青笑而不答,提筆又往花瓶畫上一片竹葉。
“確實有柴世宗這個皇帝,可他的柴窯怎會五百年都不見個影兒呢?”竇雲霓愣愣瞧着他的畫工,還是想不開。“總得有個遺址吧,也許過個幾年,有人挖出來了,可說不定是燒個假的,埋到地里去……”
“雲霓,別忘了,竇家窯燒的是白瓷、青花瓷,與其煩惱雨過天青,我倒要問問你的青花畫好了沒。”
“哎呀!”她大叫一聲,立刻將雨過天青拋到腦後。“我差點忘了,你怎地一個人躲到這裏來呀!回去看我畫好的狐狸青花碗啦。”
“我忽然想到這支瓷瓶還沒畫完。”
你只是畫好玩的,又不是要賣的。”她扯了他的衣袖。“我一張檯子那麼大,搬回我那邊畫啦,轉頭不見你,就是不對勁。”
“你專心畫瓷,我在不在,沒有影響。”莫離青被她扯得根本坐不住,只得放下筆,轉身面對她,臉色有點無奈。
“那可不一樣。離青哥哥不在,我就不能專心。”竇雲霓指向他的瓷瓶。“你瞧,你最近老是不見,害我滿屋子亂找人,怎麼連你畫個瓷,也丟下葫蘆,不見人了呢?”
“在這裏。”莫離青轉動花瓶下的木片,給她瞧另一面。
“個胖大的醉羅漢笑呵呵地袒胸露腹,快意行走在一片雪白里。
“哈哈!”她綻開笑顏。“原來他和你一樣躲起來了,好有趣!”
大小姐的嬌笑聲再度穿過竇家窯,這回她拉着她的離青哥哥,一路說個不停,在眾人的注視目光中,來到最遠角落的一間獨立小房,這裏白牆紅瓦,花木扶疏,在灰撲撲的作坊里自成一個小天地。
大門敞開,通風處擺着一隻竹籠子,裏頭趴着一隻狐狸。
“狐狸叔叔,對不住啦!”竇雲霓跑了進去,蹲下來將籠子外的幾顆果子塞進去。“我再請你吃一頓飯,就讓你回家了。”
“我下午就請獵戶帶回山裡放生。”莫離青道。
“離青哥哥最好了!”竇雲霓最愛說這句話,起身仰臉瞧他。“我想瞧活生生的狐狸,你就到處找,想辦法變一隻給我看。下回要是有人想燒老虎圖案的瓷器,你抓不抓老虎給我瞧呀?”
“吳山鎮沒有老虎。”
“你會想法子打一隻老虎回來給我的!”
凝望她那張信心滿滿的俏臉,莫離青忍住了伸手揉揉她頭頂的念頭。
小小圓圓的臉蛋,白裏透紅,清秀甜美,那肌膚更勝竇家窯燒出來的白瓷,光滑、細緻、瑩潤、凈透,還帶有瓷器所沒有的溫軟馨甜;一雙黑眸滴溜溜,水盈盈,流瀉出她特有的憨甜稚氣,更別說她講起話來,那揚起的矯嗲尾音總讓人以為她還是個小女娃兒。
也因為她說話行事十足孩子氣,竇夫人常說,雲霓五歲時才真正生了出來,所以實際年齡可要減掉五歲,今年才不過十二歲啊。
但莫離青不會這麼想。他看着雲霓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身形也一天天變化,在他心目中,雲霓畢竟是個大姑娘了,早晚會嫁給一位門當戶對、有能力扶持竇家窯的好夫婿……
“你離青哥哥可沒有打老虎的本事。”他刻意轉身,走到她平日忙活兒的大桌邊,瀏覽十幾個描上青色圖紋的素胚碗,語氣也刻意輕鬆。“你看了狐狸叔叔三天,畫好了十個狐狸故事,明天我請師傅過來臨摹,等過兩天素胚燒成,就可以描上三百套青花碗盤了。”
“都給離青哥哥安排啦,我也得來想想石大爺特別要求的白狐大碗了。”竇雲霓挨到他身邊。指向桌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草圖。
“一家子狐狸出遊賞花?這倒有趣。”莫離青審視她的草圖。“一隻接一隻,有大有小,正好在碗上圍成一圈,很生動,可是呢,你畫成了青花,怎麼看都是青狐狸,而不是石大爺希望的白狐狸。”
“啊!難怪我總覺得哪邊不對勁,白狐大碗就是要白色的呀!”
“若不畫青花,你打算如何呈現圖案?刻花?剔花?堆塑?”
“刻花太單調,剔花要加別的顏色,就堆塑好了,我來燒個甜白釉,不着顏色,沿着碗邊堆塑這一家子狐狸,這才是真正的白狐大碗。”
“堆塑難度比較高,來得及做好嗎?”
“沒問題!”竇雲霓興奮地挽起袖子。“爹說,石大爺給的訂銀很大方,我再捏一隻白瓷狐狸送他好了,就一隻吃果子的狐狸……離青哥哥,還是趴着睡覺的狐狸比較可愛?”
“先燒出你的白狐大碗,再來想是吃果子還是睡覺吧。”
莫離青見她挽袖子,習慣性地走向前,幫她捲起衣袖到上臂處,一來好方便忙活兒,二來也防止沾上泥土或釉料。
打從雲霓開始學作制瓷,樣樣學得精,樣樣做得好;拉出來的瓷碗,胎薄,透光;調配出來的甜白釉,細膩,恬靜;描繪出來的青花瓷,生動,活潑,敘說著各式各樣的故事,有歷史人物、神仙傳說、孩童嬉戲,畫魚魚兒游,畫鳥鳥兒飛,往往令人看了愛不釋手。
“嚇!”門口走進了竇老爺,一見那隻大籠子便縮回腳步,掩了鼻子。“這隻騷狐狸還在?!”
“爹!”竇雲霓嬌聲喊道。“今天就放牠回家了。”
竇我陶再度踏進門來,正好看到莫離青卷妥雲霓的衣袖。
“老爺。”莫離青禮貌地喊一聲,退開一步。
“離青,雲霓不懂事,你怎也不說說她呢?”竇我陶皺了眉頭。“以前是貓啊狗啊羊啊鳥啊,現在連狐狸都來了,這屋子是我特地蓋給雲霓的作坊,不是拿來圈養野獸的。”
“爹呀!”竇雲霓跑到父親身邊。“光看圖畫不能捕捉狐狸的神韻,還是得看真正狐狸的體型和姿態,這才能做出我想要的狐狸模樣。”
“下回要是有人想做老虎碗,他豈不是要去捉只老虎來,我還得出錢供他吃肉?!”
“呵呵呵!”竇雲霓笑個不停,靈動大眼猛往莫離青瞧去。
“你笑什麼?”竇我陶語氣更壞了。
“我也是這樣跟離青哥哥說的呀。”竇雲霓搖着父親的手臂,嬌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爹,我們心意相通喔。”
“嗯。”竇我陶總算露出笑容,隨即又轉向莫離青道:“你以後別盡待在這邊發獃,去找唐師傅,問哪邊可以幫忙幹活兒,我事情多,管不着你,你自個兒機靈點。”
“是。”
“爹呀,你別叫離青哥哥去忙,我這邊也需要他。”
“你要他做什麼?你身邊的吟春和寶月呢?”
“我過來作坊捏泥巴,不需她們服侍,她們坐在這裏也無聊,不如去幫娘繡花。”
“離青坐在這邊也很無聊啊。”
“爹,離青哥哥知道我什麼時候沒了瓷土和釉料,會幫我補充,也會幫我留意燒瓷的時間和火候。還有呀,他會跟我說哪邊捏得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竇我陶忙阻斷那稱讚的甜嗓。“這樣吧,就讓離青幫你留心石大爺這批貨,等一個月後燒成了,離青,到時你和庄管事一起送貨到江漢城石府。”
“我也要去!”竇雲霓興匆匆地道。
“雲霓,爹是叫離青去辦正經事,鍛鏈他獨立自主,他年紀不小了,也該有自己的前程事業。”
“為什麼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竇雲霓不解地間道:“離青哥哥和我一起做咱竇家窯的瓷器,這就是我們的前程事業。爹,我想去嘛!”
“你年紀還小,爹娘不放心你出遠門,乖乖待在家裏。”
“可是……”小臉好失望,自然而然望向了她的離青哥哥。
“雲霓,你還得忙窯里的活兒。”莫離青開口道:“出趟遠門很辛苦,別讓老爺掛心你;而且伯母身子不好,你待在家裏,早晚陪陪她。”
“也是。”
“離青,你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石大爺。”竇我陶板起臉道:“跟他說明這批瓷器的製作進度,請他放心,下個月十日準時送到。”
“是。”
“雲霓,你這張草圖又是怎樣的狐狸故事?”竇我陶轉而露出疼愛的笑臉。“來跟爹說說。”
“好呀,爹坐下來,我跟你說。”竇雲霓拉了父親一起坐下。
莫離青也來到屋子另一邊的臨窗小桌邊,研墨準備寫信。
嬌滴滴的嗓音說明將如何捏制這個白狐大碗,竇我陶聽一句贊一聲,渾然忘記屋子裏還有一隻他討厭的騷狐狸。
吃飽的狐狸趴在籠子裏,意興闌珊地扒抓乾草,發出唏喳聲響。
屋外遠處有師傅的談笑聲,轆轤咕嚕咕嚕轉動,運泥小車照樣嘎啦嘎啦輾過泥土地,空氣里有燒瓷的窯火氣味,掬翠山那邊吹來涼爽清風,掀動屋子裏雲霓淡淡的馨甜香氣。
這些都是他熟悉的感覺。他靜坐片刻,這才收斂心神,專心寫信。
自八歲起,每日清晨,竇雲霓總是起個早,陪娘親禮佛。
這日拜完佛后,她也一如以往,陪娘親在院子裏散步。
鳥語啁啾,晨光明亮,花瓣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纖白的指頭輕輕一碰,水珠滾落,另一隻手掌早就等着接住,隨即往臉蛋一抹。
“哇,好涼!”竇雲霓蹦蹦跳,半刻也閑不住,雙手又攀到樹榦上,仰起頭來看枝頭啼叫的鳥兒。“咦!這聲音不一樣,不是麻雀,是不是黃鶯呀,離青哥哥,你來--”
她忘了,離青哥哥已經三個月沒過來一起禮佛了。
小臉蛋垂下,指頭在樹榦輕輕劃了划;她總是習慣身邊有離青哥哥的陪伴,可她不懂,最近他為何總是避着她呢?
“雲霓,離青過幾天就去江漢了。”竇夫人過來,微笑道:“娘剛才求菩薩保佑他這趟出門平平安安的。”
“娘,我也這麼求。離青哥哥從來沒出過遠門,我有點擔心呢。”
“雲霓也懂得擔心人了。可你要知道,離青並不是沒出過遠門,他來竇家之前,曾經在外頭流浪了兩年。”
“真的呀?!”竇雲霓好驚訝,打從她有記憶以來,離青哥哥就在竇家了,她從來沒想過他的過去。“為什麼他會流浪兩年?”
“娘先跟你說一件事。這些年來,不時有人想幫他說親,我也問過他,他說他不打算成親,他要等你長大再走。”
“走?!”竇雲霓頓覺心慌,她從來沒想過離青哥哥會離開。“他想去當和尚嗎?那不是很久以前大家說著玩的嗎?而且他都陪我和娘一起拜佛這麼多年了,他可以繼續在這裏拜佛,我們也可以去覺凈寺聽課,為什麼一定要出家?他不能走呀!”
“你喜歡他?”竇夫人憐愛地看着她。
“我喜歡呀!”
“若像哥哥那樣喜歡,那他娶了妻,你也一定會替他高興吧?”
“不會!”她心頭陡然一緊,脫口而出。
“哎,雲霓真的長大了。”
朝陽燦燦,照亮了世間萬事萬物,竇雲霓心中也是一片雪亮。
自幼,離青哥哥教她說話、讀書、寫字、畫圖;也陪她一起在竇家窯捏瓷土、畫青花,隨時隨地,轉身就能看見他。心情悶了,找他談天;做不出新瓷,問他指點,甚至無聊時,也拿他捏泥娃娃。
她輕撫心口,那兒怦怦跳着,漫溢出情竇初開的奇妙滋味。
“離青哥哥不會離開我的,我一哭他就急了。”她很有信心,但還是感到懊惱。“他對我這麼好,我卻一點都不關心他、不了解他,唉。”
“心裏想知道什麼,不妨自己去問他吧。”
“謝謝娘!”竇雲霓歡喜地抱住娘親,綻露甜笑,矯滴滴地道:“娘年紀很大才生下我,吃了很多苦,弄壞了身體,我小時候又不乖,讓你擔了心,雲霓一定、一定、一定要加一百倍、一萬倍孝順你!”
“瞧你!跟你說幾句離青,你就滿嘴好話。”竇夫人笑着輕拍她。“當娘的是懂女兒心思,可你那越老越頑固的爹,不是那麼好說話的。”
“要嫁的是我,又不是爹,他可得依我才是!”
竇雲霓迎向朝陽,眸光綻亮,笑意更加明媚了。
“莫少爺對小姐真好,小姐要星星,就給你摘來。”
竇雲霓倚坐在房間窗邊,雙手托腮,垂眼看窗外的小池。今夜星光滿天,水面也閃動出細碎晶亮的光芒,光影晃呀晃的,從洞開的窗子直射屋內,投映在白牆上,也在牆面渲染出淡亮的光暈。
兩個丫環站在外頭池邊,見小姐不說話,又笑道:“何止星星呢,月亮太陽都來了,還有一個大餅臉的寶月。”
“吟春你討厭!”寶月忙從水面上縮回脖子,不當鏡子照了。
“臉大大,有福氣,就等你的高足哥哥明年娶你進門了。”
“再胡說,我捏你的嘴!”
兩個丫環笑着追打,竇雲霓將視線移向那面水光蕩漾的白牆,緩緩逸出甜美的微笑。
聽說是小時候,她夜夜吵着出去看星星,離青哥哥便在窗邊挖了一個池子,鋪上石頭,引來清水,她開了窗就能看到一池的星光;若她躺在床上,一樣也能看到映在牆上的天光水影,好似卧在水邊看星。
果真幫她摘星星來了。
還聽說小時候,她老愛離青哥哥抱,要他哄着睡,可惜她完全不記得;幼年種種,都是聽娘或僕婦說的,她早就忘了睡在他懷裏的感覺,甚至這一兩年來,他也不再像以前幫她撥撥頭髮、整整衣裳、摸摸臉頰……
兩個丫環從屋外追回屋內,笑嘻嘻地掩起房門。
“離青哥哥不知道回來了沒?”竇雲霓又望向外頭。
“他們碼頭要上貨,有得忙了。小姐你先睡,明兒起早再去送行。”
“你們先去睡,我去等他吧。”
竇雲霓掩了窗子,來到她的妝枱邊,輕撫一隻烏檀木盒子。
離青哥哥明天就要出發去江漢了,她很興奮,也很期待,好像自己親自出門,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問船行路線,問江漢的人文地理特產,還幫他打理好衣物包袱。
還有這個呢!她拿了一塊藍棉布紮起盒子,抬頭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眉眼彎彎,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容,不覺好笑地縮了肩,朝自己吐舌頭。
抱起盒子,走出房間,轉過兩個院子,來到兩年前他搬過來的房間,推開那從來不上鎖的房門,放下盒子,點亮燭火。
小小的房間,一張木床,一隻柜子,一張小桌,一張凳子,桌上擺着她幫他打點好的包袱。
她看着又笑了。坐到床上,輕撫他高大身形將青竹席磨出來的印跡,摸了又摸,乾脆躺下去,縮手縮腳,將自己睡進那個淡青印子裏。
等離青哥哥回來,該幫他換一張新竹席了。不,那時天涼了,她得輔軟褥子,也得央棉被店打一床冬被,再縫條他喜歡的棉布被套。
該選什麼圖樣的花布呢?花朵?樹葉?山水?對了,她是雲霓,就讓白雲和彩虹陪伴他入睡吧,不知布莊是否有現成的花色,否則就得請人印染,或是由她來綉縫,這樣不知是否趕得及讓他蓋冬被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笑得好開心,長長的睫毛也垂閉了下來……
星光閃動,夜蟲鳴唧,半掩的門被推了開來,急促踏進的腳步在見到床上酣睡的人兒時,立即放輕,靜靜踩下,不發出一點聲音。
胡塗的雲霓啊!莫離青仍是輕聲關門,見她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小身子卻是壓在被子上,他笑着搖了搖頭,脫下長衫為她覆住。
他坐到桌前,好奇地摸了下藍巾方盒,目光又轉回她身上。
燭火不甚明亮,紅紅暗暗地照出她蹭在枕上的臉蛋,闔起的眼睫像一彎半月,小嘴憨憨地張着,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笑得好甜,右手則是捏着被子一角。
十二年了,還是孩子般的睡相。若是以前,他會捨不得喚醒她,就讓她安眠到天明,自己則是坐在一邊守着她、看着她……
“雲霓?雲霓。”他畢竟還是喊了她。
“呵……”睜開看到離青哥哥,她又笑了。
“怎又跑來睡我的床?可別讓老爺瞧見了。”
“瞧見就瞧見,我是在等你嘛。”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聲音黏膩。
“要睡也得關門,蓋上被子。”他略帶責備語氣。“都跟你說船吃水重,又是逆流而上,五更就得出發,晚上我就待船上,還等我?”
“等你回來拿包袱呀。”
小嘴打個哈欠,大眼用力眨了眨,頓時轉為清亮靈動,原是昏暗的房間也彷佛同時大放光明。
小妹子一覺醒來,成了大姑娘,莫離青心頭有如爬上螞蟻,想拂去,卻又想留住這騷動的感覺,他能做的,就是轉頭輕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你帶什麼東西來了?”
“給離青哥哥吃飯的傢伙。”
“哦?”他伸手解開藍布巾。
檀木清香撲鼻而來,新做的木盒輕巧堅固,他又看她一眼。
“打開呀。”她期盼地看他。
他掀開盒蓋,只見裏頭分了幾個小格,以絲絨為襯墊,密密實實地嵌住了一碗、一碟、一匙、一杯、一小壺、一筷架,還有一雙烏木筷子。
這是他最熟悉的吳山白瓷,毋須再繪上多餘的花樣,就是實用又好看的器物;而雲霓親手所做的更小巧些,秀氣些,亮薄些,與制式模子大量生產的瓷器擺放一起,更顯出她手藝的精巧別緻。
“我做的東西向來小一些,”竇雲霓認真地說明道:“你可不能只盛一碗飯,要多盛兩碗才行喔。”
“盛五碗八碗都成。”他取出白瓷碗,放在掌心摩挲端詳,笑道:“雲霓什麼時候偷偷燒的?我竟然沒看見。”
“嘻!給你看見就不好玩了。離青哥哥,你喜不喜歡?”
“喜歡,我很喜歡。”他由衷地道:“雲霓,謝謝。”
“客氣什麼呀!
她忽然不自在了,輕扯垂掛在身上的衣袖……她咦了一聲,拿起這件多出來的長袖男子外衫,那是離青哥哥的。
“離青哥哥,你讀書畫畫,都是你爹教的?”她扯着衣袖問道。
“怎麼問這個了?”他將碗放回盒子裏。
“我想多知道離青哥哥。”
“是的,是我爹教的。”
“那後來你怎麼會到處流浪?”
莫離青正在扎布巾,聞言緩下了動作,望向那雙等待答案的大眼。
“娘過世了,爹也過世了,房子田地被舅舅占走,那時我十五歲了,不需依賴親戚過活,便離開家鄉。”
他簡單帶過,她也明知他爹娘早逝,心頭還是重重一揪,將手裏的袖管扯得更緊。
無依無靠,孤單過活,她生長在熱鬧的竇家窯,完全無法想像。
“你可以去考科舉,還是找個活兒,我怎聽說想出家了?”
“世事無常,沒有永遠守得住的人、事、物。自幼我爹教我佛理,可我並不是很懂。既然這世間已經無所依戀,我便想出世去找答案。”
仍是輕描淡寫,神情平靜,她彷佛能看見年少的他,看破紅塵,獨自走進深山古剎……可她為何感覺如此凄涼啊?
“離青哥哥真是想不開呀,你頭髮又黑又密,剃掉太可惜了……”她想扯開笑容,卻覺得嘴角垮了下來,聲音也哽住。“還好,呵……還好你來到吳山鎮,讓愛哭的我給留了下來。”
豆大的淚珠跟着墜下,她一慌,趕忙抹去,見他抬眼瞧了過來,立刻跳下床,趿着繡鞋跑到窗邊,推窗而出。
“哇!好多星星!不用點燈也很亮耶!”她揚高了嗓音,讓那哽在喉頭的酸澀隨風而去。
輕盈的一點星淚,重重地壓上莫離青的心坎。
“夜色正好,就別說我以前的事了。”他穩住語氣。
“好,那以後再說。”她吸吸鼻子,綻開笑容。“離青哥哥,你的彩石項練照了陽光會發亮,給我瞧瞧照上星光會變成什麼顏色。”
莫離青向來有求必應,更想在此刻讓她歡喜,便往衣襟里掏出一條紅繩,才勾了出來,突然心念一動。
“雲霓,你記得這顆石頭怎麼來的?”
“怎問我了?打從我懂事,你就掛在脖子上了,到底怎麼來的?”
果然不復記憶。每當問雲霓五、六歲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片段記憶,她的人生就像是從五歲才正式開始。
“這是撿來的,我看着好看就結成項練了。”他編個理由,拿下紅繩項練,用手指勾着讓雲霓來取。
過去雲霓想看他的彩石項練,他掛在脖子彎着身體就給她扯過去看,可現在不行了,他總得提醒自己,她已經是大姑娘了。
“這彩石好漂亮。”竇雲霓將彩石捧在掌心端詳,調整不同角度映照星光。“它自己就有像彩虹一樣的顏色,照着星光也是亮晶晶的,像一顆寶石。離青哥哥,說不定你是撿到女媧補天留下來的鍊石喔。”
“一塊小石頭,你也能說故事?”
“是離青哥哥先跟我說故事,我才愛聽故事,也愛說故事的呀。”
“石大爺這批貨忙完了,你下回要為竇家窯的瓷器說什麼故事?”
“讓我想想。”竇雲霓將彩石握在手裏,仰看星空。“上次講三國故事,畫的都是男人、武將,這回得多畫些女子……咦!離青哥哥,那條白白的是銀河嗎?”
滿天星斗,明滅閃爍,在天邊的盡頭,有一條朦朦朧朧、像霧氣也似的天河悄悄流過。
“是,那是銀河。你就燒牛郎織女的青花瓶罐吧。”
“我不喜歡牛郎織女的故事。他們當什麼夫妻呀,一年才見一次面,太慘了,當那條牛閑閑吃草都比他們幸福。”
“神仙故事,不必當真。”莫離青輕逸微笑。
“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裏呀?”她的興趣倒是來了。
“我來找找。一定是一顆在河的這邊,一顆在河的那邊……”
河水滔滔,向前奔流;蘆葦萋萎,搖擺如浪。河的那邊,是雲霓;河的這邊,是他。他撩起衣擺,踩上水淺處的石頭,奔跳幾步便來到她身邊,伸臂緊緊抱住她,往她芳唇尋去--
鮮明的畫面突然湧現,瞬間掩過了眼前的星空,莫離青震駭不已,立刻閉上眼睛。
再睜眼,那水,那人,已然消逝,星空還是星空,黑夜也還是黑夜,不是方才驟然閃出的白晝和陽光。
可為何……他仍然感覺得到懷裏的溫香軟玉?那份馨甜和柔軟是屬於雲霓的,他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有些害怕……
天哪!剛剛他竟生出幻象!他怎能對小妹子有非分之想?!莫不是刻意避着她,越是避開,越是抵擋不住他不敢去正視的心思?
“離青哥哥你看,左邊那顆很亮的星是不是織女?”
星眸明亮,嗓音嬌軟,他立刻回神,用力握緊拳頭,再鬆開。
“雲霓,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嗯,是該回去了,你也早點過去休息。”竇雲霓神色猶戀戀不捨,又低頭去捏彩石。
“這石頭你喜歡就拿去。”
“還是還你吧。”她抓起紅繩項練,示意要幫他戴回去。
他低下頭,她踮起腳尖,小手繞過他的頭頂,動作慢慢的,不似平常總是安靜不下來的她,好像能拖得一時半刻也好。
“幫你掛好了。”她輕掀他的衣襟,塞進彩石,再拍拍他的胸口。
“我送你回房。”
“離青哥哥,衣裳。”她轉身從床上拿起長衫。
“你披着回房,再還我,別著涼了。”
他背起包袱,拎了重新紮好的木盒,送她回到房間門口。
“我這趟出門,會幫你留心特別的瓷器,還希望我帶什麼回來?”
“離青哥哥平安回來便好。”
“一定的。”他目光凝定在那張俏臉上,一看,再看,囑咐道:“明早就別摸黑過來送行了,我們這邊說再見。”
“好,離青哥哥,祝你一路順風,招財進寶,高朋滿坐……咦?”
“我不在的時候,多念點書,別用錯字眼。”
莫離青笑着接過長衫,轉身便走,繞過長廊,走出院子的月洞門。
竇雲霓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就在他消失在黑夜的那一瞬間,她心情突地一沉,有如墜入黑暗,繼而浮起一種空空的感覺;月洞門空空的,星夜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她不是沒送行過,爹和作坊里的管事叔叔伯伯們常得出門談生意或送貨,她讓離青哥哥陪伴到碼頭看船遠行,又叫又跳地祝他們一路順風。
可今天她送的是離青哥哥,身邊再無人陪伴。
夜風吹進廊下,她打個哆嗦,交抱兩臂,趕緊進房。
還是夏夜,不甘寂寞的青蛙尚且叫個不停,她怎就覺得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