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男人面無表情,髮絲遮掠的眼深黝黝的,一瞬也不瞬地注視着她的窘態。

壓下懊惱,余文音暗暗深吸了口氣,露出習慣性的淺笑。

她瞥了眼鬧在一塊兒的大狗和小孩,又把眸光移向男人,努力持平音調,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

“我們本來已經決定要帶大白回家的,但它突然不見了,還以為再也看不到它,沒想到是被你收養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由得開始猜測,也許……他真的不會說話。好怪的人啊!

“你要不要把東西放下來?這樣扛着不重嗎?”一大箱的礦泉水,少說也要十幾公斤,沉沉地壓在肩頭,他倒像沒啥感覺似的。

隔着幾縷髮絲,他隱晦的目光湛了湛,幾秒后,薄而有型的唇終於嚅動了下。“比較好整理。”

“什麼?”秀臉微偏,她聽不懂。

“頭髮剪短,比較好整理。”

嗄余文音一怔,定定地望着他。

她嘴掀了掀,三秒過後才緩慢地點點頭,下意識道:“呃……是、是啊,也對啦,夏天到了,短頭髮比較清爽好整理。”

“嗯。”他低應,仍杵在原處不動。

氣氛詭怪,又說不上哪裏怪。她不曉得為什麼要臉紅,淡淡地又笑了,想再找些話題沖淡略感緊迫的氛圍。

“那個……我們是不是該自我介紹一下?你好,我姓余,余文音,文章的文,聲音的音。瑤瑤和小郁是我表姊的孩子,就是那家‘藍色巴布思’,我表姊是那家店的老闆娘哇啊!”

“汪汪、汪汪汪汪——”

龐然大物,忽地拔山倒樹而來。

大白狗玩瘋了,雖然離開一段時候了,靈敏的狗鼻子依然記得美女的體香,強碩的身體猛然奔過來,兩隻強而有力的前腳撲向余文音,後腿立起,那顆口水直流的狗頭幾乎比她還高。

“姨——”

小傢伙在喊她,她應該是被撲倒了,大狗興奮過度的叫聲和呼嚕嚕的呼吸聲刺激着她的耳膜,來不及避開,臉蛋已被“洗”了一大遍。

她忍不住笑出來,雙手推著狗頭,不住地閃躲。

“大白,不要,你好重……呵呵~~不要啦~~”

“坐下!”高度的命令口氣驟響。

神奇地,壓在余文音身上的重量隨即不見。

她喘息著睜開眼睛,上一秒還在失控狀態的大狗竟然乖乖地坐在那兒,吐著舌頭,那對烏溜溜的狗眼好無辜,覷了眼她後頭的人後,又晃晃狗頭調開。

她……後頭的人——

意識到什麼,她一驚,秀臉迅速往後撇,和男人那雙深目近距離對個正著。

老天~~她、她她怎麼拿他當墊背,壓在他胸膛上了

“地上有碎石子。危險。”他平淡地解釋,撤回扶在她腰側的大手。

“啊?喔,我、我……謝謝。”

他抿唇,搖搖頭。

感覺一輩子沒這麼尷尬過,余文音七手八腳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將几絲亂髮塞到耳後,心跳得好快。

兩隻小的此時站在她身邊,正眨巴着眼睛直盯着人家。

“叔叔,原來你不只會說話,還會訓練狗狗耶!你說‘坐下’,大白就乖乖坐下,真是酷斃了!”

小男孩呵呵笑。“斃了、斃了~~”

男人爬起身來,沉默地拾起適才拋到地上的狗食,跟着又扛起礦泉水,沒再多瞧余文音一眼,舉步往圍牆邊一扇原木門走去,把三個大人、小孩和一條狗留在原地。

“叔叔,我們可以帶大白去沙灘那邊玩嗎?”田瑤衝著他的背影問。

高大的身影略頓。

“嗯。”隨意淡應了聲后,他一腳抵開木門,走進。

“耶!萬歲、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有樣學樣,田郁學著姊姊高舉小胖手,胡亂揮著。

“走,回家拿閃光飛盤,還有大球和小球。大白,來啊!快來~~哈哈哈~~”兩條麻花辮快樂地飛晃,小小身子帶頭跑,沖得好快。

“汪、汪汪汪——”會凶它的主人不在嘍!大狗恢復愛鬧、愛玩的本色,邁開四隻狗腿狂追。

“姨,拿飛盤!有閃光的喔!”男孩扯着她的裙。“姨,快點、快點!”

“好,姨快點。”雖然由著孩子將她拉走,但余文音的腳步卻有些遲滯,剋制不住地頻頻回望。

咬咬唇,心浮動著,她發現,他剛剛扶着她腰身的那隻臂膀,手肘和上臂應是擦傷了,正微微沁出血珠……

立在白色小屋的二樓,長著粗繭的手指扳下百葉窗,透過細縫,男人沈鬱的眼覷著窗外。

金陽如粉,在他湊近窗邊的黝臉上印出條條平行的光。

眉峰淡蹙著,他雙眼微眯,仍直勾勾地盯着不放,彷彿外邊正上演着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若不小心錯過一丁點兒的細節,將成為心口永恆的遺憾。

窗外,他的院子綠草如茵,他親手種植的小樹枝椏已豐。視線再大膽些地往外擴開,遠遠天際像一大塊調色盤,金色、紅色、橘色,大筆渲染開來,當中又低調地畫過幾筆灰藍。

歸鳥掠過,海面漸起變化,泛光的沙灘上遊客已稀,但那兩個孩子仍帶著大白狗又叫又跳,在一波波的潮水間相互追逐。

他們玩著一種奇異的飛盤,投出去時,旋轉的邊緣會發出七彩螢光,讓他聯想到掛在美容院門前的七彩霓虹燈。

大白狗對那個會發亮的飛盤鍾情得不得了,追着飛盤亂吠,跳上跳下,興奮過頭的叫聲清楚傳來。

他眼神一黯,視線再次鎖定某個點。

那個焦點很秀氣、很纖細,白浪激吻着她的裸足,綻開朵朵浪花。是一個多小時前被大狗撲進他懷裏的那女人。

她仰頭笑着,裙擺已濕。

他幾乎能捕捉到那清脆且溫暖的音浪,像極了首次瞧見她的那個初夏,只不過當時沒有大狗,小女孩較現在更稚嫩些,小男孩走路還搖搖晃晃的,而她穿的是一襲剪裁樸素的雪紡紗洋裝,白衣勝雪,裙浪隨着她的笑蕩漾著。他羨慕刷過她小腿的浪潮,羨慕那些教她裸足踩過的細沙,羨慕得差些不能呼吸,羨慕得……心痛。

胸口灼開熟悉的熱意,帶著奇特的刺疼,他漸能分析這樣的感受,是因為過分渴望某種東西,既渴望卻又害怕,只能消極地選擇旁觀,以為靜靜的幾眼就能填滿那個黑洞。

可惜,黑洞深不見底,要不然他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亞熱帶的小島,不會守着一整個夏,只為偷看她。

第四個夏季了吧……低低地呼出口氣,他下意識地握緊五指,碰觸了她身體的感覺還留在掌心,既麻又熱。

驀然間,她笑容猶掛在唇邊的臉蛋轉向小屋這邊,明明曉得她不太可能察覺到他的偷窺,他心頭仍是一顫,迅雷不及掩耳地放掉百葉窗,往後疾退了一步。

他還要脫軌到什麼地步?

薄唇抿出一抹自嘲,他定在原地好半晌,最後還是抵擋不住誘惑,再次趨前扳開窗葉。

沙灘上來了另一個女人,她走近,不知對著孩子們說些什麼,那小女孩忽然垮下雙肩,小男孩則抱着大狗的粗頸,依戀地胡亂蹭著。

他認得那女人,是不遠處那家咖啡屋的老闆娘,也是那對小姊弟的母親。

小女孩像在跟媽媽討價還價,後者雙手抱在胸前,堅決地搖搖頭。然後,那抹讓他縈懷的纖秀身影介入母女倆的對峙,她笑說了幾句話后,拎着素雅的涼鞋,一手牽起小男孩,又對小女孩說了什麼,女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移動兩腿,跟着媽媽回家。

沙灘上留下淡淡的足跡,兩大兩小的身影外加一條大狗,終於消失在他能夠窺覷的範圍內。胸中有種說不上來的空虛,他放開那片窗葉,沉靜地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呼出,那空洞的錯感仍在。

她是他的秘密。

他其實不太明白最終想求得什麼,人生至此,他得到的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得與失之間早已沒有平衡點。時常,他會以為把自己也弄丟了,那個真實的他太易感,瘋癲狂亂,教他害怕。

他漸漸學會心如止水,不讓心感到疼痛,更別去遺憾什麼。若不是遇見她,他想,一切會容易些,他的自我催眠將更完美。

所以,她變成他的秘密,會讓他輕易就碰觸到自己底蘊的秘密。

所以,誰也不要去揭穿這個秘密,包括他自己。

遠遠地看着、想着、獨品,別去驚擾這一切……

“有人在嗎?”

女人的嗓音柔軟,雖刻意揚高,仍輕細溫柔。

“有人在嗎?”

率先撼醒他神智的不是那柔嗓,而是汪汪的狗叫聲。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渾身像竄過電流般,狠狠一震,濃眉挑飛,倏地瞪大雙眼。

透過片片的百葉窗向下望,他窺見,那屬於他的秘密的小女人,不知何時已來到小屋門前,身邊還跟着他的大白狗。

【第二章】

心頭如中巨錘,他竟有種想逃開的衝動,或像鴕鳥般把頭鑽進土裏,假裝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

但想歸想,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在自己意識到的同時,他人已走下樓,打開了那扇門。

砰——

不知是否他的力道太大、動作太突然,門外的小女人雙肩微顫了下,還反射性地後退一小步。

他抿唇直視着她,費力壓抑起伏過劇的胸脯。

余文音先是一怔,有點兒被他古怪的表情嚇到。他看她的方式很特別,特別得……連她也不曉得該拿什麼東西作比喻才夠貼切。

微微的,她牽唇笑了,下巴略揚,那抹笑友善而溫柔。

“圍牆的那扇原木門沒有鎖,所以我不請自入了。還有,你家沒安裝門鈴。”頓了頓,眸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他身後,又靜靜回到他沉峻的臉上。“我打擾到你了嗎?”

他仍是不語,高大的身軀動也未動地杵着,那兩道眼神深幽幽的,像兩口井。

果然是不速之客哪!她在心裏對着自己扮鬼臉。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大白我帶回來了。對了,還有這個——”雙手捧着某物,往他面前一遞。“這是‘藍色巴布思’的招牌點心之一,吃過的人都說不錯,也請你嘗嘗。”

躺在她手心上的是一隻白瓷圓盤,上頭用透明的玻璃蓋蓋住,可以清楚瞧見裏邊盛着五、六塊金黃色的烤鬆餅,一旁還擺着蜂蜜和果醬。

雖說鬆餅是“藍色巴布思”下午茶的大賣點,但作法一開始是她傳授給表姊的,至於眼前這一盤,更是出自她這位大師之手。

低垂頸項,男人死死盯着那盤點心,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汪、汪——呼嚕嚕~~汪汪——”八成是嗅到食物的香味,大白繞着她的腳邊亂蹭,大有撒嬌的嫌疑,它“嘿嘿”地吐出舌頭,卷卷的大鼓尾翹得好高,一副準備要撲上去的模樣。

難解地,他的行動總是此思考來得迅速。瞪着狗,他忽地出手抓住余文音的臂膀,將她拉進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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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和你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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