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好奇,忍不住探頭瞧了幾眼,胡叔突然面無表情盯住她看。她紅着臉欲道歉,他卻開口——
“能下嗎?”
“略懂。
他也不言語,只把所有棋子重新歸位,做了個請的動作。
結果啊,是高手遇高手了,風雲變色,驚濤駭浪,五盤中各有輸贏。胡叔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不太一樣,似是許久未逢敵手,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戰得酣暢淋漓,短時間尚未“收功”。
“圍棋,也能?”回神過來后,他問。
她淡笑頷首,腮畔微紅。“知其一二。”
“好。”他深吸口氣,極為嚴肅。
然後接下來幾天,君霽華就發現自己被纏上,早中晚按三餐下棋,偶爾還連帶宵夜,最後若非敏姨看不過眼,出聲制止了,胡叔真會“鬧”下去,不眠不休,無日無夜。
再然後,她似乎嗅出點什麼——敏姨和胡叔,溫婉美婦和粗獷大叔,外表差異如此之大的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竟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她找不到字句形容,只覺他們倆很合契,以他們自個兒才懂的方式在一塊兒。
她突然意識到,這兒不僅是狡兔之窟,還是寒春緒的老巢穴。
大隱隱於市。
他把這座巢穴建在鬧市深巷內,四合院內有數面暗牆、數條暗道,甚至設有機關,通過迂迴曲折的暗道,又別有洞天。
住在四合院內的人,於他無血親之緣,卻是他的家人。
而他把她帶到這裏。他帶她……回家。
回家。他的家。
察覺了這一點,她當晚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氣他,滿心迷惑,也想着他……
同時間,幾十裡外的江北定山坡,寒春緒的人剛接來一批蒙古馬。
上家是生面孔,透過中間人找到他,這批毛色雪白的蒙古馬有些來路不明,但是盤越暗,利潤越高,何況貨確實是好。這活生生的美麗動物,柔軟滑手的皮毛,溫馴的大眼睛,撒蹄一起,能爆發出飛速,就像女人外表乖順柔弱,一跟他較真,能激起狂風猛火……去!他又滿腦子亂想!
接過盤,打算將馬匹走水路拉回江北的“儲貨”之地暫置。
然,趕馬上板船時,寒春緒覷到一抹鬼祟身影,正要喝聲逮人,那影兒“咚”一響躍進江中,隨即五艘板船有兩艘同時着火。
江邊風大,火勢眨眼即猛,那八匹已趕上船、系妥繩子的馬匹驚恐嘶叫,牽連到岸上其他馬兒,登時大亂。
“鐵膽!”
寒春緒厲聲一呼,也不用多下指示,只聽那名叫“鐵膽”的壯漢立刻回應——
“老大,交給俺!”
把岸上噪動不安的馬匹交給鐵膽全權處理后,寒春緒帶人滅火救馬。
“六喜,走開!”寒春緒眯眼大喊。
着火的板船上,那少年低頭急着解開綁馬的繩索,解不開,遂取靴內匕首想砍斷,受驚的馬此時仰高前蹄,眼看就要踩中少年腦門。
寒春緒飛竄過去,瞬間抓住六喜背心,往後一扯。
“老大!”
寒春緒矮身一滾,勉強避開馬蹄。
大火轟過來時,他徒手扯斷繩子,拖着幾匹馬一起下水。
臘月的最後一日,團圓時候,“狡免”溜回老巢穴。
寒春緒回到深巷中的四合院時,身邊還跟着兩個小丫頭。
“姑娘啊——”柳兒和葉兒在灶房裏找到正跟在言敏身旁打下手、忙着準備年夜飯的君霽華。
聞聲,君霽華倏地回過身,懷裏還抱着一顆新鮮大白菜,抓着一把蔥。
“你……你們怎麼……”她驚喜地望着兩張小臉。
柳兒嘻嘻笑。“是寒老大跟咱們家主子討人,主子說,我們可以來這兒陪姑娘過年,住個幾日。”
葉兒笑得更開懷。“姑娘,是寒老大帶咱們來的,姑娘那時在‘天香院’落下的東西和銀兩,柳兒和葉兒都收得好好的呢!連那隻雪鴿也養得圓滾滾、胖嘟嘟,一起給姑娘送來了!”
君霽華不自覺揚起眉睫,有人靜靜注視她。
她直直望去,看到站在灶房外的寒春緒。
男人滑白髮絲映雪光,面龐黝黑,眉目深且俊。
他回來了。
終於。
怦怦、怦怦……她的心口瞬間注進一股氣,鼓動得厲害。
離開“天香院”的兩個丫頭較之前活潑,很愛笑,說話清清脆脆,眸子明亮,完全回複本性似的。
她們倆後來由君霽華領着,拜見了敏姨和胡叔,而多出這兩個小姑娘幫忙,邊忙邊聊,年夜飯好快便備妥。
大圓桌上擺着東北酸菜白肉鍋,爐里的炭火紅滋滋,除此之外還有六、七道年菜。今夜圍爐,人比以往多了些,敏姨瞧起來很歡喜,忍不住多喝好幾杯,最後竟是胡叔一手壓在她酒杯上,還靜靜取走酒。敏姨勾着唇,輕輕睞了他一眼,就只是一眼,卻包含很濃的感情……
君霽華有些難以呼吸,身體發熱,或許也因喝了酒,或者更因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打寒春緒回到四合院,她與他還沒說上半句話,每每眼神交會,她便覺背脊一陣顫慄,胃袋變沉,很難不去想他們倆之間的事,那些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極私密的事兒……
到後來,她忍不住閃避他的注視,整頓團圓飯,一逕聽着柳兒和葉兒嘰嘰喳喳說話,再不然就是跟敏姨閑話家常,甚至連胡叔都說得上兩、三句,卻把寒春緒晾在一邊。
“姑娘,您來這兒之後,跟拂曉姑娘見上面了嗎?”
“啊,姑娘難道不知,拂曉姑娘的‘綺羅園’就在這座江北大城內?”
“呵呵,是說姑娘來這兒也沒多久,沒地頭蛇領路,許多事肯定不知。”
“姑娘平時就多出門遛遛,‘綺羅園’離這兒半點不遠哩!”
聞言,君霽華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個兒現下是在朱拂曉的地界裏,心裏一喜,想着哪天可以遞個條子,和朱拂曉見見面。
坐在身側的男人彷彿察覺了她的想法,兩道目光掃將過來,她沒和他對上,靠近他的那半邊身子卻怪異地興起熱麻,像被火蟻爬過。
突然,兩丫頭話題一變——
“姑娘,柳兒給您賠罪吧。那時……那時在您身邊,我也是聽話辦事,不是存心瞞着您的……如果姑娘非得問個水落石出,我家主子說了,您就直接問寒老大,他肯定清楚。”推推推,一推二五六,絕對不去看寒大爺陰黑的臉色。“姑娘,咱自罰三杯!”個兒小小,年歲輕輕,喝酒倒挺有氣魄。
“對!主子說,一切都是寒老大起的頭,不關‘鳳寶莊’苗家的事。主子還說,他日若有緣再見姑娘,一定好好賠禮。姑娘千萬莫怪,葉兒也自罰三杯!”
君霽華微微怔然,一時間說不出話。
她低垂螓首,略抿着唇,終於啊終於,還是剋制不住往身側瞥去,那男人竟……竟似紅了臉,還橫眉豎目的。
寒春緒內心飆罵,沒想到苗家那個小白臉家主會暗將他一軍!
迷迷糊糊被帶離“天香院”,沒能和那兩個小丫頭見上面、說說話,儘管她沒明白道出,當時得知此事時所流露出的神情,已瞧得出悵惘難受。
帶柳、葉兩丫頭回來,只想讓她展顏一笑,明知是給自己添亂,還是做了。
心田冒情芽、扎情根、長情花,就是這麼慘,一整個慘絕人寰,慘到如他這種唯利是圖的惡人,竟干出“損己利人”這種蠢事,還不夠慘烈嗎?
他“唬”地起身,臉太紅,不能再待下去。
“去哪兒?你胡叔都還沒發紅包呢!”敏姨帶笑問。
“上茅房!”頭也不回,他大步走開。
君霽華臉也暖着,雙腮開紅花,她……她也好想學他跑掉,但四合院內只有一間茅房啊……
巷內平時深靜,今夜卻能聽到此起彼落的鞭炮聲。
四合院裏也應景地放了一會兒鞭炮,柳兒和葉兒蹦蹦跳跳,搶着點地鼠炮和衝天炮,玩起來比男孩子還野。
君霽華回到北屋時,屋內燈火通明,她腳步略顯遲疑,躊躇片刻,絞着手,最後仍硬着頭皮推門而進。
一進門,她怔了怔,寒春緒正赤裸上身,對着銅鏡替自個兒上藥!
他受傷了!臉色一白,她快步走近,眸光在鏡中與他那雙深目對上。
“你、你……受傷了。”唉,君霽華,這不是廢話嗎?
她略急,又深呼吸要自己靜下。她繞到他面前,察看他頸側、右胸和右上臂的傷處,那是遭火燒灼之傷,不是一整片,而是一小塊、一小塊分佈在他精實黝膚上,似是躲過火舌,卻沒能避開火星子……啊!他的背上也有!
她沒問因由,想也未想便接手照料。
在冷水盆里加進備在爐上的熱水,她俐落挽袖,絞着溫熱巾子,先揭去他原先上過的舊藥,手勁好輕,每一下都如此小心翼翼。擦凈后,還用另一條幹燥巾子吸去水氣,邊噘起嘴,徐徐吹氣,這僅是個下意識的舉動,不含半點逗弄意味,僅想讓傷口再乾燥些,上了葯,也比較容易吃進藥性,但她吹了一陣,卻聽到男人大口吞咽睡液的聲音。
她揚睫,心臟猛地一跳,因為寒春緒正望着她,用那種恨不得將她生吃活吞的“恐怖”目光緊緊抓住她。
兩張臉離得太近,她羞紅雙頰,才直起身想退開些,秀腕已被扣住。
“你……啊!”人被扯過去,往他懷裏跌。“寒春緒!”氣他、擔心他,想罵人,無奈還沒學會。
“怎麼?連名帶姓,不叫寒爺了嗎?”他冷笑,目中星火亂竄。
這把火忍太久,他也不顧身上的傷,拖着她滾進榻內。
“你幹什麼?起來——唔唔……”小嘴遭劫。
襲擊她唇舌的男性薄唇強而有力,暈眩隨即而來,所有氣息全都抽光一般。
她試圖推他,記起他那些傷,手勁不由得輕了。
“光理別人不理我,能由着你嗎?嗯?”
這一次沒上演全武行,只是男人跟她較真了,行徑“惡劣”之至,野蠻又孩子氣,完全沒風度。
君霽華又想把自己當成俎上肉,可惜行不通,她愈是這樣,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愈故意,以逼迫她為樂。
“不肯叫?敢給老子咬唇?鬆口!咬破了誰賠?”他兇惡低吼,白髮散面,俊龐血紅,大手分別緊扣她雙腕,再次發狠吮吻她的朱唇。
兩人衣物未盡褪去,身子已纏在一塊兒,深深緊連。
熱力一波波沖刷、推擠,君霽華嗚咽着,渾身潮濕,神魂飄渺。
那感覺,下一瞬即要滅頂似的,無一物可供攀附,而能牢牢抓住的……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他的掌上有她的齒痕。
君霽華背貼着男人胸膛,在他懷裏慢慢緩下氣息。
遠颺的神智回籠了,她的手下意識覆在那隻擱於她腰際的臂膀,然後摸到那一小片略微凹凸不平的手膚……她當年咬得極狠,因為很恨,他大可一把甩了她,卻還是由着她泄忿……這些事如今想起,深意潛藏,心底幽幽,竟含着淡淡的苦與喜……
突然,那隻大手抽開了。他起身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