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請問,你這次又是怎麽了?」他站定腳步,沒有回頭,只是不太耐煩地問着背後發出嘿嘿乾笑的女子。

他生平沒見過那麽會跌倒的人,每次跌倒她總有理由,從路上的磚瓦石頭,到不相干的路人等等,都可以被她當成是害她跌倒的事由。

「可能是……鞋子穿大了些。」雷舒眉把頭埋在他的背後,沒教人瞧見的白嫩臉蛋上,閃掠過一絲懊惱表情。

說起來,她也不是想在他面前假裝大家閨秀,但最最起碼的希望,是想讓他覺得她舉止大方得宜,但是,她越是想要對他表現良好的一面,在他面前又跌又摔的次數越是平常的翻倍,從小到大,她沒像現在這一刻,為自己簡直不受控制的粗笨手腳那麽的想哭過。

聞言,問驚鴻偏首朝着背後冷睨了一眼,正好看見她一臉無辜地咬嘴,抬着那一雙同樣也是無辜滿滿的美眸看着他,想她扯這種謊話,沒比她隨便怪罪給路人石頭來得好。

若是平常人家養孩子,或許會因為手頭拮据,一開始就把鞋給納大一些,慢慢讓孩子穿到合腳為止,但其一她已經不是腳丫還會長大的孩子,其二,身為「京盛堂」的唯一千金,光看她一身月白衣衫,外罩雨青色四瓣花羅紋錦襖子,繡花的部分用的皆是同色的蠶絲,乍見樸素不顯,隨着光影的映照,絲線泛出了光亮,就能看出花羅流映變化的紋路,他不以為能夠穿上如此高價衣衫的富商千金如她,腳上會踩踏一雙過大的鞋履。

問驚鴻其實不想與她計較認真,如果,在元宵那晚過後,就不再與她見面,或許,他能夠就此忘了這世上還有雷舒眉這號人物,可是,這次「雲揚號」為了「浣絲閣」之事,與「京盛堂」之間產生了糾紛,她也隨舅舅藏澈來了「金陵」,但是,如果他與她同時來到「金陵」是巧合,那麽,那天他帶人去「浣絲閣」與她再見之後的每一次見面,就都是她刻意為之的糾纏了。

雷舒眉沒聽見他回應,低下頭,縴手扭着他的袍服衣料,春天的「金陵」比起京城已經溫暖太多,他穿得不算厚實,但是,一襲妃色實地織的蜀錦外袍絞在她手裏的感覺,十分合襯乍暖還涼的春意。

「請問,你可以放手了嗎?」

問驚鴻終於在好片刻之後,忍不住提醒她放開他的衣衫料子,這輩子在遇見她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修養可以如此之好,大概是在她之前,沒有人可以死皮賴臉如她,一再地測試他耐心的底限。

雷舒眉撇了撇嫩唇,還是把那塊料子給揪在手裏,心想為什麽他對他們家小總管就一臉和顏悅色,對她就是一副能滾多遠,就最好滾多遠的不耐煩表情?早知道他喜歡那種溫溫和和,客客氣氣的女子,她在元宵夜那晚就含蓄一點,不硬逼他對她英雄救美了。

見她還是一副我行我素,絲毫沒將他的話給聽進去的模樣,問驚鴻終於不客氣地從她手裏扯回自己的衣衫,睨了她一眼,轉身走人。

「喂,小痞子,等等我啦!」雷舒眉不死心地追上他,好勉強才讓自己不再跌倒,還能夠跟在他身後幾步遠。

「不要再叫我小痞子,我不是。」問驚鴻不知道警告過她幾百次了,但是,她似乎是叫上癮一樣,不管他如何糾正都沒用。

對於元宵夜那晚所發生的事情,無論元潤玉如何問他,他都是絕口不提,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雷舒眉這個瘋女人強迫做了一件蠢事,他不介意在那伙壯漢找她麻煩時出手相救,但是,主動出手相救,跟被她給硬賴在懷裏,被迫與那群人動手是兩回事!

更別說,最後他覺得她與那群人根本就是串好了似的,當他發現不對勁時,那群人已經不見蹤影,她已經賴在他的懷裏,也不知是真昏還是假暈,壓根兒讓他沒有選擇餘地,只能抱住她不放,最後,還惹來了她的舅舅藏澈與「京盛堂」眾人的圍剿,不過,多虧了他家玉兒……這位好姐姐解決事情的手段,真是粗暴得不同凡響,教人大開眼界,讓問驚鴻至今想起來,都還是忍不住發噱想笑。

雷舒眉對他又一次的警告置若未聞,探頭看見他噙上唇畔的淺淺笑意,柔和的表情,讓他白凈的俊顏看起來賞心悅目至極,但是,當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之後,很快地斂去,當那雙琥珀眼眸淡淡地往她瞟過來時,又是一派疏離的冷漠。

可是,饒是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都還是好喜歡,覺得真是好看得很呢!雷舒眉心兒怦然,臉頰微燙。

雖然,對於自己在他面前不被重視,甚至於被刻意冷待的感覺,她有一丁點兒難以言喻的苦澀,可是,這些都不改她喜歡在他身邊時,心窩兒里就像被放進了許多隻蝴蝶,蝶翅撲得她心癢微麻,整個人就快要飄起來的感覺。

那感覺痛,卻也甜絲。

「小痞子……」

「不要再叫了,我不是你筆下的人物。」

「你看了我的書?!」

一瞬間,雷舒眉的雙眼亮得不可思議,拉住了問驚鴻的衣袖,被他掙開,她再拉一次,這次她不再輕易教他掙脫。

問驚鴻為自己的脫口而出,感到前所未有的後悔,「沒有,我沒看,只是稍微翻過,我甚至於懶得從書鋪把你的書買回來,聽說你每一套書寫的都是大俠女和小痞子,結局也都是兩個人最後退隱江湖,看完第一套之後,其他都不必看了,因為連猜都可以猜得出來,看了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雷舒眉抬起美眸,有些不服氣也哀怨地瞅着他,卻只見他輕挑起眉梢的反覷,似乎並不以為自己有說錯什麽話。

今天之前,她原本已經覺得在這天底下,任誰嘴賤,也不會賤過蘇染塵那個妖孽,惡毒也毒不過她家澈舅舅,但是,跟問驚鴻剛才的話比起來,她忽然覺得前面二者不是要對他甘拜下風,就是對她嘴下留情了。

不過,她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很快就冷靜下來,笑着回道:「都寫大俠女和小痞子那又如何?我喜歡他們,我喜歡做我願意做的事情,就像……」

最後一句話她像是故意吊人胃口般,最後懸而未說,只是兩盼笑眸直瞅着他,對他暗示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她喜歡做她願意的事情,一如她喜歡她願意喜歡的男人。

面對她直接而大膽的示愛,教問驚鴻渾身都覺得不舒服,就像是被人給剝得一絲不掛,給直勾勾地盯着瞧一樣。

但他也是笑了,聳了聳肩,道:「說得是,不過,你喜歡做你願意的事情,與我一點都無關,就如同你這個人,與我無關一樣。」

說完,他對她投以淡淡的一睨,故意不看她一臉受傷的表情,先是看了看她的雙手,然後是她的雙腳,最後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淺笑。

就在雷舒眉被他的眼神瞧得有些心裏發毛,未能及得開口之前,在下一刻,面前已經不見他的身影,在這同時,她弄明白了他為什麽要用那種眼神看她的雙手雙腳,對着面前的空蕩,她既驚又楞,帶着氣悶地心想:如果,先前她覺得他的嘴巴已經夠壞了,那他捉弄人的主意更是壞進骨子裏去了!

她看出來,在他最後對她的那一記瞥視里,既有同情,也有嘲弄,然後還有一點挑釁,要她有本事想纏着他,就憑她那一雙笨手與笨腳追上他啊!

雷舒眉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先是感到被他看不起的生氣,然後是對自己笨手笨腳的挫折,最後,卻是螓首微偏,嘻地一聲,笑出了嘴邊的一顆小梨渦。

是啊!她是追不上他,但是有人可以替她追上他。

她該不該讓她的小痞子知道,這趟她與澈舅舅一起來「金陵」再見到他,並非是意外巧合,而是她早知道他會來呢?

她想見他,就算不是由他主動也可以,她想見他……所以,她來了。

於此同時。

表面上平靜的「金陵」,其實,正因為各方人馬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彙集在這個城鎮上,暗地裏浪潮洶湧。

首先是「京盛堂」與「雲揚號」之間的糾紛,雖然是兩個商號的買賣事情,雖然「京盛堂」擁有抵押的質券,但是,在「雲揚號」手裏所執——「浣絲閣」東家何世宗所畫押的書契上,是有官府蓋大印做背書證明的。

所以,如果最後是由「京盛堂」取得這個百年的綉坊老字號,只要「雲揚號」提出告訴,當地官府是有必要出面代為仲裁的。

因為官府方面也都關注着這件一物二賣的交易最後結果,引得當地各大機戶綉坊也都是議論紛紛。

畢竟「京盛堂」與「雲揚號」論勢論財,在商界的地位都是舉足輕重的,無論是他們任一方取得了「浣絲閣」,日後的經營必定都會對他們這些財力與規模都無法比擬的綉坊產生莫大影響。

其二,是秦淮河兩畔熱鬧的街市上,來了許多身手厲害的雜耍藝人,他們不止是雜耍賣唱的功夫厲害,武功更是個個出類拔萃,原本在當地以賣藝維生的人,看着這票人搶他們地盤設場,也就是行內人所說的「撂地」,幾次過手之後,吃了大虧的他們,只能徒呼負負,無可奈何。

「金陵」雖然比不上京畿重地,但也算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城鎮,出了亂子非同小可,所以這些身懷絕技的雜耍藝人,也在官府的注目行列之中,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就怕這些人群聚在此,其實另有目的。

其三,是十幾年來,朝廷在「金陵」府衙的官員配置上,就一直不同於其他地方,根據一些老人們說法,這是從當年刑部尚書元奉平被眨至「金陵」之後,就已經行之有年的改制,有人說,這批大內高手被調至「金陵」,是為了監視當年被眨到地方的元奉平一舉一動。

有人說,這些大內高手,被交代只認一枚白玉龍牌與一句暗語,只要雙方能夠合對得上,他們就能為下令的人做任何事,只是龍牌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元奉平也生死未卜,行蹤不明十幾年,他們卻仍舊被留在「金陵」,不曾被調動,但是這段時間,這些暗衛卻得了從皇宮大內直下的命令,有了不尋常的異動。

秦淮河畔,原本就是「金陵」最熱鬧的繁華之地,如今更是人頭鑽動,男女老幼都擠成了一團兒,觀賞着新來的雜耍,居中的是一位白髮老頭兒,以及他帶來的一大群青蛙與蛇,明明該是天敵的兩種動物,卻在老人的指揮之下,變幻着整齊的隊形,最後青蛙甚至於呱呱地叫着,當起師傅給幾條蛇開始上課,蛇也像是聽懂蛙語似的,不止嘶嘶吐着蛇信,有時候還會點頭。

一位身旁伴着名妓,肥臉圓目的員外郎晃蕩着手裏的一吊錢,「好好好,再來一個!老頭兒,要是你能讓這些小畜牲再變些把戲,讓爺大開眼界,爺手裏這一吊錢就是你的了!」

老頭兒笑呵呵地說道:「唉呀呀,一吊錢啊!來來來,蛙兒們,還不快點去謝謝賞你們吃飯錢的大恩人,過去過去,要滿懷感激,給這位員外郎唱首曲兒,不知這位爺,平時愛聽些什麽曲兒,不妨說出來,這些蛙兒能唱的曲兒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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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狼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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