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舒眉又含了一口粥,朝着青青努了努下頷,示意她可以退下,立刻就看見丫頭片子破涕為笑,一刻也不耽擱地奔了出去,把粥吞下之後,雷舒眉噘了噘嘴,對趙嬸說道:「我看青青那一副着急的樣子,八成是明天跟她家的副掌柜有約,不想被她家心上人看到自己不好看的模樣吧!」
趙嬸笑着走過來,取過銀箸,一邊給小主子碗裏添菜,一邊說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好,小姐和青青都是我看着長大的姑娘,如今青青有心上人,我心裏盼着小姐也快點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到時候,小姐為了不讓心上人看見自己憔悴的模樣,想必就不會想熬夜就熬夜,或是動不動就整夜不睡覺,要是能有人讓小姐願意為他悅己者容,那就太好了。」
「趙嬸,還說是看着我長大的,看着我長大,就可以這樣嫌棄我嗎?」雷舒眉悶哼了兩聲,面色幽怨地吃進碗裏最後一口粥,之後以手擋住,不讓趙嬸再添,「我飽了,吃不下了,趙嬸,再吃我怕會積食,放心,我跟你保證,今天絕對會在三更結束之前上床睡覺,所以,趙嬸……把今天有人交到你手裏,你卻藏着不給我的東西,交出來給我吧!沒那東西,我這一章回寫不出來啊!」
趙嬸先是一愣,訝異她家主子怎麽會知道東西在她這兒?但這也不是第一回她們主僕兩人為此過招,老婦人很快就回過神,堅定地搖頭。
「不行,那東西明天才能拿出來,上次你不也答應我三更前會睡,趙嬸我才一時心軟把東西交出來給你,結果呢?結果你看得入迷,到了隔日五更我再進來時頭都還沒沾枕!不行,別說趙嬸心狠,這次無論說什麽,就算你要到東家面前告我的狀,我也絕對不給。」
「不給就寫不出來啊!寫不出來啊!」
雷舒眉才不跟老人爭論告狀的問題,想也知道她家親爹就以熬夜寫小說這件事情上,肯定是向著趙嬸的,既然硬着爭行不通,雷舒眉只能軟磨硬泡,一雙縴手掩面,埋首將額頭抵在桌緣,嗚嗚地哭了。
「趙嬸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弄到那本八臂拳譜?那位瓢把子,簡直就是個短路的二哥,如果不是他家老戧兒臨老入花叢,迷上一位窯里的頂老,把家產都敗光,現在一門大小八十幾口人,等着安根的老瓜要用,哪裏肯答應我的條件?起初來當我是個空子,壓根兒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說我一個斗花子,乖乖回窯堂刺繡撲蝶,不要隨便出客,免得挂彩,以後難覓好宮生,我那個時候,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現在好不容易等到東西到了,趙嬸啊!你就知道我不能跟你鼓盤兒,東西沒見着,我這個章回寫不出來,也只能拖條去了,可是,我肯定自己在團黃粱子裏,也必定惦記着這本拳譜,不能安生,嗚……趙嬸啊!求你了。」
雷舒眉這一番話,說得字句清晰,趙嬸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只是依着以往的經驗,知道她家小姐用的都是一些江湖暗語。
在「雷鳴山莊」里,這些被江湖稱為「春點」的暗語,大概只有蘇染塵勉強可以與雷舒眉對答如流。
其餘的人,饒是藏澈與自家外甥女感情要好,雷宸飛與女兒的交情,稱得上是知女莫若父,但也只能猜出幾分,往往需要她再多加說明。
如果要將雷舒眉說的話,改成尋常人的對話,大概的意思就是趙嬸都不知道她多辛苦才弄到那本拳譜,那位門主簡直就是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如果不是他家老爹迷上一位妓院的妓女,敗光家產,要不是他們一門八十幾口人等着吃飯的銀兩要用,哪裏肯答應她的條件?起初她被當外行人,那位門主說她是一個小姑娘,乖乖回家刺繡撲蝶,不要隨便出門,免得受傷,以後找不到好夫君,再說她就算拿不到東西,也不能跟趙嬸扯破臉……至於那團黃粱子,意思就是她就算做夢,也會想着拳譜,肯定不能好好睡覺。
不過,雷舒眉平日裏說話,很少帶上那麽多江湖行話,趙嬸一時聽蒙了,只見小主子埋頭哭得很傷心。
雷舒眉側抬起頭,以眼角餘光瞥見趙嬸一臉無措,再度埋頭哭得更加大聲,「嗚嗚嗚……小說寫不出來,土了點了,快土了點了啊!」
一時之間,靜闃的夜裏,就只聽見雷舒眉的號叫聲,哭喊得教趙嬸心慌意亂,就連問話也都帶了幾分慌忙。
「說什麽土了點?是、是什麽意思?」
「……死人了啦!」雷舒眉又嗚了幾聲,才悶悶回道。
聽小主子一開口就是死字,趙嬸駭了一跳,若不是還要端住長輩的架子,她都想哭了。
「眉姑娘,我的好姑娘,求你說趙嬸聽得懂的話,怎麽好好的會死人呢?你先說說,你跟那個……那個什麽二哥的,做了什麽約定是不是?他不會威脅你吧?不成,我還當作是人家給你送了禮過來,隨手就替你收了,現在看起來,這本什麽拳譜的有危險,我明兒個先交給東家瞧瞧,再不成就給大總管看看,他們說沒問題之後,我再給你。」
「什麽?!趙嬸……」
雷舒眉簡直是震驚地抬起頭,用力地瞪着趙嬸,這瞧清楚到她一雙美眸黑白分明,哪裏有淚水?
趙嬸知道自己被騙,才正想開口發難,卻看見在半晌的瞪視之後,看小主子那一雙明亮的美眸開始慢慢地盈上紅霧,隨着嘴角的扯動,成了淚水滿眶。
「趙嬸,你怎麽可以……你不給我還要拿去給我爹和澈舅舅審閱?趙嬸,你乾脆青了我,你青了我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這幾句話,趙嬸竟是不必問,也知道小主子那個「青」字,是「殺」的意思,但趙嬸對自己猜到的結果開心不起來,因為看見小主子當真掉眼淚了。
那皓齒水眸,楚楚可憐的含淚模樣,實在教人很難不心疼。
趙嬸不止心疼,還心軟了,想或許乾脆把那撈什子的拳譜拿出來,讓主子做參考,快點把這個章回寫完,趕着她答應三更之前就寢也好。
然而,就在趙嬸想要答應交出東西,順勢提出要求之時,卻聽見背後傳來青青笑嘻嘻的聲音——
「什麽青不青的?小姐,青青我在這裏啊!」
「到手了?」雷舒眉以翻書的速度破涕為笑,看着青青在趙嬸身後揚着手裏的東西,「快拿過來,快!」
趙嬸怔愣,看着自己從小看到的兩個丫頭片子眉開眼笑,湊頭交取一份自己看起來十分眼熟的東西,靛色包巾,分量不大,約莫是一本書的厚度與重量……那不就是剛才小主子在討取,而她死活不給的什麽拳譜嗎?
「你們……你們……」趙嬸一時話都說不出來了。
雷舒眉已經興奮得顧不上趙嬸的反應,打開靛色布巾,看見了「八臂拳譜」幾個手寫大字就大剌剌的直在本子上,一時之間,白嫩的嬌顏上,漾出了彷彿春光般燦爛的笑容。
她看見本子上方還壓了一封書信,拆開之後,見到不怎麽漂亮的男人字跡,說是龍飛鳳舞,不若說是老鼠尾巴沾着墨拖過紙面,信上寫道:
祖師爺留下的這碗飯,教二五給生吃了,合吾念啃在即,汪天過午,二五上排琴牙淋窯兒里碰盤,要想扯活,休生妄想。
不同於字跡的粗糙,字裏行間,說起來竟都是學問。
不過,雷舒眉心裏清楚,這些其實全拜江湖上的春點隱語之賜,只要知道一些不成文的使用規則,把那些規則死記下來,就足夠讓方楚南那個《千字文》裏的字都不見得能說全的大老粗,寫出這一篇像樣的書信了。
「小姐,這信里寫了什麽?青青怎麽一個字都看不懂?」青青納悶地搖頭,卻見主子笑嘻嘻的,可見是知道意思的。
「其實這很簡單,祖師爺的那碗飯,指的是這本他們祖傳的八臂拳譜,意思是說,他們的這本祖傳拳譜,讓我給拿來了,他們就要沒銀子吃飯,要捱餓了,汪是三,說三天後下午,在我兄弟的茶館……這個上排琴稱的是兄長,我想他指的應該是澈舅舅,淋窯兒是茶館,唉……這個方楚南老是搞不清楚我是獨生女,哪來的兄長?茶館說的是花舍,碰盤是見面,上回我請他跟幾個手下在花舍吃了一頓,大概是陳嫂的手藝讓他們念念不忘,所以這回再見面,他一開始就指定要約在花舍,我想,這回見面談事情,少不了要再請他們吃一頓好的,最後兩句,就是叫我別想逃走,最好是連這個妄想都不要有。」
說完,雷舒眉輕嗤了聲,對這說法很不以為然,又道:「這個方楚南又搞不清楚狀況了,稱呼合吾還以為不當我是空子,把我當成是同道中人,但我想,在他眼裏,我就是個不更事的斗花子,他都不想想一門生計,還要靠一個自個兒瞧不上的斗花子給撐起來,說出去也不怕丟臉?」
「既然這個方楚南瞧不起小姐,那為什麽要把這個拳譜交出來?」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青青比趙嬸更加清楚狀況,至少知道空子指的是門外漢,斗花子指的是小姑娘。
雷舒眉聳肩笑道:「大概是想我雷舒眉有一個能讓我胡鬧的爹,背後有能讓我撐腰的『京盛堂』,還有一個名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有本事的澈舅舅,我就算再不濟,至少還能跟家裏伸手要錢,方楚南再搞不清楚狀況,隨便讓人去打聽,也能知道雷家家大業大,隨便一出手,就能讓他們方家一門幾年衣食無憂。」
「但是……這不對呀!」青青搖頭,身為主子的貼身侍女,比誰都知道這番話與事實出入頗大,「小姐才不需要依靠東家和大總管呢!當然,更不可能隨便拿『京盛堂』的錢出去讓人花用。」
青青知道,姑且不論她家小姐的另一門大事業,光是為了要印自個兒寫的武俠小說所開設的印書舖子,因為去年讓人精心改良的銅字印刷技術,吸引不少文人雅士上門合作,每年的營收就不知道多可觀了!
原本因為被兩個丫頭聯手設計,氣得不想說話的趙嬸,也忍不住附和點頭,「沒錯沒錯,青青說得對,我們小姐才不是那種沒用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需要男人頂天的女子。」
「……趙嬸,不生氣了?」雷舒眉微挑起眉梢,小聲地試探笑問道。
「氣,當然還氣。」趙嬸被她那俏皮的一覷,給瞅得綳不住嚴肅的臉色,失笑道:「可是生氣有用嗎?早在你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來糊弄拖住我的時候,我就該察覺不對勁。」
「那才不是亂七八糟的話。」雷舒眉皺了皺俏鼻,對趙嬸的話做出更正,「那些是江湖切口,是暗語,趙嬸多學幾句,以後碰到什麽江湖大盜,或者是三教九流的武林中人,只要是懂些江湖規矩的,幾句話或許就可以把人給請走,不至於被當空子,要是趙嬸想學,以後我多跟你說說?」
「不必了,你趙嬸我安分做人,不必用到那些切口。你先跟趙嬸說說,今晚幾更要上床安寢?」
「剛才是說三更,不過,趙嬸沒答應把拳譜給我,所以……看看羅!」雷舒眉與青青相視一笑,喜滋滋地抱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拳譜,往一旁的書架上再選上三、四本武功秘笈,交代趙嬸晚點為她送碗茶湯進來,就回到裏頭的小書齋,一頭栽進她的江湖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