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京城大街,熱鬧繁榮,兩旁商家櫛比鱗次,路上行人熙來攘往。

一個少年策馬緩行,前後各有一個隨從,一行三人衣着普通,馬匹亦無裝飾,見慣大場面的京城百姓不甚留意,誰也不知道他就是當今皇帝的三弟,冀王朱見淮。

朱見淮一雙年輕的眼睛隨意瀏覽大街上的屋宇和店招,稱不上離情依依,但既然是在出城的路上,便成了離去前的巡禮。

十六年的宮中成長歲月,太沉悶、太拘束、太過心機,而所有的是非風雨,都將隨他前往北關就藩而告一段落。

他非常期待北關封地的新生活。他將會在那兒安定下來,有自己的王府,領自己的王田,然後娶妃,生下世子,將“冀王”的封號一代又一代傳下去。

一想到此,他再也無心留戀京城,正欲策馬而去,前頭卻是被人擋住。

一大群人陸續圍往左方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屋,造成人車通行阻礙;那大屋掛了一塊“春風十里”的紅色大匾,正是京城的知名妓院。

“拐帶小孩了,快去看!”幾個百姓從他馬匹旁邊跑過去看熱鬧。

“拐帶小孩?!怎麼回事?”朱見淮一驚,想要眺看清楚,卻只看到黑鴉鴉的人頭,乾脆一個翻身下了馬。

“爺……”隨行的侍衛卓典本想勸阻,但他說話的速度還不及主子的動作,便也跳下馬,貼身護從,並略一揚手,以目光示意其他分散在後的侍衛,依照他們的守護位置暗中保護冀王爺。

朱見淮擠到前面,就見一個橫眉豎目的中年男人猛拉一個小女童,卻是怎樣也拉不動。原來,小女童將一雙小手勾在廊下雕花欄杆的鏤空處,兩腳也找到下面的牡丹花空隙塞進去,登時以四肢將自己固定在欄杆上。

“快跟我進去!”橫眉男人大吼道。

“我不去!我不進去!”女童年約七、八歲,扎了兩條小辮,一身灰色舊衣,她死命勾住欄杆,大叫道:“你騙我!這是妓院!”

“我都談好了,妳給我進去!”橫眉男人又去扯她。“而且妳從後門跑到前門,中間摔壞了人家多少花瓶椅子,這都得妳賠!”

“你談的不算!你就是做壞事,才要走後門!”

“喲!走大門?妳以為要進去當花魁啊,也不看看自個兒的長相,給妳個下賤丫鬟活兒就謝天謝地了。起來!”

門裏頭走出來一個老婆子,不耐煩地道:“你快將她帶進來,不然人家以為我們春風樓拐騙孩子了。”

“這就來了。”橫眉男人先擺個笑臉,又彎下身兇惡地扯女童。“走!”

“等等!”朱見淮走出人群,來到大門口,義正辭嚴地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竟敢強賣女童?”

他一身樸實的灰青棉袍,俊秀的面容,清澈的眼眸,頗具儒雅氣息;然而一雙劍眉濃黑,顯出他剛強英武的氣質,身形雖尚未抽長,但說話字字鏗鏘,那神態和氣勢就是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儀。

老百姓想不到竟還有人挺身而出,京城的商賈高官太多,大家紛紛猜測着這是哪家公子或是哪兒進京來的少年英雄。

“要跟老子講王法?哼!”橫眉男人有備而來,不怕他的質問,抖開一張紙。“她欠我錢,還打了手印。”紙上一角有着一個明顯的紅色小手印。

“你騙我!”女童馬上道:“你說這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契約,我說,我不賣身,還完錢就走,可剛進去才知道這是妓院的賣身契,我不跑怎行!”

她神色驚慌,聲音略抖,但她不哭泣,思路也清楚,因人小力微,四肢吃力扳住欄杆,又要抵抗橫眉男人的拉扯,小臉已是通紅,滲出汗珠。

“妳為什麼會欠他錢?”朱見淮微蹲下身,問道。

“我爹沒了……”女童聲音變小。“他說,喪葬費要十兩……”

“唉。”他輕輕一嘆,再起身時臉色更嚴肅,向橫眉男人質問道:“你幫一個貧女葬父,需要花到十兩銀子?”

“不需要!可我晦氣!”橫眉男人理直氣壯。“我多拿一點錢不行嗎?!”

“給他。”朱見淮轉頭吩咐卓典,又向男人道:“我拿來換你那張紙。”

卓典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才讓群眾看清楚是十兩銀的份量,說時遲,那時快,右手手指一彈,將那錠銀子彈入妓院的門裏,左手已順勢抓下橫眉男人的契約,右手合攏過來,恭敬地呈給他的主子。

“哇!”老婆子看到銀子滾進門,趕忙追去。“正好給我們賠償打壞的損失,不聽話的女娃兒我不要了。”

“等等!”橫眉男人既想去追銀子,也想搶回契紙,但顧忌來人的好身手,猶豫片刻,便追進門裏,喊道:“約是我打的,妳憑什麼拿我的銀子?!”

裏頭立刻傳來吵鬧聲,好奇的百姓又擠到門邊看,朱見淮走到女童前,摸摸她的頭,微笑道:“小妹妹,沒事了,起來吧。”

“唔……”女童抬起頭,小臉仍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哥哥。

“來,我們得趁他們吵完之前離開。”朱見淮俯身拉開她糾結在一起的手腳,再輕輕將她一抬,讓她手腳順利地滑出雕花欄杆空隙,把她抱了起來,直接往馬匹走去。“妳家住哪裏?”

“我……我沒有家。”她低下頭。

“嗯。”他於心不忍,看到看熱鬧的群眾仍往他看來,便道:“這裏人多,我先帶妳出城。”

“好。”

他抱着小女童跨上馬,讓她安穩地坐在他的懷裏,韁繩一扯,加快速度,一路奔馳出了城門。

※※※

石琇琇坐在馬匹上,感受到奔馳時的劇烈顛簸震動,心裏有些害怕,但隨即安心下來,因為哥哥大爺的手正牢牢地抱住她,她不怕會掉下馬去。

出城約莫一里后,馬匹停下,她讓哥哥大爺抱下馬,站到地面。

“咦!”她記得大哥哥身邊只有兩個隨從,怎麼又多了四個?一共六個大男人,每個都是高大威猛,拿出銀子的馬臉叔叔手上則多了一些食物。

“老大你……”其他五個侍衛忍着笑意;平日他們的總管大人總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可出城路上就見他彎腰買小食和糕點,感覺很奇妙啊。

“先給小妹妹吃點東西吧。”朱見淮也在笑,從懷裏揣出那張賣身契,隨意幾下撕碎了,手一揚,任碎紙飄飛而去。

“琇琇謝謝哥哥大爺。”琇琇立刻跪倒,往他拜下去。

“起來。”朱見淮拉住她的小身子。“妳叫秀秀?”

“我叫石琇琇,是有玉字邊的秀喔,我爹給我取的名字。”

“看來妳很喜歡這個名字。”他見她一雙大眼晶亮靈活,並不怕生,也懂得禮貌,應該是個懂事的孩子,又問道:“妳爹的後事都辦好了?”

“是好了,可那人將我爹隨便埋了,也沒跟我娘在一起……”她越講越小聲,低頭絞着手指頭。

“這個妳別擔心。妳知道葬在哪裏嗎?知道的話,卓典,你去處理。”

“屬下遵命。”

“謝謝!謝謝哥哥大爺!”她心懷感激,再度跪下。“謝謝叔叔。”

“別跪了,我就怕這一套繁文褥節。”朱見淮擺擺手。

卓典走到她面前,要她挑他兩隻大掌里的東西,她拿了一個水梨。

“多謝叔叔。”她跟馬臉叔叔鞠個躬。

“琇琇。”朱見淮又道:“哥哥搬了新家,妳要不要來我家當丫鬟?”

“要!”

“哥哥的家很遠,在北關,妳願意去嗎?”

“願意!”

“我們要騎很久、很久的馬,跑上一天一夜,妳如果怕累的話,我就將妳寄放在路邊客棧,請他們雇車送妳過去。”

“不,琇琇不會累,不怕吃苦,請讓琇琇服侍大爺。”

“乖,吃完了就上路。”他揉揉她的頭,然後向侍衛吩咐道:“我們照原定計劃,連夜趕往北關。”

“是!”

短暫休息過後,他抱她上馬,六名侍衛則再度分散前後保護王爺。

長長的官道迤邐往北,琇琇望向遠方,風沙撲面,她瞇起了眼睛,雖不知前途如何,但她知道,哥哥大爺的眼眸清亮,像是萬里無雲的青天;馬臉叔叔捧滿點心的大手像爹的一樣長滿粗繭,他們都是好人,跟着他們一定沒問題。

遙遠的旅途中間,一行人停下來休息兩次,很快又上路;入夜後,月光引路,她努力張開眼皮,抓住扮哥大爺的衣裳,不讓自己睡着。

“妳想睡就睡,別撐了。”朱見淮察覺她不住地打瞌睡,摸了摸她的頭頂,再將她往懷裏帶緊些。“哥哥會保護妳,不怕摔下馬。”

“謝謝……”她含糊地回應。

她仍想強撐下去,她是丫鬟,不該是被照顧的;但自爹過世后,她沒睡過一日好覺,年紀幼小的她早已是疲憊不堪,歪在哥哥大爺的懷裏,就像躺在最溫暖、最安全的被窩,她毋需再怕壞人欺騙威脅,她只需放鬆疲累的身子,任自己沉沉睡去。

在那無憂無慮的夢鄉里,馬蹄疾走,風聲呼嘯,偶爾聽到哥哥大爺和他的隨從講話,她依然安安穩穩地睡在他的懷抱。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聽到哥哥大爺在喚她,馬匹奔跑的震動也停止了。

“琇琇,我們到了,起來吧。”

“困……”

她好倦,眼皮好像黏住了睜不開,感覺自己似乎騰空飛了起來,有個平穩的腳步一步一步走着,還有一堵暖和的胸膛做為她的倚靠。

是爹抱她去睡了。她露出笑容,往那個懷抱蹭了蹭,小手習慣地抓上了爹的衣襟。

每個夜裏,爹會坐在桌前琢磨玉石,她則坐在旁邊,支起下巴,一邊看爹雕玉,一邊聽爹跟她說故事,往往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在爹的巧手變化下,變成了玉佩、玉戒、玉佛、玉虎……還有種種她說不出名的神話玉獸。

她看得痴傻了,又是驚喜,又是崇拜;但有時爹沒雕出一個模樣,她就會無聊得打盹,待爹見她睡去,便輕輕地將她抱起,放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

“爹……”她喃喃低語,指頭又抓了抓衣襟。

“琇琇想她爹了。”哥哥大爺在說話。

“哎喲,王爺,您怎地抱個女娃娃來了?”有個細細的聲音叫道。

隨着那一步一步走了好久的腳步,她逐漸從睡夢中清醒,一睜眼,乍然以為是爹在看她;過了半晌,她才意識到,他是哥哥大爺,爹已經不在了……

她鬆開抓衣襟的手,朱見淮順勢放低身形讓她跳下來。

一站穩,她大眼滴溜溜地轉動着。原來她在一間大屋子裏,油燈明亮,照出高高的屋頂和寬闊的大窗,門外天色微亮,除了她、哥哥大爺,還有一個灰白頭髮沒鬍子的笑咪咪爺爺。

“東海,這是我的新丫鬟,叫琇琇。”朱見淮坐到椅子上,姿態閑散,表情輕鬆。“琇琇,見過王府的內務大總管。”

“大總管您好。”她規規矩矩地向笑爺爺鞠個躬。

“叫我胡伯吧。”胡東海和藹可親。“妳是王府的第一個丫鬟呢。”

“王府?”她聽到兩次王府,不禁問道。

“琇琇,胡伯教妳知道了。這位一路騎馬載妳從京城到北關的就是冀王爺,妳以後就是冀王府的丫鬟,見着主子可得喊聲王爺。”

王爺?!琇琇一愣,這個稱呼只有在看戲和聽說書時才會出現。她瞠大眼,試圖將年少的哥哥大爺和戲台上戴金冠、留鬍子、挺肥肚的王爺連在一塊兒。

“東海啊。”朱見淮看她神情,好笑地搖頭道:“瞧你想唬人還唬不成,琇琇大概不知道啥是冀王爺。”

“琇琇懂!”琇琇馬上道:“今年京城都在唱:少帝登大位,魏王遷南坪,冀王據北關,兄弟三分家,後宮不吵架,宮娥笑哈哈。”

“好個兄弟三分家,後宮不吵架。”朱見淮嘴角一扯,神情不屑。

“對啦,咱眼前這位就是據北關的冀王。”胡東海聽過那支傳唱的曲兒,倒是不在意,而是十分驚喜琇琇的資質。“嘿,有個伶俐丫鬟可使了。琇琇妳幾歲?挺聰明的。”

“八歲。”

“我以為妳只有五、六歲。”朱見淮頗為驚訝。

“王爺真是不會看人。”胡東海是個老太監,過去都叨念過先帝了,也不怕再來叨念王爺。“五、六歲怎能懂這麼多事呀。不過我看哪,妳這八歲女娃實在太瘦小了。”

“在我的王府住下來,就能養胖了。”朱見淮起身,正欲離開,見琇琇的領口掉出了一截紅絲線,垂着一小塊玉石,應是方才躺卧他臂彎時掉出來的;好奇之餘,他蹲下身,挑起那墜子詳看。

“這是?”

“這是爹給我的玉觀音。”

“玉觀音?我瞧不見觀音啊。”他不解地反覆端看。這是一塊一寸半長的青白玉,雖是一般成色,倒也光滑溫潤,打了個洞穿過紅絲線系起。

“上面白白的是臉,這裏綠綠的是觀音手裏拿的柳枝。”她低下頭,指給他看。“爹選了玉,還沒開始琢,就……就去見娘了……”

她不想哭的,她答應爹要勇敢活下去,可是當她說起爹時,便想到了娘和爹相繼過世,她變成了孤兒,還差點被賣入妓院,要不是遇到王爺,恐怕她現在就在那間大樓房裏被老婆子呼喝乾活,長大了還要賣笑……

豆大的淚珠滑下臉龐,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用力抿緊了小嘴。

“琇琇……”朱見淮看她流淚,心生憐惜,摸摸她的頭髮。

這孩子被壞人騙了不哭,還懂得拚命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到了最後平安的時候才哭出來,看來不僅聰明懂事,也是個意志力堅強的好孩子。

“來,我幫妳收好玉觀音。”他把她的玉觀音收回衣裳里,攏好衣襟,再以袖子幫她揩了下淚。“不哭了。”

“多謝王爺!”琇琇揚起嬌脆的嗓音,小臉蛋已綻開笑容。

在他為她理好衣裳的當下,她下定決心,哥哥大爺救下了她又收留她,她一定、一定要做個忠心的丫鬟,好好服侍王爺。

“王爺,我家的來了。”卓典帶着一個少婦進門。

“嫂子,琇琇交給妳了。”朱見淮站起身,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完全不將廳里的人當作是外人。“我去補眠了。琇琇,妳也該睡個覺。”

“王爺,熱水都燒好了,先洗個塵吧。”胡東海帶路,一邊稟報道:“打從小的日前來到王府,北關的地方官員一個又一個跑來問王爺什麼時候來,他們好準備擺案迎接。”

“還迎神了,擺什麼案!他們就愛送往迎來這一套。”

“官場嘛,王爺就應付應付,也不過花個一時半刻的喝茶時間。”

“皇室宗族本就不該與官員過度往來,想在我這邊撈好處?不管他們了。”

“是。只是誰也沒想到王爺半夜跑來了,他們大概以為王爺過兩天才會坐馬車來,還在計劃着如何歡迎王爺。”

“哈哈!你就放消息出去,說我來了,要他們別忙了。”

王爺笑聲漸遠,卓嬸牽起琇琇的手,走出大廳。

“琇琇,我帶妳去洗臉,換件衣裳,整理個房間給妳睡。”

“謝謝嬸嬸。”

天已大亮,廣大的庭院裏,白牆綠竹,花木扶疏,琇琇好奇地張望,腳上踩的是平整的新鋪石板,屋頂是發亮的青色琉璃瓦,廊柱透出新漆的味道。

“嬸嬸,這是新屋子耶。”

“是的。”卓嬸回道:“王府還沒完全蓋好,目前人少,只有王爺帶出來的侍衛和他們的家眷,慢慢會添一些家僕,規模會越來越大。”

“哇!”琇琇十分歡喜,繼續張望這座簇新的王府,內心充滿了期待。

北關縣,冀王府,從此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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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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