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娘,我要依依當管家。」
「嗚!你爹這個賊老奸,他是娶我葛家的金子,不是我……」侯夫人又在照三餐數落侯萬金,突然一愣。「觀雲,你說什麼?」
「娘,我要換下李管家,讓柳依依掌理咱侯府的家務事。」
「柳依依?!」侯夫人聽清楚了,紅紅的眼睛直射站在兒子後面的小姑娘,又望向瑟縮在一邊的老李管家,不悅道:「老李在咱家做了十幾年,經驗老到,現在府內亂七八糟的,做什麼換上一個小丫頭?」
「就是情勢很亂,所以我需要一個頭腦清楚、知道如何立即處理事情的管家,好讓我無後顧之憂。」
「老李不行嗎?你爹不也十幾年無後顧之憂?」
「那是在平日,仗着爹的氣勢就夠了。可這次爹出事,很多家丁想偷咱屋裏的財物,是依依提醒李管家,將各個大屋子的貴重物品封箱,交由可信賴的家人保管,這才免了更多的損失。李管家,你說是不是?」
「是、是。」面對變得冰冷無情的少爺,老李管家只得無奈地道:「實在是忙翻了,我一時沒想起,所以才讓不肖家丁偷……」
「這事我不怪你,我現在希望你能做的是,若依依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確實指點她。」
「呃……這個……我的工錢少了一半……」
「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工錢都少了一半,就連依依也一樣,沒一個例外。」侯觀雲臉色嚴肅,自始至終不見笑容,手也不扇扇子了,而是用力指向門外,冷冷地道:「若有誰不能接受,我補他一個月的工錢,請他離開,我們侯府再也供不起那麼多人吃飯。」
「觀雲!」侯夫人尖聲道:「這宅子這麼大,總得有人鋤花草,我也得有人使喚……」
「娘和爹房裏的用度,我不會減少,請娘放心。」
「這是依依的主意嗎?」侯夫人眯起了眼睛。
「是的。這是我和依依商量的結果。」侯觀雲直言稟明。她是他能信賴的人,他需要她幫他。「她觀察得很仔細,很多爛帳還是她理出來的。娘,請你相信她。」
「觀雲,你真不懂事。」侯夫人還是不贊同地搖頭。「依依是個聽話的丫頭,可你不能因為寵愛她,就要她當管家,這不能開玩笑的。」
「娘,請你讓我作主。」侯觀雲目光直視娘親。
「呵!觀雲好大的膽子。」門外走進一個錦衣大爺,撇着嘴角笑道:「竟敢將宅子交給愛妾掌管,該不會接下來連產業也一併交給她了?」
「三弟!你這會兒才來?!」侯夫人見到來人,立刻垮了臉,拿起巾子抹淚。「嗚嗚!你姐夫都被關成死人了,侯家完了啦。嗚啊!觀雲也被逼急了,我的話都不聽了,嗚!我又不是不讓他寵依依,可那麼多表妹讓他挑,他一個也不娶,是存心不讓我抱孫子嗎!」
「三舅,請坐。」侯觀雲垂手肅立,禮貌地朝來人喊着。
「觀雲,你好像變了很多?」葛政安微笑審視眼前的年輕人,坐了下來,又望向侯夫人。「大姐,恭喜,你家觀雲長大了。」
「長大了就給我娶妻啊。嗚!算了,我們侯家淪落了、敗了,你們誰也不理,不聞不問的,我看你也不想鳳姝嫁觀雲了……」
「不,大姐,我今天就是來談他們的婚事。」
「三舅。」侯觀雲神色一正。「如今爹尚卧病在床,官司未定,家業繁雜,觀雲無心婚事。」
「我不會要你立刻成親,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葛政安好整以暇地道:「觀雲,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幫你爹,而是他勾結官府罪證確鑿,任誰也救不了他,你可別說舅舅無情。」
「我不敢。我明白三舅的想法,我們也不能牽累三舅。」
「呵,我們幾個弟弟和妹夫早被牽連了,投進你們侯家的生意全部賠在裏頭,只是看在親戚情份上,先不過來討債。」
言下之意就是這筆債還是要討的。侯觀雲眼神戒備,全身緊繃,就像是穿上一副最堅固的盔甲,準備迎戰。
「三舅爺,請喝茶。」柳依依端來熱茶,送給葛政安,又轉身放下一碗茶在下首的座位,再面向侯觀雲道:「少爺,你坐下來歇會,先喝口茶,再來慢慢談事。」
聞到溫熱的茶香,看到她刻意放緩的置放茶碗動作,再瞧着三舅胸有成竹的睥睨神色,侯觀雲大步向前,重重落坐,和三舅平起平坐。
三舅是長輩,理所當然坐在上位,他是晚輩,站着說話也沒錯;可現在他是侯家少主,面對的是機關算盡的債主,他頂多尊他是舅舅,讓他一個上位,他不能先挫了自己的氣勢。
「嗯?」葛政安端起茶碗,眉毛一抬,眼睛瞄向肅立一旁的柳依依,笑道:「很好,主子的架勢都出來了,侯家有希望了。」
「三弟!」侯夫人急道:「你就快將鳳姝嫁過來,小兩口有了夫妻名份,你也好幫咱侯家。」
葛政安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啊,天下哪有做父母的會將寶貝女兒嫁進一個搖搖欲墜的人家?」
「三弟,我都答應婚事了,你怎又反悔?」侯夫人凄厲地哭道。
「我要拿回相當於我損失的部分。很簡單,黃河以北所有的侯家產業,我全要了。」
那幾乎是侯家剩下產業的一半!侯觀雲陡地握緊了拳頭。有店鋪、有田產、有土地,等着他去一一打理……
「觀雲啊,你別以為三舅趁火打劫。」葛政安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現在每個人一聽到侯家,就像遭了瘟,你的錢財只能出去,沒有進來,憑什麼躲過破產的噩運?三舅幫你改換招牌,重新打理生意,不但補償了我的損失,也是為你侯家守住家業,將來你娶了鳳姝,成了我的女婿,這些還不都會還給你?你得學學三舅,眼光放遠些啊。」
侯觀雲的心思隨着三舅的話而盤算。侯家已是身敗名裂,幾乎無人願意往來,若要維持父親打下來的江山,他只能妥協。
「三舅,請先借我一萬兩。」他還得先做一件事。
「做什麼?」
「我要上京城找大官,想辦法救我爹,一定要免於死罪。」
「呵!你爹有你這麼孝順的兒子,死也瞑目了。」葛政安冷眼看他。「救不成,也就罷了,不要連你也一起扯了進去。」
「我絕不會連累三舅。」
「好,我賭了,就借你—萬兩。」
「多謝三舅。」
他的神色義無反顧,語氣堅定而決絕。三舅只是賭一萬兩,而他為了侯家,將他的性命都賭出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柳依依突然覺得手指好痛,低頭一瞧,不知什麼時候,她的十指竟緊緊絞纏在一起,相互牽扯得指節都泛白了。
那股痛楚,從指尖快速蔓延而上,直直搗入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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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光初亮,柳依依再度檢視包袱里的衣物,仔細紮好。
「少爺,都準備好了。」
「依依,我這趟去京城,家裏就麻煩你看顧了。」侯觀雲眉頭深鎖,一面穿起外衣,一面囑咐着。
「好的,少爺請放心。」她走過去為他拉攏衣襟。
他垂下視線,看她細心地為他紮好腰帶,心底溢出某種十分親密的感覺;她站得那麼近,彷彿就是他最親密的人,正為他做着最親密的事情。
如果他娶了鳳姝,這種親密感覺也將遠去,他突然覺得恐慌,猛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熟悉的手掌。
他需要她給他力量,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出了這房門,他就不能現出軟弱,只有此時,他還可以任性地汲取她的溫暖。
「少爺,一定沒問題的。」柳依依回握住他,儘力扯出笑容道:「我每天在家為你祈福,保佑你一路平安,老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依依!」他突然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摟進了懷裏,緊緊抱住。
「少……」她的話哽住了,不敢動彈。
他抱得那麼緊,彷佛就要將她糅進他的體內,而她貼住他的胸膛,清楚聽到那狂急的心音,感受到他強烈的不安,也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尋求慰藉和依靠。
她眼眶微濕,伸手環住了他的身軀,輕輕拍撫着他。
端午早就過了,她也滿十八了,但她沒有離去,離去的家僕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活已然失序,她既擔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將這個家拉回正軌,就算無法回到從前的榮景,至少得讓住在裏頭的人安心。
然後,少爺娶妻,諸事安定下來,她就可以離開了……
心頭溢滿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戀地偎在他的懷抱里,閉上眼睫,擋住了差點掉下來的淚水。
「昨天,外頭大街上好熱鬧,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兒了?」他猶捨不得放開她,不自覺地輕撫她的發。
「嗯。」她怕他難過,一直不說,沒想到他還是知道了。
「我該去恭喜他們的,只怕不受歡迎,讓人給趕出來。」
「少爺?」她抬起頭,見到他溫淡的笑容。
「你怕我傷心呀?」他揉了揉她的頭頂,神色開朗些了。「他們能成親,我才開心,總算是苦盡甘來,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心愛的人?!
他心頭輕震,他這輩子活到現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愛惜的人兒?
喜兒曾是他崇拜戀慕的對象,但那只是一種對美好女子的喜歡,他又何嘗對誰放下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緩緩地滑了下來,拂過她的鬢髮,停留在她的臉頰上,輕柔地摩挲她溫軟的下巴。
心底彷彿有一畦泥土被挖開了,一株嫩芽探頭而出,讓她眼底的水光滋潤着,茁壯着。
「少爺,備好馬了!」隨從在屋外高喊。
「少爺!」她慌慌張張地推開他,過去為他提了包袱。「你得儘早出發,路程很遠,這才不會錯過宿頭。」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變得沉重,無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霧漸漸散去,日出東方,白雲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楊柳依依,任風追逐玩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漣漪,將那水中白雲給晃蕩得不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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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暑氣燠熱,僕人扯着高掛屋樑的大布篷,一揚又一揚地搖出涼風。
「哼,你爹行賄官員,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間的各項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爺神情傲慢,冷着聲音道:「如今當兒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書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賴您幫忙了。」侯觀雲卑躬屈膝,神色謙恭,語氣更是卑微到了極點。
「區區一萬兩就想買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獄嗎?」尚書仍是端着威脅的口氣。「侯萬金這些年來的利益,恐怕不止一萬兩吧?」
「大人,我還帶來兩件家傳骨董。」侯觀雲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開錦盒盒蓋。「這是宋朝的黃玉雕獸紋筆筒,言念君子,溫如其玉,這擺在大人您的書案上,正是最能彰顯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書人人撫着鬍子,眯眼觀看。
「還有,這是宋代鈞窯的月白袖蟠螭把壺,您瞧這釉色……」
「假的吧?」尚書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縮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觀雲察言觀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鑒定,確定是宋代流傳至今。」
「擱着擱着。」尚書大人不耐煩地揮手。「我是讀聖賢書的人,還圖你那兩件不知真假的玩意兒?!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話,快回去!」
「大人如果覺得小人的誠意不足,小人家裏還有罕見的水晶巨石,這石頭產於西南邊境,通體透明,有兩人合抱大小……」
啪!尚書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聲斥責道:「你家那個水晶石,眾所皆知,你拿來送我,你爹又放了出來,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賄賂?!」
「大人,請恕小人無知。」侯觀雲連忙跪了下來,匍匐在地,不住地將地磚磕得咚咚響,惶恐地道:「小人知錯,小人萬萬不敢置大人於不義,還請大人息怒。」
「哼。」尚書既不叫他起來,也不趕走他,逕自端起茶來喝着。
「大人!」侯觀雲又拜了下去,額頭和雙掌緊緊貼在地面。「請大人憐憫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當,罪無可逭,可家父年老體弱,卧病在床,無論是入獄抑或流放,恐皆難以承受;小人甘願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罰,但求父親平安無事,安享晚年。」
「唉,難得孝子心啊。」尚書手指輕輕敲着桌上的一萬兩銀票。
「求大人成全!」
「侯萬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說他為求私利,賄賂官員,但也可以說是官商勾結,上頭的官要錢,下頭的商只好聽命,配合辦事……喀咯……」話未說完,尚書喉頭一陣咕嚕怪響,咳出了聲。
侯觀雲看到擺在尚書腳邊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腳並用,膝行爬到尚書身前,拿起痰盂,讓尚書的一口痰順利吐了下去。
「喀!」尚書又清清喉嚨,撫了又撫那張銀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搖了,我不敢要,會砸死人的。」
侯觀雲抬起頭,看着大人若無其事地折起銀票,收到懷裏,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頭道:「多謝大人!」
「薛齊辦案太嚴苛了,我得回頭翻出卷宗,重新審閱才是。」
僕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涼風吹了下來,滲入了侯觀雲滿是汗水的肌膚,他不覺全身一寒,炎夏瞬間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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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爺的大院子裏。
太好了,少爺回來了,也挽回老爺一條老命了。
聽說原是終生流放、永不得歸鄉的重刑,現在改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兩銀子折換免除。這樣一來,少爺應該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僕婦提來熱水,她笑着接了過來,囑咐其早點休息,再提水進屋,將熱水倒進澡桶里,拿出乾淨的衣褲,等着少爺回來。
雖然她已晉陞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兒,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熱的臉頰,還真想他呀。
她說不上這種窩在心底的滋味,有點酸,有點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開去,有朝一日她將離去時,應該會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裏去了?!」侯觀雲焦躁的吼聲傳了進來。
她心頭一緊,慌忙跳起來。才剛回來,他怎地又使壞脾氣了?
「怎麼不點燈?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嗎?!」侯觀雲也不進屋,就站在大門門檻前,背着夕陽餘暉,讓他的表情完全隱藏在黑暗裏。
「少爺。」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釋道:「府內開銷過大,火燭能省則省,你等會兒,我這就點燈了。」
燃起油燈,大廳亮了,也照亮門口那張陰鬱不定的俊臉。
柳依依心頭一緊!一個月不見,少爺變黑變瘦了。
暑夏炎熱,他一路風塵僕僕,騎馬趕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陽,還是不免晒黑;也或許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擔憂老爺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兩個粗枝大葉的隨從,又怎會照料少爺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聲道:「少爺,洗澡水準備好了。」
侯觀雲沒有說話,重重踏步走進睡房。
柳依依跟在後頭,突然有些怕起這樣的少爺。約半年前,他也曾經無緣無故暴怒,擺了凶神惡煞的臉孔威脅她;那時她不怕,可如今又發生這麼多的變故,少爺不再隨和愛笑,換上的是一張冷得令人畏懼的臉孔,脾氣更是暴躁易怒,沒事相安無事,有事就大聲吼罵,嚇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僕人,她們放棄小妾美夢,全部拿了銀子回家了。
有沒有人能看得出少爺其實是很惶恐、很無助的?
「少爺。」她故意提些開心的事,希望暫時舒解他的煩惱。「我聽帳房管事說,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長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豐收呢。」
「嗯。」
「還有啊,」她一邊說著,一邊幫他褪下外衣,她已習慣裸身的他,可以視而不見了。「六小姐給你送來兩盒燕窩……」
「別提她!」他大聲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從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麼好像聽見仇人似地口氣惡劣?
「難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會幫表小姐說好話嗎?」
他直視着她,不止語氣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勞頓,心情煩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說說少爺不在的這些日子,府里發生的事情。」她解開了他褲頭的帶子,長褲應聲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觀雲板着瞼,一腳踏進了澡桶,突地又縮了回來。
「這水怎麼回事?涼的?!」他揚高了聲音,怒目瞪視她。
「剛好啊。」她忙試了水溫,就是這樣的熱度沒錯。「到了夏天,少爺一向洗溫溫的水……」
「你不要跟我說家裏沒錢買柴火,不能燒熱水!」
「我再去燒水。」她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爺,你先坐着休息。」
「別燒了,是要燒多久!」他噗通一聲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來,濺得水花四溢,濕了地板。「我回來很累了,問什麼沒什麼,叫丫鬟沒丫鬟,要熱水沒熱水,什麼都沒了,這還算是一個家嗎?!」
「少爺,這裏本來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無理取鬧,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漬。「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幫你洗頭髮。」
「你為什麼可以無動於衷?!」侯觀雲竟然又從澡桶里爬了起來,帶出了一大攤水,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簡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臉,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龐然大山,幾乎往她壓了下來;她視線越過了他的腳毛,跳過了他男性的雄偉,爬過了他白皙寬闊的胸膛,直直和他憤怒的眼眸相對。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氣嗎?」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頭抹地。「當有人變成瘋子時,我就不能跟着發瘋。」
「柳依依,你給我站起來!」他猛然拉起她,緊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掃地抹窗子的,既然當我是主子,那你又關心主子嗎?!我回來到現在,你有問過我在京城遇到什麼事嗎?!」
「我不用問,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問,免得又讓你不痛快。」她用力掙着手腕,卻是掙不開他格外強勁的掌握。
「你不問,我才不痛快!」
「少爺,你弄錯生氣的對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覺紅了眼眶。
「我想像得出來,你去求大官老爺,一定得學奴才樣,講噁心透頂的違心話。你從來沒受過這種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氣,但請你不要莫名其妙發脾氣。」
「你懂什麼!」他咬牙切齒地道:「我還不能跟那些大老爺生氣,他們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氣!」
「既然已經救回老爺,那你就彆氣了,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沒有想過我像一條狗一樣跟大官搖尾乞憐,這邊拜託、那邊求情,跪着求爺爺告奶奶的,還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為的是什麼?!我不止要保住我爹,還要保住侯家,讓你們這些下人好生過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氣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淚水。「我當下人的哪敢奢求過好日子?我只恨不生為男兒身,恨不能讀書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幫忙,我就代少爺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爺吐痰了,我還會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恥笑嗎?!」
「空口說白話,你完全沒本事!」
「沒錯,我是沒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現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觀雲!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長大了,你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出事,這是你該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別當少爺,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願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鋪,碰地一聲坐了下來,拿手掌掩住臉孔,十隻指頭用力插進發里,不斷地胡亂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卻還是無可抵擋地被卷了進來。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如今不跟着爹,還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我能不能什麼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沙嗄的聲音悶在手掌後面,再也藏不住他極深極深的悒鬱。
柳依依淚流不止。少爺是受了怎樣的窩囊氣?又是怎樣地忍氣吞聲求人?老爺造孽,為何要少爺來承擔呀!
過去人家看到少爺的笑,她卻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擔起家業的毅力,她卻看到了他的軟弱……
油燈一明一滅,他亂髮上幾莖銀白晃動着,閃出刺眼的光芒。
一個月前還藏得住的白髮,如今一根根冒了出來,頑強地在他年輕的黑髮上耀武揚威,到底他是憂慮多少心事、飽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獨的身影,她淚水流了又流,心臟絞了又絞,這時才驚覺他竟是衣不蔽體,像個嬰兒似地縮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淚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覆了上去,輕柔地拭去他身上殘餘的水珠。
「少爺,先將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走開,別管我……」他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緊緊握住。
他紅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雙完完全全包覆著他大掌的小手。
「少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嗎?」
「日子也許還是不好過,但依依會陪着少爺。」
「依依!」他的心顫動了,反手抓來那隻小手,緊緊偎住他的臉。
小而柔軟的手掌彷彿變成了一張溫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臉,也裹着他極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貼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擔,安安穩穩地靜卧好眠。
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他飽受屈辱,他都咽下來了;可事過境遷后,今夜在一個溫軟的小丫頭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為遭逢變故而哭,也不為勞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濤洶湧的生命里,竟還能覓得一方清涼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運,能蒙老天如此疼寵!
「少爺……」她摸着他的熱淚,亦是心疼落淚。
被迫成長的滋味不好受,這擔子太重了,更何況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氣,可我一股氣悶苦難受。」他幽幽地道。
「這不就吐出來了嗎?」她輕拍他的背部,當作是繼續幫他拍出穢氣。「還有什麼想說的,我都聽着。」
「不說了。」他倚上了她,將頭貼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氣很難受,氣會喘不過來,胸口很悶,腦袋很脹,還會頭痛……」
他突如其來的貼近令她感到驚慌,但她隨即釋懷。既然少爺總是從她這兒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寵愛他吧。
「好呀,那少爺就別生氣,我幫你縫個大娃娃,你生氣就揍它幾拳。我先說了,你可別在上頭寫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縫了。」
「我該寫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語氣幽微,輕勾一抹苦笑。「我這公子哥兒只懂享福過好日子,什麼都不懂;當初應該積極介入我爹的營生,想辦法扭轉過來,今天也不會有這個局面了。」
「你想扭轉,老爺會允許嗎?是少爺聰明,故意裝瘋賣傻,啥都不管,否則今天就不止老爺被抓去關了。」
她總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觀雲一顆心好似融在溫水裏,身子也變成了輕輕飄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費力氣,自自然然地就讓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歲第一次跟爹去拜訪官老爺。」他恍惚陷入了回憶里。「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我爹竟可以為了一塊出產好木頭的山林,故意陷人於罪,讓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錢給貪官,賤價買下,砍下木頭賺大錢……他是我爹,我無能為力。剛開始時我會質疑,卻換來一頓臭罵,說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辦法送錢補償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爺抄經,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強度了吧?至少目前還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害怕侯家會像江家一樣敗個精光,而我會走上江四哥的命運。」他語氣里仍透着一絲不安。「我怕這個家還是會垮掉……」
「少爺永遠不會變成江四爺。」她以手指輕輕順過他頭上的白髮,柔聲道:「侯家和江家也許遭遇類似,可江四爺有他自己江家的命運,他走他自個兒的路;而少爺是侯家的少爺,你只能以侯家少爺的身分去承擔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撫觸輕柔,言語卻如金鐘玉磬,重重地敲擊着侯觀雲的心。
當年,江照影無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拋妻別子,陪伴老父流放邊關,終致潦倒歸鄉;而侯家雖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條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責任和能力將侯家扭轉回正軌,他已一步步走向陽光,又何必一直回頭望顧江家那片陰雲呢。
他再也無需懼怕。
是誰,陪他捱過困厄痛苦,讓他明白了自己已長成一個真正懂得承擔的男人?
將來,他又希望誰能陪他走過每一天的日子,就像這樣,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遠遠?
他抬起臉,見到了一張閃動慧黠靈光的嬌柔臉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歡她了。也許剛開始時,他只是單純地喜歡和她在一起,然而隨着時光流逝,兩人朝夕相處,在不知不覺之間,又加深了他對她的依戀。
他是不是愛上了這種依戀、也愛上了一直伴在身邊的小泥球?
出門前的親密感覺回來了,他有一股強烈的想望,願將她放在心上,珍重地愛惜這個知心伴侶——她就是他心愛的人啊。
「依依……」他壓抑着聲音,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為什麼以這種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頭狂跳,慌忙縮回了手,長長的睫毛眨下,掩蓋住惶惑難安的瞳眸。
「少爺,你累了吧。」她將他覆身的大巾子拿開,拿來他的衣服披上。「你坐着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幫你燒水。」
「依依,不要走!」他驀地將她攔腰抱住。
「少爺,這下子跟我撒嬌了?」她雙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強自鎮定,笑道:「別老光着身子,我幫你穿……」
極度異樣的酥麻感急速從腰肢竄升上來,她全身一陣戰慄,小嘴張着,再也無法出聲,眼前立刻蒙上一層白茫茫的水霧,什麼都看不清了。
隨着他緩緩起身的姿勢,他的手掌順勢滑過她的腰、她的胸、她的頸……
這些無人碰觸過的處子之地,因着這種陌生的撫觸,她身如火燒,血流沸騰,既想為那股突如其來的熱流尋找出路降溫,卻又只能潛伏於肌膚底下胡亂奔竄,瞬間就讓整個身子有如一塊燙鐵似地發紅了。
他溫熱的掌心仍是輕柔游移,在她的頸邊輾轉流連,揉過她的耳垂,撫上她鬢髮,她的紅潮也蔓延而上,暈紅了慌張無助的臉頰。
「依依,我需要你。」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我……我不就在這兒了嗎?」她一直低着頭,試圖尋回自己的聲音。太危險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是的,你在這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凝視她。
她迎上他的注視,看見了一張異於尋常的專註臉孔,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裏好像又藏了什麼她無法理解的東西,正呼之欲出。
來了!這回藏着的不再是過往的憂鬱,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火花!
眸光對視,他擁住她輕顫的身軀,低頭親吻了她。
唇瓣相疊,她體內奔竄的洪水立刻潰堤,從她的眼角溢流而出。
不該是這樣的!她應該掙脫開來,可他那該死的唇怎能像是一副最堅牢的桎梏,就這麼緊緊地鎖住了她的身……還有她的心了呢?
唉,她早就讓他鎖住了。在無數個細數他嘆息的夜裏,她跳下了他這道萬丈深淵,明知註定粉身碎骨,她還是深深地為他用上心了。
她無力地癱軟在他的懷裏,任他深入尋索糾纏,流遍周身的火熱洪流亦找到了出口,催促着她做出她完全想像不到的動作。
隨着他的挑逗,她亦輕咬着他火燙的舌尖,感受着他因此而更加狂熱的舔舐,在彼此逐漸紊亂的鼻息里深深交纏着。
她雙手滑上了他赤裸的背部,不斷地徘徊揉壓,那柔軟的手勁勾起他更強烈的渴望,親密相依的唇舌纏綿已無法滿足男人的渴望,他伸手探進她的衣襟,放肆地抓揉她軟綿的渾圓。
一遍遍,一圈圈,他的喘息越來越濃重,手勁也越來越狂野……
他弄痛她了!她驟然清醒,他們已經越過界線,隨時會摔死!
「少爺!不行!」她雙手一推,脫離他的熱吻,再用力「啪」一聲,甩他一個清脆的巴掌,聲淚俱下叫道:「你還要娶六小姐啊!」
「六……」他被她甩得跌坐在床上,心頭驀地一驚。
他真是混蛋啊!竟然完全忘記這樁婚約了,他甚至不想在這個時候記起對方的名字——是的,他根本就是打從心底刻意忘記。
「我沒有要娶她。」他凝視她,聲音異常平靜。
「夫人都答應人家了,你怎能出爾反爾!」
「那是娘答應的。在那種情況下,我好像是一顆棋子,不得不被擺上場子,一切都還沒有跟三舅說定。」
「你不能這樣。三舅老爺出錢讓你去救老爺,將來振興侯家,還得靠他拉拔,你摸摸脖子,你腦袋搬哪兒去了?!」
「依依,我想娶的是你……」
「穿上!」她抓起衣服往他身上扔,方才打他的右手還在劇烈顫抖。天哪,她這個作亂犯上的丫鬟啊,竟然打主子了。
她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恨不能將它扭斷下來,眼淚更是掉個沒完沒了。
「少爺,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她完全不敢看,更不敢想像他的細皮嫩肉狠狠地被她烙上五爪印的狼狽模樣。
明明是他來「非禮」自己,為什麼反而是她愧疚難受了呢?
「依依……」他站起身,伸手想要擁抱她。
「別碰我!」她連退數步,淚如雨下。「你不能碰我,我……我不能……」她不能控制自己啊,她體內的熱流還在四處亂竄,她好想好想擁抱他,好想好想再與他纏綿親吻,好想好想跟他說:她愛他啊!
但是,她千萬個不能!她不能讓他陷落在她這個沒用的蘿蔔坑裏,更不能因她而得罪三舅老爺;她一無是處,要錢沒錢,要名沒名,根本無法幫他重振家業,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啊!
她向來不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此刻竟是深深地感到悲哀無助;她好恨兩人無緣,好恨為什麼要跟富家少爺牽扯得這麼深,更恨自己傻得跳下火坑,以致淪於萬劫不復,再也無法挽回了。
「少爺,你要冷靜,一定要冷靜。」她抹去淚水,一再地重複冷靜兩字,也不知是否亦要自己冷靜下來,語氣急促地道:「你只是一時衝動,碰到我的身子覺得很有趣,想玩玩罷了。可你要知道,我柳溝兒什麼都沒有,有的就是骨氣,今天不小心讓你摸了,算我、算我……我的錯,沒能及時阻止少爺發情……呃,你別急,將來你還有三妻四妾,摸都摸不完……」
「依依,你別這樣!」他眉峰皺攏,還是想上前拉她。
「你你你……你要再敢碰我……」她視線一瞥,差點說不出話來。
站在眼前的是一個裸身男子,即便她很熟悉他的骨骼體相了,但在這種奇異的氛圍里,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他看似高瘦,胸膛卻是平坦結實、豐厚有肉,枕在那上面應該挺溫暖的……不,想哪兒去了!她試圖轉移注意力,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他白白的肚子、圓圓的肚臍,然後是那變得堅挺而飽滿的男性慾望……
老天!這、這、這……這是哪門子的小弟弟啊?!
她還待在這邊做什麼?!少爺會吃了她呀!不對不對!她渾身熱得也想脫衣服了,他若敢過來碰她,她會撲倒他的啊。
「少爺,晚安!」她只能逃,永永遠遠地逃開了他。
跑了!她竟然跑了?!侯觀雲無力地坐倒床上,拿拳頭往床板用力捶下。他好不容易抽絲剝繭,明白了他對她的感情,她竟然跑了!
不,是他太急躁、太自私了,因着急欲擁有她,反倒嚇壞了她;更何況他還有一樁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糊塗婚約。
他撫上臉頰,那兒仍留有些微的刺痛。呵!真是個好教訓,小泥球好大的力道,幾乎將他毀容了。
她教訓得好,他是該好好想想怎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