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不去攪動,就不會看見;她盡量不再去想他那對深郁的瞳眸,以及夜半微乎其微的嘆氣聲,只是靜心等待十八歲那天的到來。

事實上,她覺得自從江照影回來后,少爺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也不再聽他談到喜兒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為他鬆了一口氣。

情愛太過沉重,她願她的少爺還是一個沒有煩惱的愛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熱的初夏夜裏,少爺又開始輾轉反側了。

府里的人不斷傳說,江照影不改過去的浮浪公子惡習,又開始上酒樓花天酒地。丫鬟們繪聲繪影,好像親眼所見;她們恥笑程喜兒不愛痴心的少爺,卻去愛上一個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夠傻了;瞧她現在不但油坊沒了,也錯看了情郎,正可謂人財兩空啊。

柳依依只是聽着,對她而言,喜兒姑娘的遭遇不過是外頭的街談巷議,然而,少爺的心掛在程喜兒那兒,她不能不跟着掛心……

這夜,已經躺下約莫兩刻鐘了,她又聽到了那聲幽緲的嘆息。

闐黑的房間裏,床上那人有了極輕微的動作,他下了床,穿上外衣,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她立即坐起身,望向幽淡星光里的空床,一顆心不覺懸了起來。

這是他第三次夜裏跑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去哪裏,也沒聽他提起,隔天照樣是一張朗朗笑顏,彷若昨晚一夜好眠,平安無事。

哪能無事啊!他的嘆息一天比一天重,那位喜兒姑娘果真讓他擔憂至此?或者,她應該去找程喜兒說明,好讓她能明白少爺的用心,求她接受少爺的情意?

這樣,少爺就不會再嘆氣了吧?

她抑下一陣陣輾過心底的酸楚感覺,也跟着出了門。

「江四哥啊!」

抑鬱的吶喊聲隨風飄來,柳依依躲在屋角暗處,看着少爺目送那個搖搖晃晃的酒醉背影離去,氣惱地揮拳向空。

她看到了少爺和江照影的激烈爭辯……與其說激烈,其實激動的只有少爺;江照影帶着淡然而決絕的態度,明明知道讓喜兒姑娘傷心了,卻仍執意跟那幫壞蛋混在一起,甚至叫少爺去照顧喜兒。

可少爺有了機會,為何裹足不前,還一直勸說江照影改過向善?莫非是因為少爺太喜歡喜兒姑娘了,所以只願看到喜兒姑娘跟她所愛的江照影在一起,這樣他才會感到滿足?

這種滿足真是孤獨、凄涼啊。

長長的、重重的嘆息聲回蕩在靜夜無人的街上,她的傻少爺又在做什麼呀,她的心被緊緊扯住,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孤寂的身影走了出去。

走着定着,向來昂首闊步的少爺竟也像是喝醉酒似地搖擺不定,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踢石頭,腳步極為沉緩,彷佛每一步都有千斤的重量,讓他舉不起、邁不開。

回到了侯府後巷口,他竟然踉蹌了一下,人就往牆邊倒去。

「少爺!」她大驚失色,想也不想,趕忙上前扶人。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侯觀雲沒有跌倒,他的手掌按在圍牆上,乍看到她,除了驚訝,更有一種被窺伺的惱怒感。

「你怎會出來?你一直跟在我後面嗎?」他揚高了聲音。

「是的。」柳依依直接承認,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好理由。「夫人要我看顧少爺,半夜不能亂跑,萬一丟失了還得提燈籠去找……」

「我半夜亂跑還用得着你一個小丫頭管嗎?!」侯觀雲吼了出來。

「可為了少爺的安全……」開不得玩笑了,她聲音微顫,少爺從來不發脾氣的,他是怎麼了?

「我是男人,我怕什麼?!而你一個小姑娘家,半夜跑出來亂闖,難道不怕遇上危險?!」

「我不怕。」凶什麼!她也會凶!

「呵,你沒碰過壞人,當然不怕了。」侯觀雲眼眸轉為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諷笑,冷冷地道:「你知道壞人長什麼樣嗎?你以為壞人都是獐頭鼠目、拿刀動劍的嗎?不,我告訴你,壞人就像我這樣!衣冠楚楚、談笑風生,殺人不流血,讓你根本無從知道他就是壞人。」

那一步步逼近的氣息熏炙着她,帶着某種危險的氛圍,彷佛他是一個隨時會下手傷害她的壞人,剎那問,她感到驚慌無助,他進,她退,直到她的背脊靠上冰涼的牆壁。

她仗着僅存的力氣,勇敢地直視他,當目光接觸,一望進那對似熟悉又陌生的幽深瞳眸時,她的心思頓時變得清明。

那裏頭起了波濤巨浪,少爺的心情很亂,亂到讓他失了方寸。

「少爺,你教訓得很好,可這裏不是說道理的地方,我還是要請少爺回府,再乖乖聽你訓話。」她以平常的口氣應答。

「我說的話,你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呀?!」小泥球竟還跟他說笑!咚!他雙掌用力擊向圍牆,將她困在牆壁和他的手臂之間,怒目而視道:「你可以再繼續裝作沒事,我看你碰到壞人還能不能這麼冷靜!」

言語之間,他那高大的身形已經壓了下來,她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里,更能直接感受到他噴在她臉上的灼熱鼻息。

她卻還是仰着臉,無所畏懼地凝望他,兩人的視線好近好近,近到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輪廓,只能看見他的黑眸和鼻尖。

「少爺,你是好人,你不會欺負我。」她鎮定地道。

「是嗎?呵呵。」他瞪視着她,欲笑不笑的。「你們當丫鬟的,本來就是我的玩物,擺在房裏讓我發泄用的,你還當我是聖人?」

「少爺是君子,也是專情的人。」那詭奇的笑聲令她發顫,她以手臂和手掌緊抵牆壁,不讓自己畏縮而逃,再慢慢地道:「少爺喜歡的是喜兒姑娘,我相信少爺為了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專情?我喜歡喜兒?」他的笑容冷冽,帶着一抹寒光,咄咄逼人地問道:「你憑什麼說我喜歡她?!」

「少爺一直痴痴等着喜兒姑娘,對幾位表小姐只是兄妹情分,更對我們丫鬟不屑一顧,所以喜兒姑娘在少爺心中是有極大的份量的。」

「呵!不屑一顧?你的口氣倒是很哀怨,原來你也跟她們一般念頭,想爬上我的床當我的小妾?」

「不,我既跟少爺約法三章,就會堅守我的承諾。」她堅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後就去找喜兒姑娘,請她相信少爺的心意。」

「不用你幫我做說客!」他陡地暴怒,雙掌緊緊壓住她的肩頭,惱怒地道:「你什麼都不懂!不要以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張,去做那可笑而沒有意義的事!」

「一點都不可笑。」他的手勁猛烈,她強忍着突如其來的壓痛感,仍是直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少爺為了喜兒姑娘,夜夜嘆氣……」

「你聽到了?!」

「是的,少爺夜不成眠,再這樣下去,會影響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兒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來不想讓少爺知曉的,可是……」

可是少爺剛剛跌了一跤,讓她的心魂差點也跌落了。

侯觀雲笑得更加冷酷,聲音也更加凌厲。「若你真去說了,她就會相信嗎?我都和你『睡覺』了,還談什麼專情不專情!」

「我會告訴她,我和少爺是做戲給夫人看的。」

「你別自作聰明了!」他一張俊臉在黑暗中變得晦暗不明,雙掌又狠狠地往她肩頭捏了下去。「你很聰明,但本少爺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輕、太天真,根本什麼都不懂!」

瘋了!少爺弄痛她了,他的指頭好有力,幾乎快將她的骨頭捏碎了。

「我是年輕天真……」她忍着疼痛,卻不由自主溢出了淚水,儘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爺,不能見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斷她的話,冷冷地道:「你別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們的約法三章,你還想要多少錢,我再給你。」

「我不要。」

「錢很好啊,你不也想賺錢,這才來宜城當丫鬟?」他冷笑道:「有錢可以進屋子當我的丫鬟,有錢可以買田地、開客棧,有錢可以買通官府奪人油坊,有錢可以送給大老爺行方便,有錢可以賺更多黑心錢,錢再滾錢,一個個白花花的元寶都是骯髒的啊!」

「髒了我幫少爺擦乾淨。你別再鬧脾氣了,我們回去。」

「擦不幹凈了,呵呵!骯髒錢我看着噁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過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給你,讓你去開很多很多的大客棧。」

「我不要!我開那麼多客棧有什麼用?我看你這樣,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開你的大客棧!」

「不,我寧可不要大客棧,也要看你好好的沒煩惱。」

「你!」

那雙水眸蓄積着滿滿的眼淚,像是瑩亮的透明水晶,那麼堅毅、那麼勇敢地直視着他。

誰要他好好的沒煩惱了?爹要他學奸詐的經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窩孫,丫鬟要他的寵愛,家丁要他的賞錢,外頭的人要他揮霍銀子,天涼了,他們會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飯時候到了,他們會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誰只是單單純純地希望他好好的沒煩惱?

寧可不要開大客棧,也要他沒煩惱,小泥球是真心的嗎……

這個可惡的丫頭,他不該將她帶進房裏的!她偷聽了多少他的嘆息?又臆測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們的距離很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兒香氣,無需困脂香粉的陪襯,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輕暖的和風,輕輕地在這個微涼的初夏夜裏吹拂,為他平息了躁動難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朧,他突然發現自己投射在圍牆上的巨影,幾乎將個兒嬌小的她給吞噬了。

他在做什麼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個瘋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負姑娘的惡劣行徑!

老天!他退後一步,低下頭,瞪視自己握緊的拳頭,隨即往前大跨數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將那雙拿來恐嚇姑娘的拳頭敲在牆上。

「少爺!」柳依依驚慌地喊了出來,淚水應聲而落。

「別管我!」侯觀雲將拳頭緊抵在牆上,似乎想將堅硬的石牆挖出兩個洞,額頭也跟着靠上牆壁,閉起了酸澀不堪的眼睛。

什麼都不見、不聽、不管,他是不是就會快活些?

「少爺,你的手流血了。」

是嗎?他的細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牆壁上用力摩擦幾下,竟那麼容易就流血了,將來還有什麼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擔?

「依依,我是不是一個闊少爺?」他轉頭看她,額頭仍然抵在牆壁上,彷彿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的東西了。

「是的。」柳依依攬緊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個人都認為我是闊少爺啊,我有的是金山銀山。程家那幾個敗家子想錢想瘋了,我不如花錢買下油坊,送還給喜兒,再叫喜兒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訓江四哥,叫他改邪歸正。這樣一來,程家人拿到了錢,喜兒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邊,我也擺足了闊氣……哈哈哈!皆大歡喜啊!」

「少爺,我幫你包紮。」柳依依一點也不歡喜,她不能再看少爺發瘋,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牆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個人卻也順勢蹲了下去。

她一顆心差點跳出了咽喉,以為他不支暈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卻已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將自己蜷縮得像一顆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爺,我懂。喜兒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邊,百般不願看他這麼痛苦,而唯一能安撫他的,還是只能搬出喜兒姑娘。

「你以為我真的愛喜兒嗎?」無力的聲音幽幽傳來。

不是嗎?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兒是出了名的痴狂,不僅常常上油坊買油,還端了他那把寶貝椅子,嘻皮笑臉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凈愛吹噓侯家財富,賣弄他太少爺的身分。

這是門外的玩樂少爺,而在她眼前的,是門裏深沉幽靜的少爺。

「你又以為我嘆氣、心情不好是因為得不到她的感情嗎?」

難道是她誤會了嗎?少爺將所有的人都瞞住了嗎?

「我是喜歡喜兒,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慚形穢……」侯觀雲聲音沉悶,就像無邊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經想娶她,那是出於內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陽一樣亮,又好比一面鏡子,反映出我們侯家污穢齷齪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記得,少爺奉了老爺之命,以追求喜兒姑娘為手段,目的就是將百年歷史的程實油坊收為己有。

老爺巧取豪奪的經商行徑,她多少有所耳聞,這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那時她尚未開竅,總以為少爺就這麼聽命行事,認真追求起喜兒姑娘了。可如今才體會到,原來,少爺那些過度招搖的追求手法,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為的就是讓喜兒姑娘討厭他;那樣既能跟老爺交代,又能保全喜兒姑娘的油坊。當她方才在街上聽到江照影這麼說的時候,她還有一絲困惑,然而此時此刻,她已經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嘆氣是為了老爺、為了侯家,不全是為了喜兒姑娘?

少爺啊,:心事藏得這麼深,何苦來哉?老是扮戲,偏又假戲真做,喜歡上了喜兒姑娘,這番用心和感情註定沒有結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幾個表妹,所以我必須拜託你跟我『睡覺』,能擋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將來她離開之後呢?誰來幫他繼續擋下去?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丫鬟又能擋得了多久?他是否從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歡的表妹?

天!她無能為力。如果可以的話,她願能幫他永遠擋下去,直到他尋覓到他真正喜愛的那位姑娘。

她憂傷地直視抱頭無語的男人,輕輕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爺,傷口還在流血,我幫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將他的手從頭上拉下來。

只是皮肉擦傷,但血流卻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將他的手背緊緊纏繞起來,再用力按住傷口。

他任由她擺佈,而她也只是低着頭,盯住兩隻緊密交握的手。

深夜靜寂,兩人各懷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熱度。

過了片刻,她放開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見那白帕不再滲出血漬,也就放下了心。

但這個仍然蜷縮蹲在地上的男人無法讓她放心,他好靜,靜得彷彿讓黑夜給凍凝在這條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為擺出這樣的姿勢,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無邊無際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說了讓他心煩,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輕輕地、怯怯地撫上他的背。

像她照顧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輕柔地拍撫他,一下,又一下,順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緩而柔和地安撫着他。

星子西墜,夜風已靜,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濃重,取而代之的是與她手勁同樣柔緩的規律呼吸。

「少爺,外面露水濕涼,我們回去了。」她輕聲道。

侯觀雲終於抬起頭,兩隻眼睛紅紅的,視線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沒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氣扶他,兩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時並未站穩,是以她立即頂住了他頎長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搖搖頭。

「少爺,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絕,他身強體壯,又沒病痛,怎就讓一個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別人看到,他自己也過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溫溫軟軟的,在這個涼冽的初夏夜裏,不啻是一道溫暖的泉源,將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體裏,令他不想放手。

這麼小的手,卻有足夠的力氣承擔他這麼大個兒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鬆身子,就這麼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個任他使喚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將重擔移轉到她那小小的肩頭。

「依依,我沒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爺。」她放開他,確定他可以踏出穩定的步伐后,再緊緊跟在他身後。

夜霧圍攏過來,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圍牆外,瞬息萬變,令圍牆內的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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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上上下下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因為老爺侯萬金涉及多項行賄案件,三天前被關進大牢裏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紅沒心情彈琵琶了,不是因為聽琵琶的少爺已經三天不在家,而是……「我們還拿得到工錢嗎?」

「你還想工錢啊?我看連吃飯錢都沒了。」春碧擔心地道:「我聽他們說,占程實油坊啦、誣告江照影殺人啦,還只是買通知縣的小案子。老爺不只送錢給知縣、知府和一大堆大人,還從他們那兒拿到不少方便。你以為侯家這麼有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嗚!既然錢是貪來的,那……這宅子會被抄嗎?」

大院子鬧哄哄的,上百個家丁丫鬟東邊一堆、西邊一群,個個掩不住擔憂的神色,議論紛紛,諸多猜測,結論卻都是一樣的悲觀。

柳依依獨自站着,神色安靜,但心裏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樣着急。

她照樣每夜鋪好被褥,掃柳枝驅邪,然而在漫漫長夜裏,她只能望着那張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腳步聲進來。

少爺為求保釋老爺,四處奔走求人,可聽說那欽差大人為官清廉,剛正不阿,不可能輕易放人出來……

她不知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少爺、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爺教她的心經,平靜自己的心,也祝願少爺安心。

現在夫人召集所有家僕,好像有話要訓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斷地拿巾子抹淚,看樣子是還沒準備好說話。

院子裏吵鬧不堪,眾人仍是議論個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別聊了,大家安靜,別說話了!」

「是還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煩地道:「已經等了快半個時辰了吧,腳都站酸了。」

「還有人沒到。」老李管家四處張望,又忙着揮手示意。「喂,你們別亂走,夫人在這邊,都忘了規矩嗎?那個去喊人的回來了嗎?」

「不好了!管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來了,一臉緊張地道:「我去找老爺院子的家丁,人一個也不見,連老爺房裏的擺設、古玩、花瓶、宇畫、甚至棉被枕頭帘子都不見了!」

眾人嘩聲四起。這不正是他們想做的事嗎?只是他們還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動手,沒想到倒讓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轉身就走,準備去帶走幾件值錢的東西。

「混帳東西!」老李管家氣得發抖。「給我回來!全部回來!也不想想你們在這裏吃香喝辣,現在主子有難,全都造反了?!」

「管家大人啊,人家夫妻大難臨頭都還要各自飛,我們只是老爺夫人記不住名字的小僕役,再不趕快跑,還怕被連累了呢。」

「明天就要發餉了,聽說這三天來侯家的錢莊早被擠兌一空,不拿幾件破銅爛鐵去變賣,我都白乾活兒了。」

「大家別急……」老李管家猛擦冷汗。「這個……老爺是冤枉的,少爺已經在救老爺了,急不得的……」

「哇嚇!老爺是冤枉的,那烏鴉也變白的了。」

「各位大哥、各位姐姐。」在吵嘈紛亂的雜音里,突然冒出了一個清亮朗脆的聲音。「目前情況尚未明朗,我們該做的,就是等少爺回來,他一定會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妥當。」

「喲,依依啊。」立刻就有丫鬟譏笑道:「你都摸透少爺、了解他的用心了哦?那你說說,他不在,明天如何發餉下來?」

「至多延遲幾天。少爺絕不會虧欠大家。」

「呵!好像是少奶奶的口氣呢。」也有家丁不服氣地道:「錢莊都沒錢了,哪來的錢發餉?」

「少爺會想辦法。」

「隨便說說!也不知道你拿了少爺多少賞錢了,我們呢?家裏老母妻兒還等着吃飯!這年頭忠心耿耿沒用啦,兄弟們,大家回去拿東西!」

「等等!」柳依依大聲喊道。

「小丫頭真的端起少奶奶架子了?」眾人仍不理會她,各自走路。

「各位大哥和姐姐進府時,都簽了約、劃了押。」柳依依竭力拉開喉嚨,力圖蓋過吵鬧的聲音。「希望大家沒有忘記,其中有一條,若是偷取主人家財物,一律逐出侯府,送官法辦。」

「咦!有這條嗎?那張紙滿滿的字,我怎麼看得懂!」

「管家。」柳依依轉向李管家,她的氣勢仍不足以鎮住上百個人。

「是啊是啊。」老李管家忙不迭地點頭,瞧他忙得昏頭轉向了。「大家現在都還是侯府的僕人,誰敢拿東西,誰就是小偷!」

柳依依提醒道:「還請管家儘快報官,請衙門儘速追回那幾個盜走老爺房裏財物的家僕。」

「對對對!」老李管家只能跟着回應,趕忙喚道:「你們兩個,快去衙門擊鼓鳴冤……不對不對!去叫捕頭抓人!」

「嗚嗚!」侯夫人突然爆出哭聲,眾人頓時安靜無聲。

「老爺啊!」侯夫人又是叫魂似地哀號一聲。「你才幾天不在,大家就不聽話了。嗚啊,好一群忘恩負義的傢伙啊,你平常對他們好,他們都忘了,也不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底了。」

有人搔搔頭。雖然老爺夫人架子很大,但還算是善待下人。

「老爺啊,你這一去,我可該怎麼辦?觀雲還小,你教他怎麼扛起這個擔子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爺!我家老爺是冤枉的啊!」

少爺都二十二了,還小?說他不長進倒是實話。

「你們……嗚嗚!」侯夫人終於記得召集僕人來此的目的了,抹着淚道:「侯家有難,你們平日吃侯家的米、拿侯家的錢,得了侯家的恩惠,現在就是報恩的時候了,你們誰也不能走。」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眼裏全是遲疑。

「嗚,舅老爺那邊也在想辦法了,苦日子很快就會撐過去了。今年的端午還是得過,施捨窮苦人家的一萬顆粽子不能省,那是給侯家做功德的,記得端午之前全部發放出去。」

自己都沒錢吃飯了,還有餘力給人吃粽子?

「晚上照樣整間屋子點上燈火,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讓人看輕侯家,有了火,氣才會旺……」

「朱大爺!你等等啊!」大門那邊有人驚叫,極力阻擋來人。「你不能這樣闖進來啊!」

「侯家欠我錢,我不能來要錢嗎?!」朱老大語氣惡劣。

「可我家老爺……少爺……」家丁也不知如何說明。

「嚇!這麼多人是做什麼?」朱老大的陣仗不小,身後跟着約莫二十來個壯漢,一見到院子裏站着百餘人,倒是嚇了一大跳。

「啊!是朱大爺。」老李管家平日跟着老爺招待客人,見到熟面孔,忙陪笑道:「請問有何貴幹?天氣熱,不如先進屋喝一口茶吧。」

朱老大看清楚院子裏原來都是一些丫鬟和家丁,也就再度擺起他的惡霸臉孔。「你們老爺欠我貨款不還,今天來搬貨抵債啦。」

「你們不能這樣啊!」侯夫人哀號一聲,昏了過去。

院子裏又是一團混亂,老李管家也沒空去關心夫人了,忙又哈着腰,愁眉苦臉地道:「朱大爺,您也知道我們的現況,請您大人大量,展延幾天,少爺就快回來了。」

「他回來也沒用。要是侯家被抄了,我什麼也拿不到了。」朱老大盛氣凌人,大步往裏面走去,作手勢指使他帶來的壯漢。「你們幾個負責大廳,他家的柱子都是包金箔的,全部剝了!」

「不行呀!朱大爺我求您行行好,我家老爺常常請您吃飯……」

「走開!」朱老大昂起下巴,推開老李管家。

雖然在場有許多男家丁,但無人敢出面阻止。來人這麼兇悍,只怕管了閑事,也跟着侯家一起陪葬了。

「請等等。」沒王法了!柳依依挺身而出,張開雙臂,擋住了朱老大的去路,大聲地道:「朱大爺,你這是強盜行徑,衙門要抓的!」

「哈哈!」朱老大好笑地望着小丫鬟。「你家老爺搶人家油坊、奪人礦山、高價賣給朝廷米糧,再跟貪官對分,到底誰才是強盜啊?!」

「敢問朱大爺,你說我家老爺欠你錢,有憑據嗎?」柳依依不跟他扯老爺的罪狀,當務之急是阻止此人作亂。

「怎麼沒憑據!」朱老大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往她面前一抖,大笑道:「我早就準備好了。瞧!這上頭還有侯老爺的蓋印呢。」

「朱大爺,付款日是八月一日,不是今天。」

「什麼?!」朱老大急忙收起契據。「小丫頭也識字?你看錯了。」

「我沒看錯,而且上頭也記載,我家老爺代銷你的茶葉,屆時按實際銷出貨物結算貨款,餘下貨物退還,所以金額也尚未確定。」

朱老大額頭蹦出青筋,不敢相信她一目十行,一眨眼就看完全部條文。

他當初礙於情勢,不得不簽下這份居於劣勢的合同,好不容易侯老爺出事了,正想趁着兵荒馬亂時撈回一筆……

柳依依又回頭道:「管家,請你去找帳房的管事先生,提出朱大爺的契據,一一核對,看我說的對不對,最好也順道去一趟衙門,找人來主持公道;還有,各位大哥,保住侯家的財物,就是保住我們的活兒和工錢,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侯家被人搬空嗎?」

此話一出,老李管家如夢初醒,忙呼喝找人去帳房;男家丁也看出朱老大神色陰晴不定,想想柳依依說的也有道理,與其讓人搬走財物,不如留着自己搬,於是個個大了膽,趕忙上前攔阻壯漢。

「好樣的小丫頭!」朱老大臉色鐵青。「我今天帶錯合同了,你們侯家別以為逃得過今天,還有明天、後天呢!」

老李管家以和為貴,端着苦瓜臉打圓場。「朱大爺,那麼,等時候到了,您再上門不遲,該付錢的,我們少爺一定會付給您。」

「最好在給老子貨款之前,侯家先別被那位玩樂少爺敗光了!」

朱老太空手而回,侯夫人醒轉過來,突地又爆出凄厲的哭聲。

「老爺啊!你不在,一切都亂了!」

家丁丫鬟紛紛掩起耳朵,各自走避。現在該怎麼辦?沒人知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搖頭嘆氣,彼此竊竊私語,又開始打起侯家各樣珍寶的主意。

人人心存懷疑,他們的玩樂少爺真有能力挽回頹勢嗎?

侯夫人哭到披頭散髮,閃亮的珠翠金釵顫危危地掛在頭上;老李管家則是耗儘力氣,無力地坐倒地上,兩眼無神,老態龍鍾。

沒人記得柳依依兩度出面阻止危機,她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內,為了暫時化解他人疑慮,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少爺身上。

等到少爺回來了,立刻就得面對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巨大重擔,難道……在他那對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預見了這樣的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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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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