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遍蓋大地,今天是家家團圓的除夕。
可她為什麼還跟裴遷在一起呀?!
胡靈靈將窗子打開一條縫,只見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關窗,抱着膝蓋坐在床上發獃。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點小傷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隻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雖是尋常的蛤蟆毒,但那時她正在鬥法,全身氣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發作,若裴遷不出現,人家大概會在牆頭髮現一隻死狐狸了。
裴遷在城郊僻靜處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讓她安歇;她堅持不讓他為她療傷,就是不願讓他看見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來的十個洞口,畢竟所有的來龍去脈太難解釋。
他絕口不提周破雲的事,她也不提,當作沒看到。
她復原得很快,早就沒事了,想着想着,又想去開窗,驀然察覺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開窗張望了。裴遷怎麼還不回來呀?
從袖子裏頭摸出一把小剪子,將下巴擱在膝頭,拉開裙子露出腳掌,開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腳趾甲。
喀!喀!剪去過長的部分,仔細剔掉泥屑;雖說她能隨時以法術讓自己保持最美麗的狀態,可她也喜歡以幾人的方式慢慢妝飾自己。
“狐狸狐狸眼瞇瞇,歲末年終想休息,哎喲喲,年年奔跑到徐夕,只為善男信女呀不為己,終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歡喜。”
當裴遷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翹着腳坐在床上啍小曲,如玉般的腳掌晶瑩剔透,在昏暗的屋裏顯得格外奪目。
“哈,你回來了,怎站在門口不動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東西,笑着跳下床,穿了鞋子。“你去搬家哦?”
“這是棉被。”裴遷進門,將背後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瓮,從懷裏拿出幾個荷葉包。“這是年夜飯。”
她十分驚喜,彷佛看他變化幻術似地,手一掏,就變出一樣東西。
“這是做鞋子的東西。”他又從腰際拿出一個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開小盒,裏頭塞滿了各色布片、棉布、綉線、縫針、剪刀、錐子,問道:“誰要做鞋子?”
“妳的鞋子破了。”裴遷再從后腰拿出一捆蠟燭,抽出一根,以火石點着了,屋內立即亮了起來。他一邊立起蠟燭一邊道:“我本來想幫妳買新鞋,可我不知妳腳的大小,店家說,不妨就買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縫、”
“我的鞋子破了?”胡靈靈拉起裙襬,往下一瞧,可不是嗎!她連日不停地走路,繡鞋已經磨損見底,右腳鞋緣還被她腳趾撐破了。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幫她留心了?
她咽住喉頭奇異的酸哽感覺,伸出指頭,照樣不客氣地戳向他的胸口。“喂,你真大方喔,買了這麼多塊布和銹線,不知道讓人家賺了多少錢、我又不缺鞋子,往這裏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妳喜歡什麼花色,所以全買了。”
他哪會不知道!盒子裏頭多的是各色紅布:大紅、明紅、橘紅、紫紅、朱紅、絳紅、蓮紅、桃紅煩……紅到野火燎原,在她心頭燒起來了。
“哼,做針線挺麻煩的,你就會給我找麻煩。”她還是嘴硬。
“妳不想做,我幫妳做。”裴遷語氣認真。
“好啦好啦,多謝你啦。”她故意說得很不情願,啪地蓋起盒子,拿到床邊放好。“女人的活兒,你這大個兒手粗腳長,怎做得來。”
裴遷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滿了她火紅的身影。逐漸明了了她的個性,也就知道她只是愛叨念幾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這回……是否該鼓起勇氣做個決定了?
心思轉動之間,他揭開大瓮蓋子,也攤開了荷葉包裹的飯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斷將香氣煽到鼻際。“全是素菜耶!還熱騰騰的。今天除夕,店家都關門了,你哪來的這些菜?
”
“我敲開店門,請他們幫我作菜。”
“你這棉被、針線、蠟燭,也是敲人家的門,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沒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難怪,他出去了一整天,為的就是張羅這個除夕夜。
胡靈靈用力吞下喉頭又跑出來的酸哽。呵!過什麼除夕呀,她從來不過人界的無聊節日;有時候在玉姑祠,有時候在姑兒山,她總是要過了子夜,聽見鞭炮聲音,這才恍然知道,又過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氣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來。
“呃……”裴遷一愣。
“湯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里的筷子和湯勺?你才一副,我們有兩個人耶。”她直瞪他發窘的臉色。這大個兒啊,想得周全,卻漏了最重要的吃飯傢伙。
“妳先吃。”他立即道。
“你喲!既然是團圓飯,還先吃后吃,菜都涼了。”她右手探進左袖裏,拿出兩個磁碗,兩雙烏木筷子,兩支湯匙,一一擺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說我學過茅山道術嗎?這招叫做袖裏乾坤,只要知道東西放那兒,伸手取來便是了。”
裴遷親眼所見,仍是驚奇萬分,嘆為觀止。
她穿的是窄袖銀紅襖子,裏頭藏不住東西的;而且,她什麼時候換上這件襖子的?她掉到他懷裏時,只着了一件薄衫,身體好冰冷。
她醒來后告訴他,她看到一個姑娘站在牆頭,神色有點恍惚,她跳上牆想幫她,沒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將她震到旁邊去,幸好她自幼習得一點茅山道術,又正巧他路過,便取傘收妖。
她說得簡單,聽起來也很有條理,他原意相信她取碗的幻術,畢竟他在街頭看過大多這種無中生有的表演;但他還是無法相信妖怪之說,他以理智判斷,應該是周家妹子心神喪失,跟自以為行俠仗義的胡靈靈打了一架;武將之女,身懷高強武功自是平常,她卻認定是妖怪……“妳這碗筷是在屋外灶台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滿腹疑問,眨了眨長睫毛,嬌笑道:“好吧,那我承認,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強。”他坐了下來,拿起湯匙幫她舀湯。“妳江湖資歷尚淺,卻喜歡到處抓壞人,若妳直一是神仙,就不會受傷了。”
“喂,你是說我功力不行嗎?”她氣呼呼地獗了嘴。
“我要妳平安無事。”他將擺了飯糰的荷葉推到她面前。
再有多大的氣,在他這一句溫和沉穩的話里,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畫,真讓我找到了妳。”
“嗟。”她懶得說了,是她靈,好不好!
為了保護他,她施了太多靈力在那張符咒里,本是打算由她感應他的危難,卻變成了她發生危難時,讓他感應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頭打轉,喝下一口熱湯,突生疑問。
“你從城裏過來,好歹有一段路程,天這麼冷,飯菜還能冒煙哦?”
“我偎在懷裏,用自己的內力保持熱度。”
“衣服拉開。”
“胡姑娘?”
“你又鬧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開。
果然,他的胸膛被燙出一塊紅痕。大瓮裝了剛起鍋的滾燙素佛跳牆,想想,那瓮簡直成了火烤的熱鍋,他還刻意以內力保持熱度?!
“笨蛋!”她拿指頭猛戳他的傷處,氣到兩眼冒煙,眼前一片朦朧。“飯菜涼了,外頭有灶,再升火加熱就好了。”
“我想妳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餓,回來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罵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詞兒。可這個笨蛋為何會笨到令她想流淚呢?
她抿緊唇,不讓軟弱的淚水掉出來,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燙傷,閉眼片刻,再張眼,幫他攏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飯。
他靜靜地任她擺弄,當她軟綿綿的手掌貼上胸膛時,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為是她的碰觸讓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涼意緩緩地擴散開來,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醫治他。
這一點小燙傷,不算什麼;已經冰涼的胸膛再度燙熱,這是他的熱血在沸騰;但,他只能屏氣凝神,不讓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緒,唯恐她又要紅了眼眶。他實在不知怎麼做,才能讓她開心……她是火,他想赴湯蹈火,又怕自己惑笨,不小心熄滅了這把火。
兩人默默地吃飯。胡靈靈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飽,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着膝蓋呆坐了一會兒,再伸手將木盒摸到身邊,取出一塊棉布,弓起右腳踏了上去,拿炭餅照着腳形畫了起來。
她先是緊密地貼着腳掌畫線,畫到一半才發現鞋形可能太緊,於是重新再畫,畫到腳弓處,卻又往裏頭畫了進去;她第三次終於,好,拿起來一瞧,卻看到她畫了五根腳趾頭,她是要縫五指鞋嗎?
她要鞋子,變出一雙就有,何必在這邊賣裴遷的人情做鞋子呢?
她丟開棉布和炭餅,又抱着自己的膝蓋出悶氣。
“我幫妳畫。”裴遷出聲了。
“你不會。”
“我會。”他望向自己的靴子。“我的腳式大,需要走遠路,所以得特別製作靴子,師傳幫我量腳時,我看過。”
她抬眼看他,仍是那張沉穩得過頭的臉孔,目光深邃而平靜。
“你怎麼畫?”她扭回頭,怕自己會看他看上了癮。
裴遷拿起兩塊棉布和炭餅,蹲身下來,將棉布鋪在地面。
“妳站到這上面,我幫妳畫腳形。”
“好吧。”長夜漫漫,沒事可做,他想畫就畫。
她跳下地,踩住棉布,大方地拉起裙角,露出一雙雪白的天足。
冰肌玉骨,吹彈得破,裴遷萬萬沒料到,這雙很會走路奔跑的腳掌,沒有他的粗皮和硬繭,卻是有如嬰兒般的細皮嫩肉;他剛進門時沒有看錯,她的腳,真的很美……和她的人一樣。
一根根圓潤的腳趾頭,不安分地點踏棉布,摩擦細聲輕微,彷若空谷足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際,敲動着他的心坎。
他單膝跪下,彎俯背脊,低下頭,手執炭餅,仔細地沿着她的腳掌邊緣畫了起來。
線條緩緩,過,指頭輕觸,熟悉的溫熱蔓延而上,胡靈靈心悸了。
她低頭看他,黑黑的頭髮,大大的塊頭,江湖俠客,武功卓絕,如今,這個項天立地的男人竟為她而屈膝!
她被膜拜慣了,拜我者,有求必應,而他,求什麼呢?
她以心眼審視他,感受到的是一份極為專註的虔誠。他別無所求,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她。
“你一直跟蹤我?”她刻意冷了語氣。
“我不是跟蹤妳。我暗中保護妳,妳一個女子獨行太過危險。”
“不要再跟了。”
沉默。燭光搖晃,映出兩個晃動不安的黑影。
風靜,雪停,人無言。她看他畫完兩腳,便坐回床上。
“大雪封道,等積書稍退再上路不遲。”裴遷說完,便站起身,拿過前刀刀,照着她的腳形剪下棉布。“這是妳的鞋底,前頭要留點空間,不能畫死,否則會擠到腳趾頭;旁邊要留個半寸,好上鞋幫。”
“呵,你可以改行當鞋匠了。”看他那副正經八百的臉色,她不覺笑了,問道:“你真的會用針線?”
“不會。”他遲疑一下。“我可以試試。”
“吠!去睡。”她跳下床,搶過他手裏的棉布,努了下巴示意。
“這床給妳睡,我買了被子枕頭。”
“我們姑兒山有個習俗,新的東西,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鍋碗瓢盆啦,一定得讓男人先用過,藉著男人的陽氣擋掉不好的邪氣,然後才能給婦孺老小用。”她說得頭頭是道。
“有這種習俗?”
“給你長個見聞嘍。”其責是她亂掰的,目的就是要哄他睡。他跑一天了,不累才怪呢,還想幫她縫鞋子!
“那麼……”他拿出布袋裏的新被褥新枕頭,鋪好床,遲疑着。“我睡一會兒,再換妳睡。”
“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還得縫鞋子呢。”
裴遷只好脫鞋上床,拉起棉被,躲在被窩裏脫掉外衫,這才躺下。
胡靈靈噗嚇一笑。正氣大俠,晚安了。
她坐到桌前,揭開盒子,先挑了一塊一見紅緞布,拿來當作鞋面。
做女紅並不難,她是狐仙耶,心思靈巧,手也巧,挑個兩色綉線,拿針這麼扎來扎去,一朵紫心黃瓣的花朵就綉好了。
她又撿起一條綠線一條白線,眼一瞄,卻見裴遷雙手枕在腦後,望着屋頂,兩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麼。
她也抬頭看去,一張蜘蛛網也沒有,早在他進屋時就打掃乾淨了。
“喂,你只穿短褂,手不縮進被子裏哦?”她忍不住開口,剛才還怕被她瞧見脫衣,現在倒是露出結實精壯的手臂給她流口水?
“不冷。”他淡淡地道:“睡著了,自然就會拿下來。”
“那我倒是瞧瞧,你的手會不會拿下來。”她挪了椅子面向床。
“有時候,我睡在野外,就這樣躺在地上,看着星星月亮,看着黑夜裏的山峰,看着樹枝晃動,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個兒沒睡着,寡言的他話匣子一打開,竟是江河滔滔,浩浩蕩蕩。
他說著這十年來的江湖經歷,如何和鄧天機不打不相識,如何尾隨可疑路人破獲大賊窩,如何力抗群敵安然脫身……種種驚險,種種經歷,兇險的有之,平常的有之,他又說著,他在大漠中發現一朵小花的驚喜。
他娓娓道來,語調平穩,猶如說著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
她悠然聽着,手上也沒停歇,剪緞布、繡花朵,隨着他的敘述,她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燦耀眼的花兒,熱熱鬧鬧地在紅緞布上展現姿色。
她嘴角噙笑,換了粗針粗棉線。原來大個兒這麼會講話,而且不像是上回發泄身世的低沉苦悶,他在說故事給她聽,解她的悶呢。
一針用力刺進厚厚相迭的棉布,她才發現,綉了大半夜的花兒,她也累了。
縫鞋底要出點力氣才行-咦!她為何要自己做鞋呀?他老是不睡,害她就這樣一直綉了下去,忘記最簡單的施法取鞋。
縫呀縫,不行,眼睛好酸,狐仙非萬能,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
唉,大個兒不是一個好說書人,講到驚險處,語氣也不會高亢些,聽着聽着,她眼皮漸重漸沉,他的聲音由滔滔流水變成了潺潺小溪,聚成深潭,再化作一滴朝露,輕輕地、悄悄地掉落,滴進了她的心湖深處。
遠處城裏放起鞭炮,劈哩叭啦,此起彼落,她沒被驚醒,而是面帶微笑,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新棉被新枕頭真香!她嗅了又嗅,棉花是新採的,蓬鬆保暖;布面是新漿洗的,還有香味……耶?她蓋着棉被?
胡靈靈醒來,順手就拉起棉被,蒙住半張臉,一雙丹鳳眼滴溜溜地轉着。還是這間破房子,桌上還是擺着冒熱氣的年菜,只是,天亮了。
哇咧!她什麼時候跑上床了?她被大個兒抱去賣掉都不知道呢。
她跳起來,開門出去,抓了雪洗臉漱口。霜雪冰冷,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熾熱,她心情放開差點沒變回原形,打打個痛快。
“你醒了?”裴遷提出一壺水過來。“我熱了飯菜,先吃吧。”
“喔。”她隨他進屋,吃着昨夜的飯菜。
“今天雪停了,我再去找些吃的。”他為她倒了一碗水。
“悶了好幾天,我也要出去走走。”
“這附近有一片默林,可以去那邊看看。”裴遷望看門外的白雪。“你不能穿這雙鞋,雪會浸濕你的腳的。”
“說的也是。”她低頭踢踢腳趾頭,剛剛才在雪地踩了會兒,雪水就進來了。她瞄了擱在一邊的盒子。“可新鞋子還沒縫好。”
“我背妳。”
“嘎?”她本打算變出新鞋襪給他看的說。
背就背,誰怕誰!胡靈靈大口喝茶,賭了氣,打定主意考驗自己。
她就不信,裴遷只是一個尋常的凡間男人,他能有什麼本事蒙昧她的清靈心智?這一關,她得過;過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從此不為俗情所誘,她又往天女之路邁進一步了。
吃完早餐,他蹲到她身邊,讓她趴上他的背。
嘻!大個兒胸膛溫暖,寬闊平坦的背也很溫暖,在她離開之前,就讓她多多利用吧。
大雪已停,但烏雲低垂,天色陰暗,放眼望去,儘是厚厚的積雪,天寒地凍的,無人出門,恐怕一踩進雪裏,半隻腳就拉不出來了。
裴遷雖然背了一個人,但他施展輕功,倒也健步如飛,如履平地。走了一刻鍾,他間始往上攀爬,一下子抓住樹枝,抖落了滿樹積雪,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腳步一個滑溜,他又拔身而起站穩另一塊石頭。
“喂喂!你行不行呀?”胡靈靈嚇得摟緊他的脖子,驚叫道:“你是人,不是狐狸,好嗎?你這樣亂跑亂跳,別讓我跌了。”
“不會的,妳放心。”仍是那沉穩的聲音。
山嵐裊繞,古樹參天,她讓他背着跳躍,有如騰雲駕霧,她根本不用費心修成天女,現在就在仙境裏飛來飛去了。
默林位在半山腰,就算不下雪,要上得此處也得耗費一番功夫;饒是裴遷武功了得,這麼一番奔騰下來,也不得不稍事休息。
她聽到他在喘氣,也看到他後頸滲出的細細汗珠;他的身體因為奔跑而發熱,連帶烘得她通體皆熱。她怕天氣大冷,他會着涼,抬手便拿袖子幫他拭汗,忍不住叨念着:“累了哦?這默林懸在半空中,你還說是附近!是誰愛逞強呀?搞不好待會兒換我背你回去了。”
“不會的。”裴遷正在調息,她就這麼抹上他頸子,令他氣息頓時紊亂,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累。”
“哇!好香!”她沒注意到他的細微異樣,抬起了臉蛋,用力一吸,整個呼息儘是梅花特有的冷香,再看到一朵朵枝頭上的玉梅,不覺心花怒放,催促着她的“馬兒”。
“大個兒,再往裴遷踩穩腳步,背她走進了繽紛花海的默林里。
紅的、白的、粉的梅花為黯灰的冬季添上顏色,溫暖的色調驅走寒意。這裏有春天,這裏更有她,這裏是他的世外桃源。
背上軟語嬌笑,歡喜的熱氣不斷地呵着他的頸子,他靜靜地背她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梅樹,讓她盡興賞花。
他踏雪尋梅而來,與她分享賞花的愉悅,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刻。
梅需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她是梅,也是雪,國色天香,嬌媚活潑,早已深深地種植在他的心底。
然而,梅花只在冬天綻放,花期極短;雪也會融化,不留痕迹。他突感心驚,不!他不願意她只是短暫的佇留,他要留住她!
前走走,我最愛聞花香了。”
“喂,我家跟這裏很像耶。”她越看越欣喜,聊了起來。
“也是種滿了梅樹?”他平靜地問道。
“不,是桃樹。”她開始描述玉姑祠的模樣,這可是她苦心託夢,要求地方父老照此興建的。
“大門邊,是矮矮的白牆,從外頭就可以看到裏面了。我不怕人家翻牆,又沒什麼好偷的。進了門,是一條鋪着青石板的走道,兩邊種滿了上百棵桃樹,每到了春天,花朵開得好漂亮,鄉親們很喜歡來這裏賞花;到了夏天,樹蔭可以遮涼,小孩在樹下玩迷藏,還能結桃子讓鄉親采着吃。有人就整日待在下頭,等着桃子掉下來呢。”
“妳家院子很大。”
“鄉下人家嘛,多的是地。”她興高采烈地道:“走過九九八十一塊的石板路,就可以走上我家台階,正門一進去供奉着神像……你知道的,家裏總要拜拜求平安。正廳不大,後面一個小房間是我住的。”
“和妳家小弟?”
“他不住那裏。”她怕他追問,又繼續道:“後面才別有洞天呢。出了後院的門,是一片竹林,竹子長得好高好高,就像一支支頂住青天的竿子,竹葉翠綠綠的,一進竹林就好涼爽;風吹過來,都是竹葉的清香。對了,你聽過竹子相撞的聲音嗎?”
“是怎樣的聲音?”
“格,格,格。”她模仿那聲音。“竹子擠着擠子,這支嫌那支太胖,那支嫌這支擋了它的視線,幾根大竹竿讓風一吹,就打起架來了。
”
她咯咯笑着,他眼前彷佛出現一片竹林,鬱鬱蔥蔥,綠意清涼。
“我想去瞧瞧妳家的竹林。”
“好呀--”胡靈靈話到嘴邊,收不回去,只能硬生生止住。
荒山枯樹,沉寂無聲,整個天地只有灰色的雲和白色的雪,細碎的雪花飄飄而下,打落了柔嫩的梅瓣,梅花與雪花,落地皆不見,目光所及,儘是白茫茫,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唯獨他二人。
念天地之悠悠,既悲,且喜;今生之悲,已成過往,即便雪會融,梅會凋,然四時遞擅,仍有不同的美景,只要……他有她。
就是她。裴遷俯仰天地,再無疑懼;她給予他平安歡喜,他也要她有同樣的平安歡喜。
“我在外頭流浪,路過竹林時,會挖竹筍來吃,挖筍最好是在天光未現前,嫩筍剛鑽出頭來,那滋味可鮮嫩,甚至可以生吃……”
他不管背後的她強着身子,又開始說故事了。
回到小屋,他將她放坐在床上,胡靈靈隨即取過盒子,打了開來。
她不怕大雪。將這鞋做好,她就可以走了,到時他要攔也攔不住。
拿出縫了幾針的繡花鞋底,她感覺有些異樣,怎麼棉布和緞布鞋面全部黏在一起了?拎起來一瞧,竟是一雙完好的繡花鞋,這難不成是她變出來的?可她不會變出這麼難看針線活兒的鞋子!
“裴遷!”她生氣了,出聲大吼。
“怎麼了?”風雪漸大,裴遷掩實了木板門。
“你啥時縫好這雙鞋子?
“妳睡了,我拿過來縫好。”
“你明明縫了鞋子,為什麼要背我出門?”
“我……我以為妳看過了,覺得不能穿……”
“就是不能穿!你說這鞋怎生穿,她掏進針眼洞裏,一截玉白指頭從鞋內探到了鞋外,語氣越說越激動。“針眼這麼大,石頭都跑進去了。還有,這邊線長,那邊線短,你不會縫整齊些、密實些嗎?”
“我盡量縫。”
“不會縫還縫!”她拿起剪刀,準備拆掉他那難看的一針一線。“又不是沒鞋子穿,我不如補好舊鞋,省得你巴巴地縫新鞋,白費工夫!
”
“我只是想讓妳過年有新鞋子穿。”
前刀線的動作停頓,她的眼睛又氣得冒煙了,好像體內所有的水全被他的話擠上了眼眶;有煙,有水,拿在手中的剪子也淹沒在茫茫水霧裏。
他怎能講得那麼平靜!好像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過新年,就得要有新衣新鞋;他買不到,就縫一雙給她,讓她光鮮亮麗出門,踩上積雪也不怕弄濕腳掌。
呵!她的蹄子在山裏奔跑慣了,這等冰天雪地算得了什麼!他卻呵護着她的腳,怕她受凍;先是熬夜為她縫鞋;有鞋不穿,還傻傻地背她爬山,出了一身汗,這大個兒腦筋不會轉彎嗎!
看着歪歪斜斜的縫線,她好像看到他在燭火下,皺着眉頭,粗大指頭笨拙地捏住細小的針線,專註地戳縫着……她隱忍多日的情緒頓時爆了開來;她丟開剪刀,跳了起來,拿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打。
“你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為什麼呀?!”
“我--”
“笨大個兒!不會講話是嗎?說啊!你說啊!為什麼?!”
她拚命拿鞋拍打他,啪啪啪,輕軟的繡花鞋根本打不痛他,可她的心好痛,淚水也隨着她狂亂的動作而進流不止。
她不要他對她好,是他的多情絆住了她;他的溫柔,更是人界最大的陷阱;她欲走還留,走了又碰頭。再這樣下去,他會害得她不能成仙,她的五百年道行也會毀於一旦。
“胡姑娘!胡……”她的激動令他慌張,情急之下,張臂緊緊擁住了她,束縛住她躁動的手腳,心急地喚出她的名字。“靈靈,別哭,別哭,是我不好,妳不要哭,不要激動,生氣會傷身。”
“是啦!都是你不好!”她還想捶他,卻是困在他的懷裏。
“是,是我不好。”他憂心地道:“靈靈,求求妳,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她推開他的胸膛,張開右掌。“那張符呢?”
“在這裏。”他從懷裏拿出。
她奪過來,伸手就撕,三兩下撕得粉碎,手一揚,碎片如雪飄落。
“可惡的平安符,再也不靈了。”她紅着眼睛,瞪着他,信誓旦旦:“我要讓你永遠找不到我,咱一刀兩斷!”
“妳為什麼要逃避我?”他聲音也高了。
“我哪逃避你了?是你窮追不捨!”她扔掉鞋子,轉身就去拉門閂。
“靈靈!”他攫住她的雙臂,急切地道:“妳問我為什麼,我告訴妳。”
“我不聽!”她扭動身體掙扎,忽然害怕了。
這所有的情境大過熟悉。曾經,在某個城郊大樹下發生過,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接下來,也該會有同樣難忘的回憶……不!
“妳聽着。”他擁緊她,逼她不得不抬臉看他,再以最誠摯的語氣緩緩地道:“靈靈,我愛妳。”
他說出來了!
她痴痴地望着他、還是這個傻大個兒,濃黑的劍眉,挺直的鼻樑,粗短的鬍髭,深邃的眼眸……眸光不再淡漠,而是盈滿了濃濃的熱情。
他的心意怎能如此執着啊!她已經抹掉那回他吻她的記憶,何以他不改心志,就是要愛她?是宿命?是輪迴?還是無可解釋的緣分?
若她逃了,他再追,這個情境是否會再發生第三次、第四次……“靈靈,與其妳逃避而痛苦,何不面對我?”他為她拭淚。
“我這不就面對你了,你還要我怎樣?!”她哭嚷着。
“靈靈是一個凶姑娘,怎地變愛哭了?”
“還不是你!都是你啦!”她不知還能說什麼,簡直在撒嬌了。
“靈靈。”他捧起她的臉蛋,以指腹輕柔地擦撫她的臉頰,鄭重地道:“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疼愛妳、照顧妳。”
心悸難耐,淚水決堤,她崩漬在他的柔情里。
燙熱的吻貼上她的淚痕,先是輕柔吮吻,再慢慢地滑到她的唇邊,輕輕地咬啖舔舐,唇瓣相迭,就如乾柴碰上烈火;他大膽而急躁,探入她的唇瓣,尋索到她的柔膩小舌,狂烈地與她追逐糾纏。
她剋制了又克制,壓抑了又壓抑,終究讓他掏出了七情六慾。
男人的唇瓣怎能如此好吃?她好想念他的親吻喔,軟軟的、熱熱的;他在她裏頭舔她,她也舔了回去,啃咬着他的大舌頭……不行!她吃素不吃葷,男人是葷的吧,哎哎,完了,都吃下去了,她破戒啦!
纏綿熱吻里,她恍惚想着,這並非破戒,有的神仙也是在俗世娶了妻、生完孩子之後,這才離世出家或是得道成仙,像是佛陀啦,托塔天王李靖啦,嫦娥啦,織女啦……族繁不及備載,她一隻小小的狐仙算什麼!
她為自己找理由。對了,他助她收妖,她總該報答他的恩惠吧。
好,師出有名,名正言順,她不再天人交戰,她放棄所有的猶豫和逃避,投進他的懷抱,盡情地與他共享男女情愛。
不知什麼時候,她和他卧到了床上,他強壯魁梧的身體壓住她,手腳糾纏着她軟綿綿的嬌軀,粗糙的大掌恣意地撫摸她的渾圓,指掌所過之處,泛起了美麗的紛紅色澤;他的吻隨之欺上,吸吮着她的嫩紅蓓蕾。
這不再是溫吞的大個兒,他的呼息濁重,親吻的力道也更重了。
“喂,等等……”她喘着氣,眨了眨睫毛,稍微推開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不識相的公狐狸跑來找她,硬要爬到她背上,她嫌牠臭,而且她準備當神仙,當下咬得牠鮮血淋漓,落荒而逃。
“可以了。”她翻身趴着,手背交迭,將下巴擱了上去,雙眼緊緊閉起。既然體會過親嘴,接下來也該是體驗男女交歡了。
“可以怎樣?”他不解,怎麼一副慷慨赴義的樣子?
“我看山裏的狐狸都是這樣做的,那個……”好丟臉,她雙頰暈紅,聲音漸細,忙將臉蛋埋進了手掌心。
“人跟動物不一樣。”他笑了,坐在她身邊,將她抱進了懷裏。
她仍與他正面相對,兩人雙雙倒落床鋪,他迭上了她,以他火燙的慾望摩掌她的大腿,灼得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裴遷……好熱……”說話的當兒,他為她褪下紅衫,綿綿不絕的親吻也來到了她肚臍眼兒,舌頭舔過,熱流奔竄,她嚶嚀一聲,全身酥軟。
慾火焚身了,她沉淪人界,也許,萬劫不復了……兩人衣衫盡褪,赤裸相對,身與心皆無遮蔽,原始的激情在彼此瞳眸里漫流,澎湃洶湧,男人的慾望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與他,合而為一。
“噢!”她皺起柳眉,緊咬唇瓣。天哪!指這就是所謂的初夜?!
“很痛嗎?”他緊張地吮吻她眼角的淚珠。
“嗯。”她還想踢他一腳,可這姿勢怎麼踢呀!
“我慢慢的,別怕,抱住我。”他吻開她的唇,細吻綿綿,放鬆她的緊繃和不安,再緩緩地動了起來,以輕柔的律動疼愛她。
“噯……”她叫了出來,點膩的嬌喘消失在他的熱吻里。
她不懂,痛楚和狂喜怎能同時存在了她想笑,也想哭。當人實在真好,交歡時不但可以互擁親吻,也能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她好喜歡看他多變的眼神喔,深情、慌張、專註、喜悅、疼惜··…她跟着他沉醉了、着迷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
大雪紛飛,一元復始,她正式生而為人--一個女人。
這裏是什麼地方?
她茫然四望,原有的山明水秀呢?怎會變成寸草不生、狼煙遍地?
遠處戰鼓冬冬,敲痛她的耳膜,污濁的空氣傳來模糊的廝殺聲響;她知道,又有人流血,又有人死去,還有人流離失所,生不如死……她幾天沒吃東西了?她數不出來。戰事一場又一場,皇帝一個換過一個;他們去稱王稱帝,誰來管老百姓?餓了,死了,他們照樣以無辜百姓的家園為戰場,競相爭奪名位。
萬里荒煙,民不聊生,她生下來就是死路。
好痛苦!她無力地倒下,空洞的眼眸望向天際,野雁飛過,她好羨慕它們有翅膀飛出這塊土地,可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消失了。
天,漸漸地暗了,她依然躺在泥土裏,一隻狐狸來到她身邊,嗅了嗅,又跑開,她眼角餘光看到它跑向另一個倒下的人,撕咬那人的肉。
她不羨慕野雁了。野雁還得找個棲身之地,狐狸卻是隨處都可生存,它有強壯的四蹄、精銳的目光,跑得快,可以及時避開兇險,而且什麼都能屹,不怕捱餓。
若有來生,她願生作狐狸,永遠棄絕這個無情的人世。
月出月落,她站了起來,隨風飄蕩,獃獃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她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啊,好小好,好瘦好瘦,大風吹過,沙塵覆上她的臉面,也吹走幾片她破爛的衣。
地平線的那邊,有一個人慢慢走過來,他一跛一跛的,神色疲憊,氣息虛弱,衣衫上面都是乾涸的血跡,還和他未癒合的傷口黏在一塊。
那是裴遷。
不對,他不是裴遷,他是一個瘦弱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吧。對了,他是鄰家的大哥哥,常常抱着她玩,還說要等她長大娶她當新娘;他上戰場去了,跟很多人一樣,她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他的眼神跟她一樣空洞,只是為走而走,卻不知走向何方。
他走着走着,踢到了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跪落地面。
半晌,他這才發現踢到一具人體,他獃滯的眼睛看過去,突然,眼圈見紅了,身體顫抖了。
他手指抖得很厲害,為她拂開臉上的塵土,待看清楚了,他咬緊乾裂的唇,哀戚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撫摸她枯瘦的臉頰。
“死了……都死了……”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抱起了她,仰天大聲怒吼叫道:“願我能保護妳!原我能保護妳!願我……”
他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滴滴淚水洗去她臉上的沙土;終於,他放下了她,脫下他薄薄的衣衫,也連帶撕下他結痂的血塊;他沒有痛感,任鮮血滴落黃土,再拿衣服將她緊密裹住。
他一直跪在地上,眼淚流幹了,雙手開始扒土,扒呀扒,土那麼硬,蟲子都鑽不進去了,他還是扒呀扒;扒了沒多久,他的指甲斷裂了,手指也流血了,他還是繼續扒呀扒,扒出了一個淺淺的坑。
他抱起她,將她放了進去,再緩緩推落他扒起的泥土,不舍地、憂傷地將土屑掩住她弱小的身軀。
新墳築成,他還是跪着,孤凄的身影映在血紅的落日裏。
他力竭而死,趴倒在她的墳上,風沙不斷吹來,覆蓋了他,也覆蓋了大地,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
她茫然四望,她還站在這裏。天地無情,黃沙飛揚,景色凄涼,那少年哪裏去了?裴遷怎麼不見了?
“裴遷!”她驚駭大叫,人就醒了過來。
“靈靈,靈靈,怎麼了?”他在她身邊,不斷撫摸她的臉頰。
熟悉的溫熱回來了,他擁抱着她,她依然睡在他的臂彎里,兩人同床共枕,在一條大被下,他們歡愛,他們結合,他們相擁而眠。
他一直在她身邊。她突然覺得,她好需要他。
好寂寞!五百年來,她的內心竟是如此空虛;四處奔波濟世之餘,她從沒靜下來檢視自己的心,也沒空作夢;偶有歇息,只是為了養精蓄銳,然後再四處奔波濟世,以便能達成千年後的迢迢天女夢。
已經忙了五百年,接下來還有五百年,如今歇卧在他溫熱的懷抱里,她累了。
“裴遷……”她心頭一酸,淚水滑落。
“靈靈,還痛嗎?”他緊張地哄她,以為是自己的粗魯讓她不適。
她搖搖頭,臉頰在他胸前磨踏着,她是心痛啊!
穿過五百年,他們尋到了彼此;也許,前塵往事皆忘,但心有靈犀,是人也好,是狐也好,他們總會相見。
“五百年前,是什麼時候?”她問道。
“應該是唐朝末年,五代十國。”他推算出來。“妳想到什麼事?”
果然是個戰亂的年代。她曾經生而為人,五百年來的第一場夢,告知了她的前世,也告知了他倆的緣分;或許,這場歡愛就是為了了結前緣。
然後呢?她繼續修行,他繼續流浪,各自西東,不復相見?
“我一定會娶妳,妳別慌。”他讓她的淚水嚇壞了,不住地揉撫她的身子,向她承諾。“我們找個地方拜天地……”
“我不是這樣在哭的。”她展露笑靨,摸着他粗獷的大臉觸他須渣的扎手。“我很高興能遇見你,跟你在一起。”
她往他的唇一啄,又縮到了他的懷裏,任淚水流了又流。
當時的傷悲未曾化解,她即成了一頭個性強悍的紅狐狸;她不是不會哭,而是前世的悲戚埋得太深,需得由他來掘出她的淚泉。
淚水止不住了。此刻,且讓她傾流深藏五百年的淚水吧,流啊流,流進大海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