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年後——
第一徵信社裏,喬紹均花了三個小時向洪虹、柳懾、鄭士哀道出了那割裂他心口,至今仍無法癒合的痛。
年少時的初戀,十八歲的錯誤,三十六歲的摯愛……最終,美夢成空,化作一個無法彌補的罪。
“你們知道後來我是如何離開醫院的嗎?我跑上大馬路,等着上天降下懲罰,結束我罪惡的一生,我站在路中間,一直等、一直等……”
“夠了。”洪虹隨手拿起柳懾留在辦公桌上的半杯開水潑向喬紹均。
冰涼的水從他頭頂淋下,一時間壓住了噴發的火山熔岩。
洪虹對着柳懾和鄭士衷說明。“對不起,二位,可以把你們的辦公室借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和他私下談談嗎?”
柳懾和鄭士衷飛一樣地消失了,事情的演變太具戲劇性,也太私隱,他們不該涉入。
辦公室里只剩下洪虹和喬紹均,四目相對,一樣的情深似海,淡淡的溫暖四溢,像春天降臨,第一株嫩草掙出雪地,一聲鳥鳴啼破沉寂。
溫暖,這就是他們的感情,雖不熾熱,卻綿長不絕。
喬紹均的眼眶更紅了,紅得就像要滴出血來。
洪虹輕咳一聲,更多的淚湧上眼眶。“你冷靜下來了?”
他的眼神越來越火熱,看着她,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抑住將她摟入懷中的衝動。
她突然覺得很悲傷。“你喜歡我,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小阿姨的影子?”
洪虹笑了起來,蒼涼的笑聲配上兩行清澈的淚,她覺得好荒謬,猜測過無數他消失的原因,就是沒料到這樣的答案。
伹喬紹均跟她有可能是父女嗎?記得從小到大,親屬好友部說她跟爸爸長得像,連媽媽都抱怨過,怎麼生的女兒沒遺傳到自己一絲半點的美麗基因,倒是妹妹清麗出塵的相貌跟媽媽年輕時有兩分相似。
“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像小阿姨。”她把眼淚抹了又抹。“可以告訴我,你認為我們哪裏像嗎?”
他伸出手,摸着胸前口袋,裏頭有一隻消了氣的米老鼠氣球,被他摺成小小的四方形,隨身攜帶。
他常常將那氣球拿起來看,一會兒想着余老師,一會兒想着洪虹,最後他總是分不清誰是誰,只能獃獃地看着那個米老鼠。
又是一個默認。洪虹輕嘆口氣。“你不說話,我就當在你眼裏,我和小阿姨一樣。但我很疑惑,你既然認定我是你女兒,拋下我逃走了,為什麼還要在我動手術之前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只要我撐過手術,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
他手握成拳,捏緊了胸前的口袋和那隻氣球。“我不能再見你,否則我會控制不住,我……我也想過永遠從你面前消失,但是……我辦不到,我一直注意着你,你病情急速惡化,又等不到換心的機會,延命的唯一方法就是接受心臟縮減手術,那麼近距離地接近死亡,你的害怕、恐懼、擔憂,我看在眼裏,心好痛,所以……我打了電話……”
“也就是說……你雖然離開了,卻換了一張臉,藏在我身旁……”然後看着她痴痴地尋找、苦苦地思念,他居然忍心?
“我不能接近你,但我也沒有辦法不看你。”他戒過對她的癮頭,然後品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只好投降。
她沉默了,淚水漸漸收去,代之而起的是比傷心更深濃的悲哀,有時痛到深處,反而哭不出來。
“現在你知道原因了,我們……”還是分手吧!亂倫的罪不是他或她可以承受的。
“你想說什麼?”她諷刺地揚起眉。“爸爸?”
“不要這樣叫我。”他快瘋了。
她也嚇了一跳,認識這麼久,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激動;過去,他是在公眾場所被女友扇巴掌也不為所動的人啊!她不禁同情起他來。
“好吧,紹均,我問你一件事,你的家族中有沒有人有像我這樣的病?”
話題轉得太快,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說:“沒有。”
她整個人都放鬆了,愉悅地揚起笑,像迎春花兒一般,耀眼而眩目。
“那我跟你說一件事,我這心臟病是遺傳的,我大伯,也就是我父親的哥哥,也是因為這心臟病過世的。”
話落,她推開椅子站起來。
他似懂非懂,連忙追問:“什麼意思?”
“再提醒你,我母親有兩個女兒。”
他張大了嘴,洪虹、洪婉,余清婉,難道……“小虹,別走,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那應該由你自己去尋找。”她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輕盈得像在雲端飛舞。
他追在她背後問:“洪婉才是我女兒?”
她沒有回答,自顧自地離開了。
他獃獃地看着她的背影,那及肩的髮絲在風中飄蕩,纖細的身影,給人一種路邊小黃菊的感覺,不搶眼,卻溫柔。
但余清婉不一樣,余清婉很漂亮,像朵香檳玫瑰,浪漫又多情,還帶着一點點剌,那樣貌……洪婉,是的,她們才像。
該死的,他為什麼現在才想到,余清婉,洪婉……她們的名字都有一個“婉”字,會取這樣的名字必有其意義,或許就是洪母對妹妹的一種追思。
“小虹……”他不再逃了,決定去驗DNA,甚至追問洪母事實真相……做什麼都好,他要直接解開這個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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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洪虹爬上了公寓的頂層,仰望滿天星辰。
她在等一個人,她的媽媽。
大約就十來分鐘,洪母清脆的高跟鞋聲來到她身後。
“小虹,你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裏說,非得上天台說?”
“媽。”她沒有回頭看母親,保持原來的姿勢,飄然的嗓音像來自九重天外,“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吧?”
“你又發燒了啊?你不是我生的,難道是路邊撿的?”洪母走到她身邊坐下。
“如果我是你親生的,那麼婉婉才是小阿姨的女兒嘍?”她猛然撇過頭,眼瞳像夜空那麼深邃。
洪母嚇一大跳。“你聽誰說的?”
“我找到紹均了。”
“穆紹均!”又是這個殺千刀的男人,洪母咬牙切齒。“我已經警告過他不準接近你,他居然還敢出現!”
“媽,他姓喬,是喬紹均。”
“他以為改一個姓就可以撇開過去犯下的錯?”
洪虹把腳邊一隻大牛皮紙袋推到母親跟前。“當年紹均和小阿姨的事,我託人調查了一下,這不是誰的錯,是命運弄人。紹均改姓不是為了逃避小阿姨,只是他父母離婚,沒有人願意要他,一個遠房表叔答應收養他,代價是要他改姓‘喬’。後來小阿姨發現自己懷孕,要找他找不到人,因為那時他父母已經徹底鬧翻,集團崩解,家產盡數被拍賣,他被人領養到芝加哥。”
洪母獃獃地將那疊資料粗略翻過一遍,她不知道當年的悲劇中竟摻雜了這麼多的巧合和誤會,但是……
“因為他不幸,就可以欺負婉婉嗎?婉婉為了他,連命都丟了,實在太可悲了……”
“這婉婉是指妹妹,還是小阿姨?”
洪母一時愣住。
洪虹長嘆口氣,酒醉確實不能做為藉口,但小阿姨是紹均的家庭教師,對他十分了解,當年沒有對姊姊吐露實情,是不是小阿姨也對學生抱着一絲感情,所以分開了,她只感到傷心,卻沒有怨恨?
不管怎麼說,小阿姨走了,已經沒有人清楚她真正的心思,現在想太多也只是猜測。
“原來妹妹才是紹均和小阿姨的女兒。媽媽給妹妹取名‘婉’,也是為了紀念小阿姨吧?”
“婉婉……清婉的小名就是婉婉……”提起早逝的妹妹,洪母的眼眶就開始發酸。“她小我五歲,那麼美麗又善良……她曾經是英文系的系花,那麼出色的一個女孩,卻在短短七個月內……”
洪虹從懷裏摸出一包面紙遞給母親,看着洪母一邊擦淚、一邊擤鼻涕。
“媽,小阿姨是抱着對紹均的怨恨而去世的嗎?”
“她有這麼聰明就好了。”洪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想起妹妹根本從頭到尾只挂念着那不負責任的男人,還有剛出世就可能面臨無父母照顧的女兒。“她過世前只是不停拜託我和你爸爸照顧婉婉,還說有一天,若是那渾帳王八蛋回來了,要讓他們父女相認……開什麼玩笑?”她氣得大吼,整包面紙都撕爛了。“婉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養大的,要我就這麼還給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萬一他虐待婉婉呢?我死都不會把婉婉還給他。”
有人能虐待得了洪婉嗎?洪虹很懷疑,但她不會問出來,老媽會發瘋。
“爸爸呢?他知道這件事嗎?他完全同意你的做法?”
“你老爸是個善良的人,當年我和清婉一起生產,清婉一開口,我還沒說話,他就同意了,才不像那個沒心沒肺的穆紹均,你看這麼多年了,你爸爸對你們姊妹有差別嗎?”
“沒有。”爸爸給兩個女兒的愛是一樣的,不過……“媽,紹均姓喬,別再提那個‘穆’字了,那對大家都沒好處。”
“什麼大家?”說話沒頭沒尾的,洪母都聽糊塗了。
“你們可以出來了。”洪虹回頭喊一聲。今晚這一出是喬紹均拜託她安排的,為了還原真相。
一個人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是洪父,接着是洪婉,最後面的是……喬紹均。
“你為什麼在這裏?”洪母尖叫。
“是我叫大家來的。”洪虹搶先替喬紹均背黑鍋。
“小虹,這男人給你吃了迷藥嗎?你居然……想把妹妹送走?”若非洪父上前攔住妻子,洪母八成已經發飆撲上去狠揍喬紹均—頓了。
“我只是揭露真相而已,不管是婉婉、紹均,還是我,我們有權利知道這些事,至於紹均和婉婉要不要相認,接下來要如何相處,那就要由他們自己決定了。”
而且打死洪虹,她都不相信洪婉會肯認祖歸宗。
果然,洪婉的反應完全在她的意料中。
“別跟我說什麼父女相認那麼恐怖的事。”此刻她頭很痛,一直很不喜歡這個男人,處處與他針鋒相對,誰知道他竟然會是她的親生老爸?她親生媽咪真是沒眼光,這樣彆扭的男人也喜歡?
這時最高興的就是洪母了,洪婉的話代表她仍想做她的女兒,水遠都是。
不過洪虹注意到,喬紹均也偷偷地鬆了一口氣,似乎真的很忌憚洪婉,這對父女啊……就某方面來說,有着相同的彆扭性子。
“洪先生、洪太太,我不會跟你們搶女兒的,我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也沒資格要她。至於余老師……我很抱歉,當年我是真的喝醉了,等我清醒后,老師已經走了,我以為我在作夢,後來就去了芝加哥,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對不起。”
其實喬紹均心裏也並非沒有疑惑,余清婉既然真的與他一度春風,為什麼不繼續陪他?讓他睡在陽台一夜,第二天感冒發燒,卻還是被趕着攆上飛機,直接去了芝加哥。
十八歲,身體也許成長了,心靈卻還是脆弱的,當他被拎上飛機的時候,他其實好怨,沒有人愛他,父母遺棄他,連他視若女神的余清婉都沒來送機。
他是個註定一生孤單的人,他從此認定了這項事實。
洪父是所有人中最理性的,他拍拍喬紹均的肩。“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活着是要面對未來,你跟婉婉……”
“我絕對不會叫他父親。”洪婉搶口說。“打死我都不叫。”
“說得好,乖女兒。”洪母歡呼。
洪父趕緊再把老婆抱緊,這會兒已經夠亂了,麻煩她別再添亂。
“婉婉,你有權利選擇要不要更改戶籍,但喬先生是你生父這件事是無庸置疑的。”洪父說。
洪婉氣得跳腳。“不要、不要,不要。”
“婉婉。”洪父嘆息,“你這性子……到底像誰?”
“哼,是某人的遺傳因子太差了吧?”洪婉撇嘴,眼睛注視着喬紹均。
喬紹均垂下目光,只能默認。
“夠了,婉婉,再下去就太沒禮貌了。”洪父說到一半,被老婆擰了一下腰。
“你幹麼?胳臂逕往外拐。”洪母瞪眼。
“沒錯、沒錯。”洪婉拚命地點頭。“況且姊現在正在跟喬紹均拍拖,我如果……不行,再想下去我頭要炸了,維持現狀最好。”
“什麼?小虹和他……不行,我不答應。”洪母跳起來。
“老媽(老婆)!”洪婉和洪父異口同聲叫她,那凌厲的口吻陳述着不滿。心臟縮減手術並非一勞永逸的治療方法,洪虹的小命仍像風中殘燭,幾時熄滅,沒人知道,每個人都希望她在有生之年過得好,至於其他……誰在乎?
洪母晚一步想起洪虹的境況,她可憐的女兒,唉!她開始低頭不語。
“你們談談吧!”洪婉趕緊拉着父母閃人。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天台上就只剩洪虹和喬紹均兩人。
四隻眼睛對看着,目光在空氣中糾纏,好像跨越時空,終於在今時今刻讓他們尋着了彼此。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走到她身邊,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塑膠氣球,攤開來,湊近嘴邊吹着。
氣球越鼓越大,變成一顆米老鼠氣球。因為時間的流逝,鮮艷的色彩已經變淡,但她還是一眼認出那是他們在醫院第一次見面,他為她撿回來的那顆小氣球。
他把吹好的氣球遞到她面前。“謝謝你今晚做的一切。”
那麼過分的請託她都答應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不客氣。”她摸着氣球,記憶陷入那段如春風般甜美的回憶。“想不到你一直留着它。”
他點頭。“這是你送給我的。”對他來說,它不只是一顆氣球,還是一份情。
“如果它不是米老鼠,你還會一直留着它嗎?”
他沉思片刻。“或許我一開始會撿它是因為這個米老鼠圖樣,不過一直到最近我才發現,米老鼠對我有不同的意義,促使我保留它的原因,是你。我崇拜余老師、也憧憬她,但我最喜歡待的是你身邊。”即使什麼都不做,只是望着她,他冰冷的心就開始溫暖,這是一種很溫馨的感覺,讓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你不再覺得我像小阿姨?”
“余老師很天真、單純,你們完全不像。”久病的她是世故的,善於偽裝;但也因為久病,讓她更懂得體貼,這樣矛盾的個性深深吸引着他。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我從不認為自己會長久跟誰在一起,除了你。”
她傾過身,小嘴趴上他肩頭,用力咬了一口。
他一動也不動,就任着她咬。
她可以感覺到他痛得在顫抖,卻還是不吭一聲。“有時候我真想揍你一頓,你這個人……”
“彆扭、孤僻、變態……”她說不出口的話,他替她說。“正如婉……抱歉,我實在無法將那個稱呼說出口,還是叫她洪婉吧!她說得對,這樣的遺傳因子是最糟糕的。”
“比我這樣的身體更糟糕?”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遺傳性心臟病,心臟縮減手術只是暫時保住了她的命,未來猶在未知數。每一天都在鬼門關前晃,所以沒有時間浪費在抱怨、發牢騷等無聊行為上。逮着了機會就要讓自己快樂,因為錯過了這一分鐘,可能下一分鐘就要生離死別。
不要讓自己遺憾,人生得意須盡歡;這是她永遠的座右銘。
他緊緊地抱住她,擁住真實的瞬間,無比地甜美。
“相信我,我的遺傳因子絕對比你的糟糕一百萬倍。”起碼她的人格沒有扭曲,還能帶給人快樂;而他正是最大的受益者。
她笑了起來。“或許你眼中的糟糕,是對我而言最致命的吸引力呢!”她攀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他的唇,那醉人的滋味,好比上等的葡萄酒,芳郁而醉人。
“所以請別污辱我的愛人好嗎?”
他怔了一下,舌頭探進了她柔軟的唇腔,點上那丁香,慢慢地吞蝕……
“遵命,親愛的,從此而後,你的話是我最高的指令。”
“是你說的?”她的手探進了他的襯衫里。
“是的。”沿着她的唇,他的吻慢慢落到那纖細的脖頸。
“那麼我要你遵守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準再離開我。”浪費時間是可恥的,而他居然走了一年,讓他們失去了三百六十五天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可原諒。
“哪怕你要走,我也不會再放手了,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把你追回來。”他同樣也受夠了每天偷看她,卻不能碰觸的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
“而我第二件要你答應的事是:萬一我下一秒鐘心臟就停止跳動,不准你跟着來。”愛撫的纖指來到了他的腰間,那堅韌的觸感讓她發出甜膩的呻吟。
“我每天去為你掃墓,要我幫你帶花嗎?”他的頭埋進了她的胸口,那裏有一道痕迹,是她從死神手上贏來的勳章;他的唇情不自禁地吻上它。
“我不要菊花……啊!玫瑰,我要大朵的、鮮紅得像血一樣的紅玫瑰。”她伸手解開他的褲子。“約定每天一朵?”
“約定。”他把整件襯衫扯下來,包住她,裹緊,才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身子移向他的身體,在她的輕呼聲中,兩人合而為一。
最脆弱的花朵,他要用最謹慎的態度來守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