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年後。
穀雨剛過,玉陵城中街道旁,一家名為“春風樓”的酒館裏,生意十分興隆。
店小二忙碌地端着酒菜,掌柜張羅着生意,館內不時傳來猜拳聲、談笑聲;一個外表斯文的年輕男子三、兩杯下肚便與人攀談起來:“江兄,小弟我聽說烏皖的胡車兒兒和巫氏都死了,是否真有此事?”
“咦,這不是‘萬福衣鋪’的少東家,嚴公子嗎?”那姓江的不禁揚眉笑道:“胡車兒那廝死了都一年了,嚴公子怎麼才知道啊!”
“江兄有所不知……”嚴子泰解釋道:“小弟去了許州一年,昨兒夜裏才回來,就聽說胡車兒那廝竟死了,實在是不敢相信。”
“千真萬確的事,這事兒說來也挺荒唐。”姓江的娓娓道來:“胡車兒不曉得從哪裏得來了個美人兒,一門心思地想娶那小美人,你想那巫氏哪裏是省油的燈?在娶親當日搞政變,毒死了胡車兒,到頭來,胡車兒不僅沒娶成美嬌娘,還一命嗚呼,送了命。”
“哼!提起巫氏,老子就想罵人,那婆娘太不是個東西!”旁邊一個鏢師模樣的人,猛地一拍桌子,罵道:“只要是胡車兒的哪個妾懷了身孕,她就拿着畫戟擊打腹部,打得胎兒流產墜地,而且那毒婦平日最愛給人下五花八門的毒,而且還是憑着心情,分配誰該服什麼毒!”
“他娘的!巫氏那娘們還算是個人嗎?”
“就那惡婆娘,手下不知多少條冤魂,惡有惡報,就算死了都活該!”
“沒錯,實在是罪有應得!”
眾人一陣七嘴八舌,間或又聽人笑問:“喂!我說老李,胡車兒娶親那日,據說設宴款待四方賓客,你這嗜酒如命的傢伙,怎麼沒去跟胡車兒討杯喜酒吃呢?”
“咳!”有人乾咳一聲,答道:“胡車兒哪是什麼好東西?當面給杯酒喝,回頭就要老子的命,老子才不去觸那霉頭呢!看,老子沒去,他倒成了短命鬼了!”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唯獨嚴子泰還在浮想聯翩,嘆道:“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竟讓胡車兒連巫氏都敢休掉?”
姓江的就笑:“哎呀,這美人兒也不是誰都能得的,得命硬,還得有本事。”
嚴子泰奇道:“此話怎麼講?”
“俗話說:‘紅顏不是禍水,就是薄命;不是克夫,就是被人垂涎’;你想呀,如果這丈夫命不硬,不就被剋死了嗎?如果沒本事,這美人兒老婆,不就被旁人搶去了嗎?”
嚴子泰聽了直笑,“江兄這話倒有幾分道理,小弟敬江兄一杯。”
“來來來,喝!”
一時間,酒館內傳來杯盞碰撞的聲音,很是熱鬧,誰也沒注意靠近臨街的位置上,不知從何時起,坐着一男一女。
身着藏藍色粗布衣衫的男子,身材高大健壯、虎背猿腰、胳臂粗壯,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野性粗獷的彪悍氣質,面前方桌上,攏着幾碟小菜、一壺酒,旁邊還攬着個用黑布簡單包裹着,瞧不出是刀還是劍的兵器。
安安靜靜地端坐在他旁邊的女子體態纖細,面上覆著的白紗柔然如無物,掩去了大半張玉顏,教人看不清容貌和年紀。
一身素色的月白衣衫,濃密的烏髮如瀑,挽着簡單的髻,沒有任何珍寶首飾,只在左鬢髮間,簪了朵形狀似小喇叭一般的粉色花兒,十分妍麗。
這二人似乎對閑聊並不感興趣,男子喝着自己的酒,那女子始終微微垂首,一雙雪白玉手握着酒壺,一見他手中的杯子空了,便溫柔地替他斟上。
嚴子泰恰巧與這兩人鄰桌,回頭一眼瞧見,便隨口熱絡地寒暄道:“這位兄弟,眼生得很,想必不是玉陵本地人吧?”
男子聞言,抬眼瞅了他一眼。
就是那無情且冷倏的一眼,便讓嚴子泰萬般後悔,不該主動招惹眼前的陌生男子,正欲閉了嘴、悄悄退縮,誰知對方卻開口了。
男子言簡意賅答道:“不是。”
“哦!”嚴子泰像是被下了到符咒,驀然定下躲閃的意圖,他年紀雖輕,可好歹也是再生意場上打滾的人,也算見多識廣,心想,這男子絕非一般的販夫走卒,當下越發小心地陪笑到:“不知兄弟從哪裏來?”
“漠北。”
“到玉陵城來,是探親訪友還是做買賣呢?”
“看看。”
“哦……”嚴子泰點點頭,忍不住瞧了瞧他身邊的女子,微微怔仲,又看了一眼。
他雖稱不上走遍了大江南北,卻也瞧過不少南北各地的佳麗美人,肥環燕瘦、風情各異,卻從來沒看過這樣特別的女子。
一身裝束樸素如尋常村婦,身上沒有一件值錢的珠寶,甚至連容貌也不曾完全得見,然而只要瞧上一眼,其身上流露出的一份罕見的嬌柔出塵,就足以吸引全部視線。
那女子似乎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抬首,飛快地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嚴子泰卻已是呆住!
那雙露在白紗外的眼眸,黑白分明,漆黑如夜、純白如雪、眼眸流盼、美妙難言。
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這句詩來。
他怔怔地盯着人家,半晌才察覺到男子銳利的視線掃過來,立即心有戚戚焉地收回視線,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男子一揚眉,似乎很樂意回答這個問題:“我媳婦兒。”
原來這女子已嫁做他人婦了……
嚴子泰心下一陣低落,看着這對夫妻,一個煞似惡狼;一個柔若綿羊,只覺實在是委屈了這女子。
心裏雖這樣想,表面卻是萬萬不敢說出半個字來的,就在他覺得與對方的談話,到了窮途末路之際,酒館樓上突然響起一陣哭叫聲。
一個賣花小姑娘挽着竹籃子,嗚嗚地邊哭邊奔下樓來,後頭追着個油頭粉面的浪蕩公子哥兒,手裏搖着把摺扇,一臉輕挑地大聲道:“跑什麼跑呀?被少爺我看上是你的福氣,不就摸了把臉嘛!至於哭天喊地的嗎?”
公子哥兒身後還跟着兩個家僕,一個拎着鳥籠,一個抱着食盒,只聽一個說:“少爺,我知道她是哪家閨女,咱們上她家堵着去!”另一個說:“少爺,您忘了劉公子今兒約您去‘如意樓’喝花酒,千萬別遲了才是。”
“哼!姓劉的想跟我爭小桃紅,當我不知道……不管了,本少爺先去把那賣花的丫頭弄到手再說!”
樓下客人對那一主二仆投以鄙視的目光,紛紛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錢家那不成器的小兒子,錢途。”
“狗改不了吃屎,又出來調戲良家婦女……”
“就是,上次被瑛王手下的孫總兵修理了一頓,這才幾天?又好了傷疤忘了疼。”
“瞧着吧,錢家的家產遲早被這不肖子敗光……”
“還有那兩個為虎作倀的狗奴才,早晚遭報!”
那錢家公子錢途耳尖得很,早就聽到樓下竊竊私語,板著臉,哼了聲,一心要去追那賣花姑娘,兩個小奴才也裝聾作啞地跟着主子朝外走。
三人剛下樓梯,錢途的腳步卻陡然一停,像是貪婪的蜜蜂嗅到了極品花蜜,視線瞬間黏上角落裏的一道素色纖影。
哎呀!他眼睛一亮,那矇著面紗的小女子,體態嬌小,肩若削成,腰身不盈一握……就是瞧不見長什麼模樣兒,玲瓏有致的身子,也遠遠比那賣花丫頭勾人得多了!
他越看,眼神就越發淫猥,兩顆色迷迷的眼珠子,幾乎要盯在那女子身上。
“少爺?”小奴才最知主子的心,嘻嘻笑道:“這小娘們兒看上去不錯,就是不知道長得如何……”
錢家公子色膽包天,來到女子身後,手剛要搭到那薄肩上,就聽“啊”的一聲尖叫,錢家公子的手腕竟然生生地插進了一雙筷子,當場血流如涌!
兩個小奴才見狀,抄起旁邊的椅子,就往那女子身邊的男子身上砸。
嚴子泰只覺得眼睛一花,來不及看那男子究竟使的何招,只聽兩聲慘叫,兩個小奴才如皮球一般,一前一後被踢出酒館,倒在大街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錢家公子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癱倒在地上。
嚴子泰雖覺得這惡霸活該,但這般殘忍手段,他也有些看不下去。
忽然,“別……”一雙嫩白小手扯上男子的衣袖,聲音簌簌軟軟,說不出的好聽。
男子低頭看了一眼,當望見那雙盈盈水眸瞅着自己時,有些發紅的眸子,瞬間柔和了幾分。
面紗下傳來細細的聲音,懇求着他:“別殺人……好不好?”
男子眼神沉了沉,可以想像那張紅潤的櫻唇正輕輕蠕動,他知道,那張唇兒有多甜、有多勾人,也只有他能品嘗,旁人不得窺伺半分!
她是他的!
此時暮色四合,天邊的浮雲已漸暗。
男子一手拎起黑布包裹的兵器,一手牽着女子,大步出了酒館。
酒館外拴着一匹高頭大馬,紅火的鬢毛,噴噴鼻子,悠閑地甩着長長地尾巴,一看就是難得的良駒。
男子抱起女子飛身上馬,將女子緊護在懷中。
不知為何,嚴子泰也跟出酒館,正好緩緩一陣清風拂面,掀起女子臉上的面紗一角,柔然若垂絲,像是翩然飛舞的蝶翼,一不小心讓他看到了她的面容。
他如遭雷擊,痴了般盯着那張宛如仙子的玉顏,移不開視線。
男子猛地一扯韁繩,馬兒長嘶一聲,高高地揚起前蹄,歡快地向前奔了去。
嚴子泰目送那奔馳而去的馬兒,以及馬背上的那對男女,心間幾分悵然,幾分疑惑。
這玉陵城雖說只是個邊陲小鎮,卻從來不乏藏龍卧虎之輩,那外表殘酷不羈的男人,帶着一股濃重的殺氣,重得幾乎輕易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然而骨子裏卻散發出一種囂張如王者的氣魄。
還有……還有那女子,那般美、那般美……
一向自命不凡的嚴家少東,突然想不出任何形容那女子的詞彙,只覺得她似遙不可及的天邊月,又似最名貴的人間富貴花。
他們,究竟是何人?
這個問題嘛,呵,你知我知,他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