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瑄走了很久,走到天亮也沒能回到自己寢宮,理所當然,今天的早朝又取消了。
百官們都很習慣,新帝不比舊皇,是個昏庸的主兒,日日在後宮裏逗鳥、耍蛐蛐兒,連為皇須盡的傳承子嗣都不做,能指望她干出什麼好事?
只有步驚雲知道,齊瑄一路走得有多辛苦。
她稱不上體弱多病,還算健康,只是在胎里受了震蕩,早產,天生的精氣不足。
好幾次,他看她走得氣喘吁吁,想上前助她一臂之力,但她身上籠罩着一股蕭瑟,幾乎化成一堵冰牆,抗拒着他。
他可以強硬地接近她,抱她回宮,以他的能力,她反抗不了他,可他受夠了她對他的厭惡。兩人只要一相遇,總是爭吵,好似永無止盡。
他不要她更討厭他,只能忍着,提心弔膽地隨身護衛她,叫她不再碰着、摔着、跌着。
她一路搖搖晃晃直到辰時初,她走進鳳儀宮。
因為她沒有貼身的內監服侍,所以她的起居飲食多半由皇后儲笑夢負責。現下她累死了,需要一個人幫忙沐浴更衣、順便舒活幾下筋骨,儲笑夢便成了最佳人選。
幾乎是齊瑄踏入鳳儀宮的瞬間,儲笑夢便“飄”過來,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齊瑄吃了一驚。她想,她永遠習慣不了儲笑夢那種倏忽來去的現身方式。
“笑夢,你走路能不能出點聲音?”有時她會以為,世上傳聞的鬼魅會不會都是像儲笑夢這種輕功練到最高點,能夠飛來飛去的武林高手扮的?
“好。”輕飄飄的聲音,也不知道儲笑夢聽進去沒有,反正跟她說什麼,她十之八九都會點頭,但做不做得到,天曉得。
儲笑夢一見齊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替她寬衣。
“朕還要沐浴。”齊瑄累得連根手指都懶得動,任人擺佈。“笑夢,你再幫朕捏兩下,朕全身都痛。”
“好。”話音猶在耳邊,她人已飄走。
“笑夢,走路出點聲。”真是……存心嚇死她嗎?
再也顧不得儀態,齊瑄穿着單衣,半癱在地上。言官愛罵,那就罵吧!了不起她下詔罪己嘛!
反正她懶於早朝、不批奏摺,政務多由宰相、大將軍負責,昏君之名早已傳遍天下,再多加幾筆她也不在乎。
雙手捧住腦袋,她喃喃自語:“我沒見過那位美麗的刺客、我沒見過那位美麗的刺客、我沒見過那位美麗的刺客……”彷彿只要多念幾次,昨日被行刺的事便如朝霧遇金陽,消失無蹤。
既然沒有行剌一事,也就沒有死人了。
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樂業,不管是誰都可以活到自然老死。
“這是個幸福的世界——”她努力說服自己。
“熱水已備妥,請皇上沭浴。”突然,儲笑夢又飄回來了。
這次到齊瑄身邊的時候,她特意跺了下腳,但這比她不出聲時更恐怖,齊瑄嚇得在地上滾了一圈,手指着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儲笑夢彎腰抱起她,像抱着一個孩子。真不愧是武林盟主的師妹,身手硬是要得。
齊瑄被剝光、送進了浴池裏,溫熱的、淡黃色的水將她包裹。
她已經讓儲笑夢嚇慣了,喘上兩口氣,很快便能回神,鼻間嗅進清雅的芬芳和一股藥味,很舒服,好像將人從身體到心靈一起洗滌乾淨。
“這是什麼?”宮裏浴池的水是從百裡外、清泉山上運送過來的溫泉,聽說對身體很好,她每天都洗,但也沒有今天這種葯浴舒服。
“葯湯。”儲笑夢說,在她身上的穴道上揉捏着,一股平和的真氣透過指尖傳進她體內,逐漸舒緩她的疲累。
“怎會有這玩意兒?”齊瑄打了個哈欠,被葯湯和儲笑夢的按摩弄得好舒服。
“師兄給的。”剛才齊瑄一說要沐浴,儲笑夢就見到步驚雲在宮門口對她使眼色。她向齊瑄告退後,走過去還沒開口,步驚雲便給了她—顆春風化雨丹,說是讓齊瑄調養。
其實齊瑄身子骨又不差,只是體力爛了點,有必要用到春風化雨丹這樣珍貴的東西調理嗎?
此丹用的藥材雖不稀罕,卻須反覆精鍊,往往一爐丹煉下來,就要八、九年功夫。因此從它研究出世至今,還沒人有那耐心去煉它。想不到步驚雲破了這記錄,真不知他哪來那麼多精神和光陰,除了保護齊瑄、修練自身武藝外,尚有餘暇煉製這種麻煩得折磨人的丹藥?
不過春風化雨丹對調理體質的效果確實好,哪怕是胎裏帶病、天生哮喘、體弱、氣虛,只要用它日日葯浴,連續一年,再差的身體都能健壯如牛。
“師兄?誰啊?好像……”齊瑄又打了個哈欠,眼睛已經睜不開。她太累了,腦袋糊塗,竟忘了儲笑夢的師兄便是步驚雲。
“皇上……”儲笑夢發現坐在浴池裏的人身體一沉,差點把她一起拉進水裏。“居然睡了。”聿虧她及時將齊瑄拉住,否則齊瑄就要在昏君的頭街上多加上“可笑”二字了——一個不小心在浴池睡覺,因此淹死的皇帝。
“別吵她。”一個磁性的聲嗓在儲笑夢背後響起。
“師兄。”她轉過身,看見步驚雲。他兩眼矇著布巾,是為了守禮,不看到齊瑄的裸體?那乾脆不要進來,搞這麼麻煩幹麼?
“你的內力偏寒,不適合為她行氣,還是由我來吧!”說著,他又給了她一個白玉盒。“這裏頭有五顆春風化雨丹,你收好,別讓任何人知道,以後每天哄她泡葯浴,藥用完了,我會再送來給你。”
“不如給足一年份,省得你要隔三差五地來回送葯。”
“這麼多的葯不好藏,也惹人注意,我不希望她泡葯浴調理身體的事讓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他聲音頓冷,像一出鞘就要見血的寶劍。“哪怕是一個小太監,只要他窺知了秘密,立刻殺了。”
儲笑夢一向懶得管閑事,有空就發獃,但腦袋很好,否則也練不成絕世輕功。
她一聽步驚雲的話,便臆測到某些意外正在發生。“你懷疑最近突然增多的刺客是受宮內某些人的指使?”
“不止皇宮,朝堂上的人,只要熟悉宮內禁軍輪替者,皆有嫌疑。”
“這範圍很廣。”休想叫她查,太麻煩了。
“放心,我很快會揪出主使者的。現在你去外頭幫我把風,我替她行氣,好了便叫你,你再為她更衣。”
麻煩。儲笑夢倏地飄走了。
步驚雲扶住齊瑄沉睡的身子,手掌貼住她的背心,那一片軟滑讓他頭腦一陣昏眩,差點栽進水裏。
幸虧他蒙住了眼,看不見她的美麗,否則現在還不狼性大發,對她做出禽獸不如的事。
他深呼吸,平心靜氣,讓自己可以專心為她行功。
但他的腦子卻不聽話,一幕一幕地閃過她嬌艷的姿態。
她脾氣不好,喜怒總形於色,隨便一撩撥,她就開始跳來蹦去。
她的性情符合那妖精也似的面容,走進御花園,盛開的百花就好似開始歌唱,歡迎這在百花叢中奪冠的女王。
她愛脫下鞋襪在花間跑,赤裸的雙腳像白玉,引逗着彩蝶圍繞着她飛舞。
她跳脫的行為不知道被言官參了多少次,她毫不在意,總說人活着就是要自在,處處受拘束,那日子還有啥滋味?
她只有在讀書的時候才會露出沉靜的一面。她曾經連續十天關在御書房裏,瀏覽齊國最強盛時的萬里疆域、四夷來朝。
他耳力好,不止一次聽她嘆息,昔年擁有十八州、人口六千萬、歲入四萬萬兩;而今,十去其三,尤其稅收,因為十年內戰耗費太多,哪怕經過多年休養,百姓依然貧苦,歲入竟連四千萬兩都不到。
齊國要再強盛,勢必得改革,從內政到軍務都要變動。可惜她只是個傀儡皇帝,終有一天她得將帝位還給她的兄弟,她無權做這些變法。
就算她想做,宰相和大將軍也會阻止,以防她這假皇帝做成了真女王,屆時,牝雞司晨,遺禍天下。
她唯有偷偷寫治國策,將這些東西分散藏在御書房,期望下一個繼位之君能看到,重還齊國盛世。
步驚雲看過她寫的策論,真的很棒,他曾在閑聊間跟李友合、周鵬提過,希望他們採納,助她實現心愿。可惜他們認為他一介武夫,焉懂治國?總是對他的話一笑置之。
婦人、武夫真的都是無知?步驚雲知道自己除了武功,並不擅長其他,但齊瑄絕對不是,她是個人美心慧、光燦耀眼的女子。
他只手扶住她沉睡的身子,另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覆眼巾,一股衝動在心裏翻騰。他想看她,衝動的、美麗的、睿智的……他已經收藏過她無數的姿容,獨獨入浴的沒有。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因為她討厭他,他不願褻瀆她。
可她是如此讓他心動,讓他即使付出生命也想愛戀……
他喘息着,愛她,尊重她,在他心中交戰。
半晌,他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用力得嘴角都滲出了血絲。
就是喜歡她,更不能傷害她。
果然,疼痛讓他恢復了理智,他靜下心,剛才痛揍自己的手現在變得像羽毛那麼輕柔,貼在她的背心上,為她行功運氣,一來恢復她奔波整夜的辛勞,二來助她吸收葯湯的效果,增強她的體力。
大約一刻鐘后,他收功,喚來儲笑夢,反覆地叮囑又叮囑,叫她一定要照顧好齊瑄,儲笑夢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轉性了,變成長舌的三姑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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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無邊無際的鮮血化成海洋,掀起波濤,威脅着要將她吞噬。
她好害怕,拚命想逃,但她的手腳不俐落,跑個三兩步就要絆一下,血海很快地淹沒她。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腥臭的味道讓齊瑄驚駭又噁心得幾乎昏噘。
她逃得更加狼狽,幾個跟蹌,終於摔倒在地。
“不要追我……為什麼……我是被迫下令殺你們的,是他們逼我……不是我……”她又哭又吼。
但鮮血還是一直淹過來,然後,一隻手從血中伸出來、再一隻、又一隻……密密麻麻,一眼都望不到邊際的手猙獰地捉她。
她絕望地尖叫:“放過我吧——”
“皇上。”兩個字在齊瑄耳邊炸開。
她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身,看見步驚雲,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陰沉沉的。以前她最討厭,今天卻萬分感激,如果不是他將她從惡夢中喚醒,她大概會被嚇死。
她深吸了口氣,想謝謝他,但他先一步開口。
“相爺與大將軍在議事房吵起來,大將軍拔刀威脅着要砍了相爺,請皇上過去調解。”
靠,原來不是關心她,特地來“救”她的!她摸摸鼻子,覺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這些傢伙幾時當她是皇上了,可能連人都不是,只是個傀儡,有事便來找,無事,隨她死路邊去。
不該對齊國三大權臣心懷期望的……她收拾起心底那一點柔軟,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人寵、不需要人憐,她只求能儘快卸下假皇帝的身分,自在逍遙去。
打個哈欠,她懶洋洋又躺回床上。“宰相和大將軍又不是第一天政見不合,他們哪一日不吵,過會兒就好了。”況且她去了又怎樣?她講的話又不會有人理。
步驚雲不再說話,只對候在外頭的儲笑夢使個眼色,她便進來為齊瑄更衣。
齊瑄也不反抗,由着人叫她抬胳臂,她就抬胳臂,然後舉腳、起身,讓儲笑夢打理得妥妥噹噹,再由步驚雲“押”着步向議事房。
看吧!早知自己的意見沒人聽,步驚雲如此、儲笑夢如此,難道宰相和大將軍會有所不同?
倘若今天的雲變成綠色的,大概有可能吧!她心裏想。
她龜爬着,再一次痛恨皇宮建太大,不管要到哪裏,都要走好久。
步驚雲跟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凝視着她的琥珀色眸底再度漾起水波。
方才她惡夢中的驚叫,他都聽到了,聽得他的心揪結成團。
她說的下令殺人他知道,那時內戰方平,大獄裏關滿叛亂份子,他、李友合、周鵬一直商量要怎麼處理那些犯人。
全殺了?恐怕對朝局不穩。
恩赦?謀反是死罪,不誅連已是好的,放了人,他們再叛亂怎麼辦?
最後三人決定找到先皇遺孤,扶其登基,再由新皇決定。
但大家作夢也想不到,先皇血脈如此稀少,他們找了一年才找到齊瑄,已經沒有時間再找下去了,只得先拱她易裝登上帝位,再圖後路。
因為這是個假鳳虛凰的皇帝,他們怕被發現,對齊瑄監視得緊,對獄裏那些叛亂份子的戒心更大。
為除後患,最後三人決議,新帝登基,所有叛亂份子一律處斬,一則威震人心,二來,減免齊瑄身分泄漏的可能。
就這樣,齊瑄為帝不似例代先皇,大赦天下,恩封百官,她第一份聖旨便是砍人,一斬一千八百二十名,當時鮮血幾乎流成了河,屍體堆積如山。
步驚雲,李友合和周鵬放心了,禍患既除,齊國當可安定。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件事卻成了她心頭最大的陰影。她認為自己害死了很多人,連睡覺都不得安寧。
為此他恨自己,硬要一個小女孩扛起家國重任,又不准她干政,好處官員們攬下,惡名聲就往她身上推,弄得她昏君之名遍傳天下,這算什麼?他們還是當年歃血為盟,誓言為百姓謀福的義勇軍嗎?
他對不起她,這一生,他從來沒有這麼歉疚過,對她的憐惜如潮水,一波波湧上來,他的呼吸變得沉重,連龐大的內力也壓抑不下。
突然,他有一股衝動,想就這麼帶着她離開這令她憎厭的宮廷,天寬地闊,她想去哪兒,他護着她,只求她時刻都能發自內心地快樂。
他的手已經伸出去,碰觸到她飄飛的袍帶。
她突然轉過頭。“喂,朕走不動了,你帶朕飛去看宰相和大將軍怎麼大動拳腳吧!”
時已近冬。百花早殘,但她回眸的這一瞬間,他聞到萬千桃花的香氣。這動人的小妖精,哪怕在寒天大雪中也是一樣地嬌媚亮眼吧?
他大掌圈住她的腰,看她的眼神又甜得滴蜜。
“五湖四海,你想飛,我們就去飛。”說著,他身化流星,帶着她飛向議事房。
“嗄?”她發現自己很難明白步驚雲的話。是她太笨?還是他表達得有問題?一定是後者,這傢伙對她總是長話短說,哼,不想跟她說話就別說啊!了不起咧,她自有談天說地的好朋友。
低下頭,她偷偷地對他做了個鬼臉。大木頭,一點都不漂亮,男人啊,就要有精緻的五官、白玉般的肌膚,那才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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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瑄方被步驚雲帶到議事房門口,就被裏頭傳來的劇烈爭執和碰撞聲嚇一大跳。
她知道宰相和大將軍常因政見不合而大吵,但像這樣嘶吼着、又砸東西、又詛咒對方祖宗十八代,卻是頭一回。
齊國不是要亡了吧?
她伸手推開議事房大門,一方硯台迎面砸過來。她僵住了,連躲都忘了躲。
一條頎長的身影就在這間不容髮時移到她面前,寬闊的背整個護住她。
步驚雲揮手,硯台登時碎成粉。
“襲君,死罪。”冷淡的聲音,字字重如盤石。
房裏,正持刀追殺宰相的大將軍,和不停拿着手邊物事攻擊大將軍的宰相同時怔住。
這議事房是處理國家大事所在,步驚雲怎麼讓齊瑄來了?讓女人干政,亡國前兆啊!
不過假皇帝到底是他們拱出來的,她也是名義上的君主,心底不承認是一回事,表面上的禮節還是要守。
李友合和周鵬同時躬身。“參見皇上。”
瞧,連跪拜都省了,她這個皇帝做得夠孬吧?但她也不在意,提步,小心翼翼踏入議事房。步驚雲則又退回她身後守着。
齊瑄環視滿目瘡痍的議事房。砸得可真徹底,連書櫃都塌了一半,遑論那些文書、奏摺了。
百官呈上的奏摺,齊瑄沒有權力御覽,但奏摺有失,言官參的絕對是她。看來她昏君之名又要增添一分了。
不知道這回要不要再下詔罪己?也無所謂啦,她都下得很習慣了。
“兩位愛卿免禮。”椅子都爛了,也沒地方坐,索性都站着吧!“朕聽說議事房要出命案了,特來看看,在宮中見血,總是不好,對不?”
李友合和周鵬同時一哼,背對背,誰也不理誰。
“兩位愛卿俱是國之棟樑,哪個出了問題,都是齊國的損失。你們也不想看到百姓再過回十年前那衣食無着的日子吧?”沒人理她,無所謂,她很能自己找樂子的。“天大的事情何不靜下心來,慢慢討論,總能商談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嘛!”
場子還是很冷,冷到齊瑄懷疑議事房的牆裂了,冷風直接吹進來。
她摸摸鼻子,很清楚宰相和大將軍不會讓她參與國事,而步驚雲之所以通知她來,也只是想安撫一下兩位大人的怒火,讓他們不至於真的把對方砍了。
現下她任務完成,是不是該回內宮繼續過着她吃飽睡、睡飽吃的日子?
昨夜她可是在宮中奔波了—晚,直至辰時才在儲笑夢的服侍下入睡,此刻約莫未時,她還沒睡飽,而且早餐、中餐都沒吃,她好餓。
齊瑄可以無視宰相和大將軍的失禮,但有一個人心底卻翻騰着衝天怒火。
這兩個傢伙心中到底還有沒有皇上?莫怪齊瑄說權力腐蝕人心。
今天他們可以對齊瑄視若無睹,改日尋着真正的皇子,他們肯低下那已高傲到目中無人的頭顱嗎?
步驚雲冷冷地開口:“啟奏皇上,狄國入侵,大將軍主戰,宰相主和,因此爭執。”
李友合和周鵬同時轉頭,驚訝地看着步驚雲。怎麼把這等重要大事告訴一個女人?
“狄國?”齊瑄想了一下,道:“就是那個趁我國內亂,佔據幽州,時不時過來騷擾一陣、搶糧搶錢的狄國?他們又來啦?這次要什麼?”
說到狄國,周鵬一肚子怒火就像扔進一根爆竹似的,徹底炸了。
“那群蠻子,居然要求結兄弟之盟,狄國為兄,簡直欺人太甚!這次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再妥協,要打得他們連屎尿都飆出來。”周鵬是草莽出身,曾跟隨先皇征戰四方,靠着赫赫軍功升上參將,不料,一枝冷箭結束他大好前程。先皇死後,這個沒有背景又生性粗魯的參將就被各諸侯權臣多方刁難,最終黯然卸甲返鄉。
李友合與他有類似的遭遇,一介狀元,不懂官場文化,也不會拉幫結派,空有一肚子理想,卻處處受排擠,後來遭貶,憤而辭官。
齊國內亂后,他倆偶然相逢,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又見百姓流離失所,國家分崩離析,昔日為國盡忠的雄心再起,便四處行走,鼓動百姓起來反抗,組織義勇軍,向那些只想爭奪天下,卻對百姓死活毫不關心的梟雄們發出怒吼。
當時,步驚雲才十八歲,卻已穩坐武林第一高手的寶座,他也年輕氣盛,敬佩義勇軍的行為,便組織江湖人士加入義勇軍行列。而後,他又被奉為武林盟主,與李友合、周鵬同為義勇軍三大巨頭。
這三人中,二武一文,也以李友合年紀最長,私底下,其餘兩人都敬他如兄,但政見不同的時候,父子都能拿刀互砍,更別提沒有血緣關係的結義兄弟了。
李友合一聽周鵬的話,吹鬍子瞪眼睛。“打打打,你拿什麼跟人家打?國庫里有錢嗎?你光着胳臂去打?”
“難道要我泱泱齊國認狄國為兄?放屁!你這個賣國賊,把祖宗的臉面都丟光了!”周鵬回罵。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只是暫時的,等百姓休養過來,國庫充裕了,你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我們等了十年啦!以後你別自稱齊國人,到狄國做宰相吧!”
“你不可理喻!”
“兩位愛卿可否聽朕一言?”齊瑄的話語像是將一隻火摺子丟入一桶油里,轟地,宰相和大將軍心底的怒火爆開來了,兩人瞪她一眼,只差沒指着她的鼻子罵,一介婦人,沒資格干政。
但步驚雲陰寒的眼神讓他們背脊一涼,將衝到喉間的話吞回肚裏。
齊瑄清清嗓子,說道:“狄國既然提出結兄弟之盟,一定還會乘機勒索金銀。國庫連征戰的軍費都支付不起,又怎麼有錢滿足狄國人的貪婪?所以我們要戰,並且向狄國索取軍費來戰。”
李友合與周鵬同時翻白眼,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當狄國人都是白痴,會資助齊國和他們對戰?
齊瑄並不在意他們鄙薄的眼神,語帶輕笑。“朕猜,狄國的軍隊應該都集結在幽州,威脅要攻入京城吧!幽州曾是我國領土之一,當地盛產鐵曠、馬匹,先皇在世時,幽州在十八州里是出了名的富裕,人口多達四百萬。被狄國奪去后,他們會一如我國那樣善待幽州百姓嗎?狄國全境人口也就六百餘萬,他們能派多少人去治理幽州?這些狄國人一入幽州,見到幽州的富裕,又會起什麼樣的心思?不外乎爭、搶、奪,這種情況下,幽州人會傾向齊國?還是狄國?”
李友合與周鵬都不是蠢人,被她這麼一提醒,各樣念頭紛紛在心裏浮現。
“皇上的意思是,一邊由末將領兵迎擊狄軍,一邊鼓動幽州百姓起來反抗狄國暴政,組游擊軍偷襲狄軍,讓那些蠻子首尾不能相顧,則我軍大勝可期。”周鵬道。
“對。”齊瑄點頭。“但那只是其一。其二,我們要搶,搶狄國派駐幽州、吸取我幽州百姓血液的高官富豪的錢,充作軍費,以戰養戰。再有剩餘,則分予百姓。如此民心可用,大將軍必有機會為我國重新奪回幽州,開疆拓土,名列青史。”
“好,老子這就去準備!”周鵬太興奮了,連君臣之儀都忘了,舉步便往門外沖。“老子一定打個大勝仗回來!”
李友合眼神古怪地看着齊瑄。“皇上此舉不僅想奪回幽州,另一個目標是盤龍關吧!”盤龍關是昔日齊國與狄國的邊界,就在幽州,曾被喻為永遠不破的堡壘,誰知齊國卻自己內亂將它丟了。此後,狄國騷擾齊國再無限制,想到就來敲詐一番,可惡至極。
“啊?”齊瑄眨眨眼。“原來打下幽州還有這等好處?愛卿想得深遠,朕倒是從未思慮過盤龍關的問題。”
“皇上過譽了。”李友合躬身行禮。“既要開戰,六部必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臣先行告退。”說完,轉身走了。
齊瑄一直看着齊國兩大臣離開,黑黝的眸閃着光彩,恍惚間,好似周圍所有的光都落在她身上,耀眼得教人不敢逼視。
“齊國終於要重新站起來了……”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迷離。“父皇,您地下有知,會很高興吧!呵……其實您的小秘密,母後生前都告訴過女兒,您畢生最大的願望是天下一統。您不喜歡做皇帝……私底下自封為無敵大將軍,連令牌都做好了,可惜天不從人願……不過現在我們走出第一步了,往後會再有第二步、第三步,父皇……”
“不是我們走第一步,是你走。你的才能讓齊國又有了希望。”步驚雲突道,宇字敲在她心上。他凝視她的眼,瞧見眼裏滿滿的激賞。
她從怔忡中回神,看着他臉上那贊同她的神情,一股小小的、始終被她掩藏在心底深處的火苗忽然失控,熱了她的身軀。
他承認她有才?他不以為牝雞司晨,國之將亡嗎?
她一直以為他是討厭她的,才總是對她冷顏惡語,但此刻,他正用全副身心對她表示他欣賞她,重視她。
她不是在作夢吧?天底下也有男子肯認可女人的才能?驀地,她心緒亂了,眼眶染上一抹紅。
她想哭、想笑、想大叫,但最後,她卻掩着臉跑出去。兩人相處將近十年後,她突然不知道再怎麼面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