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時,門呀地打開,出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她滿頭銀髮、臉上佈滿細碎皺紋,佝僂着背、身形矮小,她抬起頭、張開下垂的眼皮,望向娟娟和佩佩。
佩佩在看見她的眼睛時,驚叫一聲地躲到娟娟背後,拉着她的衣角不放。
“婆婆她……”她扭着手,把娟娟衣服吸飽的水給擰了下來,她不敢看老婆婆,因為婆婆的眼睛一隻綠色、一隻灰的,和童話裏面的老巫婆一模一樣。
娟娟無奈,拍掉還在絞自己衣角的佩佩,客氣地對婆婆說:“對不起,請問岳先生在家嗎?我們想向他買紙雕秘笈。”
婆婆面無表情、哼了一聲,用粗嗄的聲音朝裏面大喊:“阿佬,有人找你。”說完話,再轉回頭,打量了娟娟一圈,說道:“進來吧。”
老婆婆走進屋裏,佩佩才敢從娟娟背後走出來,她壓低聲音在娟娟耳邊說:“妳有沒有看見眼、眼……”
娟娟在她額頭彈一栗爆。“虧妳還是當護士的,沒聽過虹膜異色症嗎?”
“哦,對厚!”佩佩鬆口氣、站直背,怎麼沒想到那個,唉,真是。
“快點跟上,妳朝思暮想的岳先生在裏面等妳了。”
她沒好氣地牽起迷糊佩佩往屋裏走,在玄關處脫掉濕透的鞋襪和外套。
屋子乾淨而明亮,沒有古式建築那種陰暗,她們走幾步,去而復返的婆婆丟給她們兩條幹凈的粉紅色浴巾,娟娟趕緊道聲謝,老婆婆指指一扇門后,就走回自己的房間。
抱着粉紅色浴巾,不知道為什麼,一陣溫暖而甜蜜的感覺竄進心頭,方才的不安焦慮彷佛都被關在那堵門外。
佩佩把頭埋進浴巾里,深吸一口氣,笑道:“有戀愛的感覺。”
娟娟也有這種感覺,只不過她不會將之解釋為戀愛,覷了佩佩一眼,無奈笑道:“發春了嗎?一條浴巾也能讓妳聞到戀愛的感覺?”
“人家就是聞到費洛蒙的味道嘛!”佩佩從她身邊穿過,一把扭開屋門。
那屋子雖然不大,但什麼傢具都沒有,看起來就顯得大了。
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一張搖椅、一個小茶几以及釘在牆上的活動書架……怎麼看都會讓人感覺不對勁。
娟娟轉頭,看見牆邊那扇窗子,是木頭框的,鑲着透明玻璃,從玻璃望出去,外面有一棵小樹,那棵樹上面的葉子長得離譜,隨着風雨飄搖,更顯得詭異。
那股說不出口的詭異感,讓娟娟直覺想把佩佩往外拉,要不是搖椅上那個斯文的男人讓人觀之安全、舒服,她真會這麼做。
那男人長得很年輕,約莫二十歲上下,很瘦,十根手指頭白皙細長,臉上戴着一副眼鏡,身上穿着中山領的黑色長版外衣,有幾分徐志摩的味道,在她們進屋之前,他正認真地看着手中厚重的書冊。
那本書約莫有四開白紙那麼大,紙頁泛黃、看起來有些歷史,書很重,但在他的大腿上卻像是沒什麼重量似地。
搖椅旁邊有一張小茶几,上頭擱着一大捆紅色絲線,在白花花的日光燈管下,透着金色光芒。
佩佩卻絲毫不覺得奇怪,一進門就直接往人家身邊湊去,堆起滿臉笑意,她問得很客氣。“請問是岳先生嗎?我是昨天和你聯絡過的……”
“鄭瑀佩。”男人接下她的話,抬起頭。
他在笑,淡淡的,卻令人感覺親切溫暖,那一刻,連處於備戰狀態的娟娟都不由自主地放鬆肩膀上的緊繃。
“你還記得?太好了,你可以叫我佩佩,請問那本紙雕秘笈我們可以看看嗎?”
“行。”
他把書闔起來放在搖椅上,娟娟的視線盯住那本厚厚的大書,《姻緣簿》?有這本小說嗎?失笑,看着褪色的紅色封面,不會是考古學家挖出來的吧,可不是嗎?連失傳的紙雕秘笈都有,搞不好這人是盜墓者呢?
娟娟心裏還在搞笑,岳先生已經走到牆邊,從書架抽出一本書,看起來同樣很古老、紙頁同樣泛黃,不過版本小得多,他修長細白的指頭抓在那本書上,有說不出的好看。
他把書拿到兩人面前,封面還真寫着《蕥客鐫雕》,佩佩急忙伸手,想把書拿過來。
岳先生微微一笑,搖搖頭。“想看這本書,得付出代價的,妳們……”
“要多少錢,你盡避說。”佩佩想也不想就回答,她習慣用砸錢解決事情的。
“妳願意付?”
“願意、願意。”佩佩迫不及待。
“那這位小姐呢?”他的視線對上娟娟,那股詭異感覺又生出來了。
什麼意思?難不成要雙重付費?娟娟懷疑。
那人卻像看得出她心頭疑問似地,點頭回道:“這書不賣,看一次得付一次代價。”
又不是看電影,還要買票才能入場?娟娟在心底OS。
岳先生再次猜出她的心思,回答:“沒錯,和看電影買票的意思差不多。”
這次,娟娟嚇到了,他會讀心術?娟娟抬眼質疑,岳先生給她一個輕淺笑容,像是在回應她的驚嚇似地。
佩佩卻毫無所覺,一把將包包拿來,翻出皮夾把裏面的錢全抽光,大鈔加小鈔有八千三百塊,她巴巴地遞到岳先生面前,輕聲問:“這樣夠嗎?可以兩個人都看嗎?”
對方看一眼佩佩手中的鈔票,回答:“只能一個人看。”
佩佩噘嘴垂肩,她真的很想看啊,可是……她清楚得很,娟娟腦袋好、悟性高,讓她看,也許能學個七、八成,要是讓自己看,大概只能學個兩成,作品要參展、要脫穎而出,全得靠娟娟的技藝,她只能在旁邊敲鑼打鼓。
所以她既掙扎又痛苦,但最後硬是讓理智出頭,一咬牙,佩佩心痛道:“娟娟,妳看吧,看仔細一點,回去教我!”
娟娟把佩佩的掙扎和岳先生的審視全看在眼裏,這人不會是惡作劇吧,想用這招離間她們的友誼?
“還是妳看吧,看仔細一點、做個筆記,回去我再看。”娟娟搖頭,把機會讓給心癢難當的佩佩。
佩佩感動得兩隻眼睛大放異樣光芒,好朋友就是這樣做的啦!
不過……理智戰勝感情,她壓抑心底的蠢蠢欲動,咬牙堅持道:“妳看吧,錢要花在刀口上,妳來看肯定能比我領會得更多。”
兩人推讓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由娟娟來看。
然而岳先生在將書交給娟娟時,眼底閃過一絲猶豫,只不過,既然買方已經做出決定,他只能把書交到娟娟手裏。
打開書,娟娟細細閱讀,裏面的圖和字像是有着無窮的吸引力似地,緊緊攫住她的心思,讓她別不開眼睛。
可是,不對!她手指頭拔不開了……她想轉頭也辦不到……
這時候,她聽見佩佩的驚呼聲,“娟娟,妳回來、妳要去哪裏?妳不可以消失……”
她正在消失嗎?娟娟用儘力氣,想把頭轉向佩佩的方向,但是沒辦法……她一動也不能動。
佩佩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她伸手撲向娟娟的方向,但是,摸不到她、碰不到她,眼底的娟娟,身影一點一點變淡、消失……
年輕男子蹙眉望着昏倒在地的佩佩,雙手橫胸,凝神深思,是哪裏弄錯了?
門在這時候打開,佝僂的婆婆走進來,他問:“願意付出代價的是鄭瑀佩,為什麼帶走的卻是塗娟娟?”
“試試看吧,看能不能把鄭瑀佩也送過去。”婆婆回答,她也不解,當月老婆婆多年,還沒碰過這種情況。
“好。”
岳佬把書打開,拉起佩佩的手擱在打開的書頁上頭,半晌不見動靜。
“會不會那個男人已經不在那裏?”
“妳的意思是……他在這裏?”
“誰知道,動作快吧,時辰不早,咱們該走了。”
岳佬點點頭,闔上書,《蕥客鐫雕》在他掌心越變越小,慢慢地變成拇指指節大小,他抽出几案上的一根紅絲線纏在上頭,打開窗戶,輕輕綁在那棵小樹上。
沒多久,書不見、紅線也不見了,只有一片綠色的葉子突然間飛快抽長,繼續在風雨中飄蕩。
天大亮,趴在方向盤上的佩佩睜開眼睛、伸伸懶腰,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動作一頓,打開車窗看看左、看看右,咦……
“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裏?”她喃喃自問。
什麼時候迷上郊外踏青啊,不會吧,她一向只待在有空調的地方,所以應該是……是昨天Party太High,醉得迷迷糊糊的,車子亂開一通吧?
那她也太幸運了,居然沒有出車禍?回去要去廟裏拜一拜,就拜月老好了?等等,沒事拜月老做啥?她的腦袋有病啊!啞然失笑,酒精果然不是好東西,會把人變笨。
突地手機響起,她嚇一跳,急急忙忙從包包里翻出手機。
“大哥……我、我在朋友家啦,就我最好的朋友啊……就、就阿甄嘛……”
等等,佩佩偏過頭仔細想,她最好的朋友是阿甄?不、不應該是阿甄,那麼是小李?不是哦應該是……
唉,應該是吧,女性朋友除了阿甄以外,她好像和別人沒什麼交集。
“好啦、好啦,我馬上回去……什麼?相親!厚……你老妹的行情很好的說,根本不需要相親啦……”
她在電話這頭和哥哥盧上老半天後,嘆氣、妥協。“知道啦,我馬上回去。”
打開GPS,定位回家路線,車鑰匙一扭,忍不住又嘆一口氣,她不是悲秋傷春的那種女人,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裏頭感覺……感覺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丟掉似地,讓她有點失落。
到底丟掉什麼啊?任她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
看一眼儀錶板,汽油還有一大半,開下山應該沒問題,咦,等等,那是誰的手機?她伸長手,把方向盤前的手機拿過來。
天!不會吧,這世界還有不能滑的手機哦?打開通訊紀錄,是空的;打開電話簿……還是空的,所以是報廢手機?誰把報廢手機擺在她車上?
把手機往後車座一拋,她聳聳肩,轉動方向盤,倒車往回程方向走,只是……她最好的朋友真的是阿甄?
“到底是哪一間不是做了記號嗎?”
說話的是個胖女人,很胖很胖很胖,胖到任何人的眼睛接觸到她的腰圍,會忍不住嚇得倒抽氣的那種女人。
她發怒,胸口急喘,連帶地帶動全身贅肉不斷抖動。
這婦人姓呂,夫家姓杜,丈夫是縣衙里的主簿大人,官很小,不過是從九品,可他做人八面玲瓏,與上司關係良好,地方上的商戶都要透過他來巴結縣太爺,所以即使只是個小小的主簿,卻是當到富得流油。
呂氏胖得跟頭母豬似地,偏要穿着大紅灑花褶裙,讓她的腰圍在視覺上,更粗上好幾寸,臉已經夠大了,卻還塗得紅紅綠綠的,更加擴大了版圖,她的頭上戴着金銀珠翠,一圈繞過一圈,這樣子,當別人盯着她看的時候,她就可以理所當然解釋對方的眼神是羨慕而不是驚嚇。
龐大的呂氏,今兒個是來抓丈夫外室的。
那個死沒良心的男人,也不想想要不是自己給他生了五個兒子,會變得這麼松胖嗎?且她也夠賢良的了,把自己的貼身丫頭給他做妾,還讓小妾給他生下三個女兒,讓他多子多孫多福氣。
這樣的妻子,打着燈籠往哪裏找,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居然還養外室,聽說連孩子都生了,這、這教她怎麼心平氣和?
“回夫人,昨兒個奴才確實在門板做了記號,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兒記號怎麼會不見?”小廝撓撓頭,實在不曉得是哪裏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