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見她臉色泛白,燕曉來已知說錯了話,看來師兄和這位佳人之間的關係,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疏遠。
梅詩雪自斟自飲了一杯茶,“妹妹此來,可是有什麼事要問我?”
燕曉來點點頭。
梅詩雪含笑,髮際一串細碎的珍珠流蘇輕輕蕩漾,她菱唇輕啟,幽幽道:“所見即真實。”
所見即真實?
燕曉來大驚,她想過無數種解釋,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女子竟如此輕淡淡地告訴她,所見即真實,她所見的是什麼?
那是一個閨中少婦能隨隨便便就認了的?
梅詩雪卻無心再多說,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快用午膳了,妹妹可要與我共用?”
這已是逐客的話了,燕曉來卻微微一笑,“也好。”
梅詩雪也只笑笑,似乎對她的固執有些無奈,輕聲吩咐着侍女用膳的事。
膳后,燕曉來喝着茶,並不急着走,似與梅詩雪閑話家長,她眼中微波流轉,輕輕一嘆:“你到底為何騙我,為何騙盡天下人?”
梅詩雪淺笑道:“妹妹此話何意?”
燕曉來冷笑,“若我沒看錯,那月下與你約會的男子,正是百草園五公子之一的思憶,若是我沒猜錯,那思憶公子本是男婠。”
梅詩雪仍然不動聲色,“男婠如何?他生得好看,又懂得我的琴音,我喜歡他,難道不行嗎?”
燕曉來笑笑,“當然不是不行,只是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思憶公子,原是喜歡男人的,那麼又如何與姐姐私通?”
梅詩雪微微張了張嘴,終於只是笑着搖搖頭,眉宇間似有千重愁,讓人忍不住心憂,那淺淺黛眉如何能承受?
燕曉來神色微軟,“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呢?”
這句話在幾個月前,燕曉來是斷斷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這麼與他的妻子站在同一條陣線的一天,可是方玉航走了,這偌大的府中,卻也只剩下她們兩個女人。
梅詩雪微微苦笑了一下,蔥白的手指為她倒了一杯茶,“你想聽我的故事嗎?那將是一個枯燥至極的故事,如果你願意聽,讓我來慢慢告訴你……”
【第十五章風住塵香花已盡】
夜裏大雨瓢潑而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骨。
梅詩雪忽然停頓下來,微微啟唇,欲語淚先流,眼中漸染迷霧倦意,手指輕輕觸了觸額際,她慘淡笑道:“對不起。”
燕曉來有些恍惚,她不知道這一聲“對不起”是為何故,是為了那沒有講完的故事,還是為了她口中的“誤人不淺”。
梅詩雪看向窗外,秋已盡,冬又來,又是一年年關將盡。
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為什麼明明那般的難熬,卻依舊過得那麼快?
轉眼間,原來又是一個五年。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原來這五年的過往,到想要傾訴的時候,只空餘了這一腔感慨,她和他之間,燃的什麼香,執的什麼盞,唱的什麼詩,飲的什麼酒,看的什麼花……
忘了,忘了,原來都忘了。
指尖輕輕摩挲着懸於腰際的藕荷色荷包,那穗子忽然脫落,掉在地上,荷包里掉下一塊精緻的玉佩來。
燕曉來彎下腰,執着這玉佩,只見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着兩行細篆銘文,“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霎時只覺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了,地動山搖,一顆心急劇地抽搐着。燕曉來無比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樣,不,遠比第一次見到她時要來得震撼,要來得痛徹心扉。
亂了亂了,全部都亂了。
是怎樣的過往,讓她連啟齒都覺得乏味疲累?
燕曉來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前的那個倦意深濃的女子,氣氛里不能承受的倦怠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她不能說,她不能聽……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載不動,許多愁。
這一瞬間,她忽然讀懂了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原本有梅有詩有雪,詩情畫意纏綿悱惻,而今只剩滿腔倦意的女人……
一身浴火紅衣的燕曉來坐在梳妝枱之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散落的烏髮,似若有所思,一雙眼眸黑亮得嚇人。
織春拿了薑湯進房,只覺得這氣氛壓抑得她想放聲大哭,終究沒敢出聲,侍立在一旁。
不知過了多久,燕曉來忽然站起來,長裙迤邐及地。
那紅得刺目的血色,讓織春忽然發出聲音:“小姐,你要去哪裏?”
燕曉來卻只對她笑了笑,她臉色蒼白如紙,更襯得那雙眼睛大而幽亮,如妖似魅。
織春被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走入那密織雨簾之中。
她從前在方府住過幾個月,所以她記得正門往裏走是一道雨花石鋪就的長廊,兩側種着矮樹花草,其中有一棵百年梅樹,據說是成了精的。當然也只是傳言,但那樹長得着實是好,枝繁葉茂,每到花季便滿樹黃花,清香撲鼻,府外十里處都可聞見,可惜她沒有見過那樣的盛景,但她曾以為那樣的盛景是屬於她的。
當年她要離開的時候,是抱着訣別的倔強的吧!
她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見到那個人,那個有負於她的男人,是這樣咬牙切齒地想着呢!
可是終究是回來了啊!
回來求一個答案,求一個結局,求一個解脫。
白晳的手指周圍起了一團雨氣,像是在熒熒發著光華。
指間抓起一把泥土,瞬間就被急雨充涮得了無痕迹,她的手還是那樣乾淨,只是慢慢地,泛着死灰一樣的白。
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人,自己早已死了,她只是個鬼。
一個不甘心情傷致死的女鬼。
當那塊碧玉出現在泥土中的時候,她想放聲大叫,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以金絲嵌着的兩行細篆銘文,分明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燕曉來痴痴地笑了起來,“呵呵,呵呵……”
一襲白衣坐在她旁邊,眼中帶着憐憫悲哀。
她看着他笑,“古南溪,古南溪……”
來者微微動容,如玉的容顏欲說還休,最終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接過她手中杯盞,“不要再喝了。”
她笑着,單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動着,“珠藏深淵,守靜安常,匣藏寶劍,密雲不雨……”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梅詩雪啊梅詩雪,是你太可憐,還是我太可悲?
又或者是這天,這天,這老天弄人啊!
人,是鬥不過天的。
若是天意如此,到底能說誰是誰的過錯?
古南溪將她攔腰抱起來,上酒菜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早就看出來了,古公子和這位燕姑娘關係不一般吶。
夜色已濃,街道上人影稀少,古南溪靜靜地抱着她,這條街道像是怎樣都走不完,可是他不急,因為知道遲早是要走完的。
她在他懷裏反覆喃喃着那四句:“珠藏深淵,守靜安常,匣藏寶劍,密雲不雨……”
前兩句是她給他算的卦,后兩句是她為梅詩雪算的卦。
她如此心傷,是因為卦象不準,還是因為這卦象太准了?
她忽然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終於放聲大哭。
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才七八歲模樣,一日調皮淘氣,帶着小丫頭佳音去山上爬山尋參,因為她聽說人蔘是有靈氣的,吃了便可以成仙。
佳音對她說:“那我也要成仙。”
她說:“等我吃了參成了仙就度化你,讓你還做我的丫頭。”
佳音想了想,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於是便同意了。
兩人在山上走啊走,走啊走,看到了五條蛇一隻灰熊,她覺得十分的乏味,把它們打得半死就放了。
佳音在一旁說:“這要拿到山下去賣,大約可以賣幾兩銀子呢!”
她很是鄙視了佳音這種死愛錢的摳門性子。
可是她們倆找到天黑也沒見傳說中人蔘的影子。
佳音怕了,“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老爺要急了。”
可是她怎麼甘心?她那麼倔,以為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報,她用了一天的時間來尋參,卻什麼也尋不到,那她這一天的工夫不就白費了?
這是不行的!
她要繼續找,直到找到那支人蔘為止,她要成仙!
如果一開始只是覺得好玩,到後來,卻是在和自己賭氣了。
她們沒有尋到人蔘,卻尋到了一個人。
佳音問:“小姐,他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