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子,那人按住我肩頭時,是不是已乘機下了毒?西南『五毒教』……那人是『五毒教』門人,小姐被他搶了去……小姐她——」心急,雙眸陡又掀啟,她突然吃痛低呼,因他發勁彈動落在她背央「神道」與「身柱」二穴上的銀針,惹得她劇咳起來,這一咳,毒血即刻被十來根中空銀針吸出。
她咳到滿臉脹紅,眼是都是淚,想把自己縮成小蝦米,男人熱燙大掌卻一直輕壓她的背,不允她亂動。
直到他拔掉所有銀針,她才宛若重生般吁出弱弱的一口氣。
下意識吸吸鼻子,她鼻音甚濃,苦惱低語。「公於是不是很氣阿實……很氣、很恨……很惱……」
她……猜錯了。
陸芳遠時到今日才察覺到,即便是自己的心思,僅在自己腦中與內心流淌的思緒,其中的起伏跌蕩,竟連他也無法完全識透。
他是氣、是恨,但氣恨的對象絕非是她。再有,與其說他忿恨,倒不如說他受到極大衝擊,心海風浪大作,驚疑不定。
今日在集市裡,菱歌與她同時落難,當他掀毀那座皮影戲小棚,站在對方面前時,他仍以菱歌為主——
無論如何,先救師妹。
這樣的想法在那當下依然無比清晰,不拖泥帶水,無三心二意。菱歌是師父託付給他的唯一血脈,他與師妹感情深厚,凡事理當以她為優先考量。
他聽到那人震喉朗笑。
下一瞬,一道人影被狠狠擲將出去,而菱歌遭對方劫往另一方向。
按他的決斷,目標既已鎖定,便該緊追不放,追到天涯海角都必須搶回菱歌,如此做法才正確,也才是陸芳遠該做、會做的,但……沒有。
他放棄追上,憑本能躍向腦袋瓜即將砸爛在大石上的樊香實。
樊香實……樊香實……那人拿她使出這一招,結結實實能戳他的軟肋。
他不得不救她。
樊香實不能死。還不能死。
她是他六年多來的心血,由他一點一滴慢慢養出來的珍物,如果任由旁人將她砸毀,死得太不值,而他所費的心力瞬間付之東流,誰能賠償?拿什麼來賠?
霎時間整個人一震,他若有所悟……原來啊,陸芳遠在世人眼裏走的即便是朗朗正道,那些晦暗且卑劣的思緒仍如地底隱流、如膚下筋血。
他知自己並非光明正大之徒,但他善於模仿。
當年他以稚齡之歲投入師父殷顯人門下,親眼看着師父如何珍愛小菱歌,他覺會依樣畫葫蘆,用全部心意珍寵師妹。
北冥「松濤居」與中原「武林盟」交好,互通聲氣,那是師父的意思,後來「松濤居」由他接手,他仍依樣畫葫蘆,儘管許多時候應付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時,內心感到隱隱厭煩,他照樣按「松濤居」一貫而行的路來走。
他裝得很像,連自己都能騙過,好像他真具俠義心腸,說穿了,其實是慣於隱藏在別人已建道好的殼內,安全地成為自己。
他,陸芳遠,是個十足的道貌岸然者。
他當年起噁心,養着樊香實,是為了有朝一日將她用在菱歌身上,他總以為師妹是他最後的良心,如今……他卻把這「最後的良心」也給拋了嗎?
棄殷菱歌。
救樊香實。
完完全全本末倒置!
……只是為何會如此?
出事後,他思緒幾度陷進渾沌不明的境地,如墜五里迷霧,反覆地推敲再推敲,腦門暗暗泛麻,似是而非地抓出了一個方向——樊香實是他養成的寶,這個寶是他獨有的,從無到有,從虛而實,都是他惡竟下的結果……惡意,卻無比認真,所結出的「果」,往後在時機成熟時若能用在菱歌身上,那很好,倘若不能,只要這個「果」一直都在,終有派上用疑之時,只要樊香實不出事,養得好好的,一直都在,就好……即使沒有菱歌也……也是……
轟隆——
神魂陡凜,那麻感被無形的什麼撞開,麻痹了思緒,最終且最真的答案幾要浮出表面時,他卻硬生生打住,不肯再進一步深想。
撫着樊香實那頭濕答答又貼稠的長發,被葯汁浸濕之因,她發尾很不聽話地鬈起,他不斷挲着她的發,五指忽地一縮,握得極緊,又驀然放鬆。
放鬆五指時,他眉目間的神態也重拾淡然。
他並未回答她的話,卻將她撈進懷裏重新抱起,大踏步走出煉丹房。
「公、公子……」樊香實委委屈屈地嚅了聲,多少帶到驚嚇。
她衣衫不整,他竟把她抱出居落,不回「空山明月院」,而是直接往峰上而行,爬上通往「夜合盪」的長長石陡。
全賴他行雲流水般的輕身功夫,須臾間已走完石階,通過雲杉林。
夜已深,花悄開。
溫泉群散出團團細白煙霧,霧中有夜合香氣。
樊香實微微發頗,感覺那香氣鑽進她膚孔里。
她腦中記起那片夜合花,不知為何有些心酸。
夜合……夜合……當夜晚來到才展露風姿的小白花,不跟誰爭風頭,只余香氣,濃香芳華,靜待夜中獨醒之人……
嘩啦——
水聲一奏,暖熱襲身,她被人帶進溫泉池內。
水漫至她頸處,螓首軟弱無力往後一仰,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她身後坐着他——公子和衣抱她進溫泉池,她就坐在他懷中,背部與他的胸前親匿貼慰。
她背後衣褲不是遭撕裂,便是被初到臀瓣,此時與他相依偎,她心臟瑟縮,每一下跳動都撞着胸骨,微弱的呼息吐納竟都這麼痛……
然後,他環抱她,指端精準按住她的手脈。
她張口欲語,聲走出,卻先輕呼般逸出呻-吟。
「乖……你體內的毒尚未拔清,必須再以內力逼出。阿實,再忍忍,別怕。」他需得將她還原成最純、最偉的狀態,無論耗去多少內力。
熱氣從他指端徐徐溢出,強壯卻溫和,樊香實感覺得到。
她的手脈如心,配合著那股暖勁脈動,不知不覺間,她的呼息吐納亦與他同調。
公子引領她練氣。
他的氣源源不絕在她體內運行,穿過經脈上的各處穴位。
他正以飽煦的內勁為她拔毒。
靠得這麼近,氣息相融,彷彿她是他血肉是的一部分。
「……公子,阿實可以自己行氣,你……你不要再耗內力……」她覺得很不安,已經顧不好小姐,還要連累公子,內疚感愈擴愈大。
「不是每個人我都願意救。」他的聲音低沉略啞。
「唔……」什麼意思?
「如果是男的,我就不抱他進溫泉池了。」語氣慢吞吞,卻很正經。
聞言,樊香實怔怔抬頭,眸光迷濛。
心……心口鼓跳得厲害,比滲入她筋脈中的真氣還管用,讓她想昏都沒法昏。
「阿實,閉上眼,專心行氣。」
「唔……是,公子……」她連忙將頭轉正,聽話地閉起雙眸。
一合睫,腦中立即浮現他的臉——
清俊面龐,長目沉靜,但眉峰似淡淡成巒,若染輕郁。
那……這麼看來的話,公子應該……沒有……嗯……非常、非常生她的氣吧?但他肯定很煩心,不僅要擔憂小姐,也得分神擔憂她這個受盡主子照料的不盡責「貼身小廝」。
對!她要聽公子的話專心行氣,趕緊養好自個兒,養好了,才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小姐還等着大伙兒去救呢!
她深吸一口氣聚于丹田,再沉沉吐出,將神魂寧定下來。
於是,「夜合盪」中香氣浮動,溫泉群內一片幽靜。
男子懷抱他的寶,詭譎心思無誰能觸、無誰能解,即便連他自己……就算是他自己……那也不能掌握……
「松濤居」平時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實效。
「松濤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親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傳擴開來,山民們自發住地成為「松濤居」的眼與耳,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松濤居」知會。
送來的消息十個有九個無用,但只要有一個派得上用場,那就足夠。
於是乎,十日後的傍晚時分,確認過消息的可靠情之後,在谷間小村的村民帶路下,沿着谷地往北行過三十里,這地方兩旁岩壁陡峭,幾處岩層之間有天然隱流滲出,谷底則散佈無數巨大石塊,宛若一個石頭窩。
某塊巨石擋在岩壁前,虛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時那塊巨石前佈滿了「松濤居」的人馬與「武林盟」派來的援手。
樊香實偷偷尾隨在眾人後頭,最後仍被和叔發現,隨即挨了一記極不贊同的眼刀,她用撓臉傻笑打混過去。
居落內的人,當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認為她需要安養,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過程徹徹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內力護持,她自覺狀況大好,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氣神十足,哪裏還需再養?要是再養着不活絡活絡筋骨,她真要銹進骨子裏了!
得知今日有大舉動,她按捺不住,背着劍偷溜出來,一路尾隨。
只是當她來到時,和叔卻皺着眉頭告訴她,公子已隻身進入那道狹窄岩洞。
一是因洞口極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無法讓眾好手蜂擁而上。
二是因對方來自西南「五毒教」,擅長用毒,怕對方在洞口動過手腳,由公子親自去探,能防萬一。
但樊香實明白還有第三個原因,公子獨自進入,自然是為小姐着想。
小姐被帶走多日,倘若仍跟那個惡徒留在洞內,也不知狀況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凌,公子絕不肯讓其他人見到小姐狼狽模樣。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進去,可是和叔絕對不允許她亂闖,都不知裏頭情況怎麼樣了,怎麼這麼久都沒有動靜?
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驀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識的玩伴,她家阿爹當年就為救他才跟着躍進狼群里,而這些年她雖上了「松濤居」,遇爾回到舊地見了面,兩人仍會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開嘴無聲笑,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開,離那些佈防的人馬遠遠的。
「原來是你領的路!」樊香實意會過來,小手抓着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實妹子,想不想溜進去瞧瞧?」
「你有門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聖?有誰比哥哥我更熟極這兒地形?想溜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吃、我吃!」這盤小菜,她吃!
約莫一刻鐘后,樊香實按着牛家小哥所說的,在遠遠的另一端、一大窩及人高的雜草後頭找到一條天然密道。
這道洞口更窄、更小,鑽進去之後,有幾個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貼岩壁側身而行,才有辦法通過。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着不現身,她的氣息也絕對會泄漏出蹤跡。儘管如此,她仍努力穩息,打算先觀察洞內勢態再作應對。
密道通往內部的洞口開在高處邊角,離地約有三丈高,接近時便聽聞鬥武之聲,她心中一凜,待抵達洞內,探頭往下端一看,就見她家公子寬袖大揮,雙掌掌風將一道黑影震飛,那人「啪」地一響撞上岩壁,而後才落地。
是他沒錯!那個挾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戲小棚內對打,當整座小棚被公子掀開,光束陡入,終讓她瞥清對方長相——膚黝如炭,濃眉深目,寬寬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顎,然後是絞得好短的發……她在對方手中吃了苦頭,怎會不記得他五官模樣?
被打趴在地,此時他勉強撐坐,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卻咧嘴在笑。
這混蛋……他、他還敢笑?
見自家公子完全佔上風,樊香實心頭稍定,忽而間雙眸暴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