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還是他……真拿她當「貼身小廝」看待,既是「小廝」,自然是男的,公子當她是男的,所以才大大咧咧在她面前赤身裸體?

樊香實咬咬牙,甩開腦中亂七八道的思緒。

她矮下身蹲在他跟前,擺好剛取來的一雙鞋,然後用棉布擦凈他腳上的濕氣。

公子的腳板薄薄的,精瘦而修長,腳心好溫暖,腳趾有着薄繭,她為他拭乾后,該是回房便要上榻就寢,他沒套布襪就踏進鞋裏。

穿妥衣鞋后,他舉步便走,發現她沒跟上,步伐隨即一頓。

「阿實,還不回去?」

「公子先走,我把這兒收抬好再走。」她蹲在地上,七手八腳收攏他換下的衣物和用過的棉布。

「還不回去?」他淡聲再問。

那語氣明明無一絲波動,平緩得很,但就是……就是……

樊香實心肝微顫,不敢再拖延,遂把東西全抱在胸前,咚咚咚地快跑跟上。「回去了、回去了!」

跟在公子身後,跟了一小段路,她不禁低下頭嗅了嗅懷中衣物,等察覺到自己此時之舉,雙頰一熱,瞪圓眼,又連忙打直頸背。

「你以為躲着,晚些回去,便不用喝那碗鹿血嗎?」離開「夜合盪」,穿過雲杉林,在步下百來層石階之前,陸芳遠突然很不經意一問。

但,問者有心,聽者是心很虛。

「哇啊!」樊香實心口一蹦竄,兩隻腳竟自個兒絆起自個兒。

身為她的主子、教書先生兼授武師父的陸芳遠寬袖略動,似要出手,卻又悄悄收住。就見她抱着滿懷的衣物往前栽,從百來階石梯上栽跟頭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八成是求生本能,她在千鈞一髮間使了記「鯉魚翻身」,嘿地一聲,兩腳已安穩着地,定在幾個石階下的小平台。

「公子,你看到沒?看到沒?阿實這招使得漂亮吧?我提氣這麼一騰,站得穩穩的,沒摔着呢!」

男人此時徐步而下,她衝著他笑咧嘴,眼底閃亮。

陸芳遠讚許般點點頭,嘴裏卻道:「可見喝鹿血能收奇效,回去喝吧。」

邀功的小臉立馬垮下來。「公子,我每個月都喝,連續六個年頭,氣早都補足了……」

「那更不能坐途而廢。」他嘴角微揚,用閑聊般的口吻繼續說著。「每個月就喝這幾天而已,又不像菱歌需天天食補、葯補。姑娘家落癸水,必須氣血雙補,阿實的月事向來準確,我記得……嗯,不是在今晚夜半就是明兒個一早,所以等會兒飲過鹿血之後,睡時記得在榻上多鋪兩層厚棉以防——」

「公子!」揚聲羞嚷。

就說了,她家公子根本拿她當「小廝」看待,說起這種姑娘家身子的私密事,他臉不紅、氣不喘,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平得很。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着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發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發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盪開她髮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里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郁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干,他長衫虛貼着修長身軀,眉宇間複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脫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

將懷裏一團衣物攤開,外衫、中衣和用過的棉布稍作整理后,擱在公子寢房臉盆架旁的小籃里,明兒個一早會有僕僮過來收去洗滌。至於公子的貼身衣褲則暫時放在她房中臉盆架邊,那是她的分內活兒。

當年搬進「空山明月院」,見公子留下裏衣、里褲自行清洗,她當時滿腔熱血直想回報他,很自然地把他當爹那般伺候,爹在世時,她洗爹的衣物,如今追隨公子,公子是她的主子、她的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洗公子幾件裏衣、里褲算得上什麼?

分置好之後,她終於坐上榻,看着那碗老早就放在她榻邊小几上的鹿血。

端起碗,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含進一口咽下。

那年她雪崩遭埋,七日後重見天日,全賴公子將一方「血鹿胎」剝碎餵食。

她之後才曉得,那是塊千年珍葯,可遇不可求,公子費盡千變萬苦才從域外血鹿牧族那兒弄到手,結果……整塊全被她吞食,連渣都不剩。

剛得知實情時,她內疚到哭出來,很害怕很害怕怕自己搶了小姐的靈藥,以為那方千多「血鹿胎」是公子特意為小姐求來的,但公子卻對當時尚卧榻將養的她徐徐笑,再三勸慰又再三保證,他說,她絕對沒搶走誰的葯,至於能讓小姐變得身強體壯的藥材也已找齊,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還得慢慢養,只要有耐心,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再深吸一口氣,雙手捧碗,硬着頭皮連吞三大口,吞得她眉心發皺。

不行不行……快嘔出來!

她娃娃臉揪成小籠包,很費勁調息,要真嘔出來,公子絕對會去取第二碗鹿血,她不喝,他肯定要強灌。

所以打死都不能吐!

活埋於雪中七日,公子說她小命雖被「血鹿胎」吊活了,但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因從未練氣,無真氣護身,而寒氣又連着七日逼侵,多多少少滲入骨血里,因此每遇女子月事,氣血皆虧,情狀較尋常人嚴重許多,就必須飲足一大碗鹿血。

他說,「血鹿胎」融進她體內,時不時有鹿血滋養,方能保她氣足命長。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所以儘管她自覺身強體壯,與那場雪崩發生前沒多大差別,甚至因為習了武,五感變得更敏銳,身手更加矯捷,但公子要她飲鹿血,她飲了便是。

每月就這麼一次,咬咬牙便撐過去了,至少能讓公子安心,而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圈養在居落內的幾頭純北冥品種小花鹿,因為她,它們每月得輪流放血,可沒少受過苦。

第三次深深吸氣,她仰頭把剩餘的鹿血全灌完。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既腥又稠的血液滑過喉頭,落進胃袋,她丹田處有熱氣彙集,熱力透至指尖,比浸在溫泉池內更能行氣。

當陸芳遠回到「空山明月院」,跨進自己的寢房,再從相連的小門步入她的房內時,就見她已乖乖灌完鹿血,擺出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他打開桌上茶籠蓋,從茶壺中倒出小半杯水,朝她走去。

杯子湊過來時,樊香實張嘴就喝,灌了水,衝掉口中黏稠感,她喝得有些急,嘴角都弄濕了,水滑到下巴。

「喝慢些。」陸芳遠連嘆氣都靜靜的。

她抓起衣袖隨意拭過嘴角,揚睫看他時,眼神有些哀怨,也有幾分認命,跟着悶聲從矮拒里取出一條厚長棉布,對摺成兩層鋪在自個兒榻上。

她脫鞋上榻,讓腰部以下的地方壓在棉布上,甫躺好,陸芳遠已拉來收在榻內的被子為她蓋上。

他凝視她,看得她頰面微暈才沉靜道:「再喝個兩年看看,兩年後該也養得差不多,到那時若不想再喝,不喝便是。」

樊香實不由得挑高秀眉,暮氣沉沉的表情陡然發亮。

「公子說真的?!真的可以不喝了?!」士指緊抓被子。

他帶笑領首。「只要這兩年養得再好些,自然不需再喝。」

「好!就、就再兩年……公子,我努力!」

有期限總比遙遙無期來得強,她不想像小姐那樣,成天被盯着進補、喝葯,連想出去騎騎馬、透透氣、散散心都得跟公子抗爭再抗爭。

思及什麼,她眼珠子一溜,興奮語氣回復尋常,慢吞吞問:「公子,今日『武林盟』請人來訪,是不是因『五毒教』又在中原惹事?」抿抿唇。「公子前陣子應『武林盟』所求,連續解掉『五毒教』幾種獨門配製的大毒,後來就發生有人夜探咱們『松濤居』……公於是否覺得這事跟『五毒教』脫不了干係,事情混沌未明,所以才一直不讓小姐外出?」以往小姐要出去走走,吵個兩、三次公子總要答應,但這一次吵得頗久,直到今兒個鬧凶了,公子莫可奈何才點頭。

他面龐微垂,眼神闃黑,伸手挑起她一縷紫澤髮絲在指間挲了挲。

「還是阿實心細如髮,最知道我。」

聞言,她心音一促,血液加速奔流,剛這過鹿血的身軀渾身火熱,連呼出的氣息都熱呼呼。

士為知己者亡——這句話公子曾教過她,現下似乎有點體會。人家拿她當知己看待,她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流血斷頭!

「公子,難得的春回大地,小姐想騎馬散心,讓阿實也跟着去吧?我會保護小姐,一直貼着她,公子不要煩心啊!」

他像似一怔,隨即淡揚嘴角。「好啊,我不煩心,有阿實在,什麼都能搞定。」他放下指間那綹發,柔聲道:「睡吧。」

「嗯……」她點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放鬆吁出一口氣。「……呃!」突然間,她竟又擁被坐起。

已舉步打算離開的陸芳遠腳步一頓,疑惑地瞥向她。「怎麼了?」

「公子……我……那個……沒、沒事……只是……只是……」癟癟嘴,臉膚紅撲撲,最後下巴都快垂到胸前,很悲慘地囁嚅道:「人家……那個來了……」說來就來,一來就波濤洶湧,底下棉布肯定沾上了啦!嗚嗚……好丟臉、太丟臉,公子竟然還、還笑出聲?!

怎麼這樣嘛……

七日後

春夏兩季,北冥十六峰的各村村民每月皆有趕集。

今日在接近谷地的油菜花野原上有疑熱鬧春集,四面八方往這兒趕來作買幸的山民們多得數不清,不管是牲口、農具、獵具的買幸,或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茶等等交易,應有盡有。

有些山民們住得遠些,為了春夏兩季的趕集,把家當全馱上馬背或驢背,逐集市而居,就作這兩季買幸。

樊香實亦步亦趨,跟在自家小姐身畔。

今兒個一早,公子陪小姐出遊,她這個「貼身小廝」也跟出來了。

八成想讓小姐更舒心些,公子不僅應允小姐自行騎馬,還讓小姐逛起春集。

說到逛集市,她樊香實可算得上識途老馬,以前甚至跟阿爹來擺過攤,由她領着小姐遊逛,肯定能玩得盡興。

再有,她跟公子承諾過要好好保護小姐,只是依小姐的脾氣,倘若保護的舉措做得太過明顯,八成又要鬧不愉快。所以啊,現下這樣安排再好不過,她能領着小姐吃喝玩樂,亦能光明正大看顧。

「小姐,瞧,有皮影戲呢!這是北方皮影戲,我爹說,跟南方的不太一樣。」樊香實搔搔頭,咧嘴笑。

「但我只看過北方的,沒瞧過南方的,也不曉得哪邊不一樣,不過爹說了,不管北方、南方,只要是戲都好看。」

此時周遭都是人,男女老幼,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

谷間的春風迷人溫暖,拂來一陣陣混過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氣味。

殷菱歌的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

山民們見她生得好看,許多目光全駐留在她身上。

有幾個小童甚至一路跟在她身邊,她逛到哪兒,孩子們就跟到哪兒,瞧着那幾個天真愛笑的孩子,殷菱歌向來清冷的玉容倒柔軟了幾分,唇上噙着春風般淺笑,變得容易親近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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