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今晚寒夜客來,屋裏添了幾分人氣,更何況來的人還是……還是……唉,她一顆心跳騰歡喜,話未免就多了啊!

「師妹沒病,只是身骨天生弱了些,易感倦乏。」他聲音不疾不徐,似沒留意到她的窘態。「今日她幾是在馬背上待了一整天,這時節也才秋初,外頭竟已天寒地凍,她自然累極,等睡足了,或者胃口就能轉好。」

明明天生體弱,怎麼還在大冷天裏往外跑?嗯……為什麼呢?

她好想問,但忍下了。

碗筷已洗滌乾淨,她起身將用過的水倒掉,看着沉沉的天際,道:「這陣子的天候確實好古怪啊!我爹說過,咱們這兒的山峰常是一時有四季,同個時候,山谷可能是夏天,溪水潺潺,綠葉茂密;一往上爬,能瞧見山坡百花盛開,彩蝶亂舞,野蜂忙着采蜜;若過了山腰,又是不一樣的風景,那兒風大,能把滿林子樹葉全掃落;再往峰頂上去,就全是萬年雪。總之是春夏秋冬,一口氣全包含了。」

「一時有四季啊……然,現如今無論山谷或峰頂全被大雪覆蓋,誠如你所說,天候確實古怪。」他淡淡道,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看向天際的側顏。

「是啊是啊,公子也這麼認為,那就不是我多想了。你瞧——」她突然舉起一臂,遙指天際。「公子瞧見了嗎?」

他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遠天處,一團巨大黑雲盤踞。

天幕暗沈略帶幽藍,那團巨雲則成真玄之色,以旋風騰躍之姿懸浮於穹蒼上,如漩渦生於天際,要將十六雪峰盡數吸吞般。

「亂雲橫渡……」她輕聲一嘆,眉兒有些擰了。「那時也是這樣的。」

「那時?」

「大半年前,狼群無端端衝下山的那時。」她看向他,眉間憂色仍在,嘴角卻揚了揚。「那陣子,天際也常是橫着一大塊黑雲,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說,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斂下。「……果真應了爹所說,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說有上百頭,也不曉得怎麼聚在一塊兒,真應了爹說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見她低頭不語了,他舉掌輕覆她頭頂心。

「你爹呢?你話里三句不離他,怎地不見樊大叔?」

她頭頂發燙,心口發燙,全身皆燙,只因他輕輕、輕輕的一覆。

呼息聲過濃,她勉力剋制着。

熱力往眼眶裏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熱浪……原來,還是太軟弱,以為獨自一個也能過活,哪知別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面前這位公子,隨便一出手便能誘發什麼,她真想撲進他懷裏,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場,想跟他說好多、好多話……

內心翻騰到最後,她抬起小臉,指着不遠處的兩座墳靜靜道:「……我爹半年前過世了,墳頭在那兒,就埋在我娘親墳邊。」

是他之前瞧見的兩座墳。一座已舊,另一座較為新些。

半年前嗎?他靜默了會兒,收回復在她發心的手,嗓音溫柔略啞,問:「樊大叔的死,跟那時狼群闖下山有關,是嗎?」

小小腦袋瓜一抬,卻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翹長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濃濃。「嗯……」低應一聲,她點點頭。

夜風來回穿梭,冷颼颼的,她像似打了個寒顫。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裏,倔強中卻透股可憐勁兒,說實話,頗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紀,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氣,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她越是犯強,往後要面對的難關怕是只會多不會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

跟在他身旁,衣食無缺,他願養她,只要……她乖乖順從他的意思過活。

「你雙親皆已亡故,這世間,僅剩你孤身一個。」

那聲音聽起來宛若嘆息,像在可憐她……樊香實驀地深吸口氣,抬頭挺胸,咧嘴掛上大大笑容。

「是啊,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姊妹,就我一個了。」

原想裝洒脫混過去,哪知一襲寒風當頭掃來,抬頭挺胸頓時變成縮頸抱臂,她挲挲雙手,扭着鼻頭忽然打出一個小噴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進屋、快進屋,別凍着嘍!我再到小穀倉那兒巡一眼,穀倉里圈了一個小角落養雞呢,大公雞、大母雞,好幾隻小雞仔,還有公子那兩匹大馬,都不能挨凍啊!」

丟下話,她畏冷般縮着頸子跑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牆另一邊。

負手靜佇,屋前雪地上的頎長身軀像座雕像,他俊龐面無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盡掩心思……

一刻鐘后。

樊香實剛替一窩雞鋪好厚厚一層乾草,外頭傳來馬蹄雜沓聲。

她急忙跑出小穀倉,一瞧,眼前景象讓她陡地頓住腳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來了十多騎人馬和一輛馬車,為首的是一位蓄着短胡的中年漢子。

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長身而立的陸芳遠面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們的人手全召回了,半數以上已遣他們先回『松濤居』,另外拉來一輛馬車,是替小姐準備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記號,才尋到此處?」陸芳遠淡淡問。

「是。全因看見公子所作的記號,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着,但雪勢時大時小,公子留下的記號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費了些時候才趕到,請公子原諒。」

「無妨。」陸芳遠笑了笑,面龐忽地一側,朝她看來。「幸好有這位小姑娘仗義相助,給我和菱歌做了頓熱食,還把暖炕讓出來。」

瞬間,眾人目光齊齊會聚過來,連十來雙大馬眼也一同瞪過來一般,樊香實雙眸瞠圓,臉一紅,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喚作「和叔」的中年漢子精目炯炯,望着她正欲說話,此時,屋門讓人從裏邊打了開,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門而立。

「和叔,原來……你們也來了……」

殷菱歌幽喃一聲,隨即抿唇不語。

她剛從暖炕上爬起,雖自個兒裹上白狐裘,這一開門吹了風,眨眼間玉臉又凍白,不禁輕咳起來。

陸芳遠旋身去到她身邊,托着她的肘,一掌拍撫她的背。「瞧,自個兒都照顧不好,真放你離開,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嗎?」

和叔緊接着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葯,他一回到北冥,聽到小姐離家出走,馬不停蹄又奔出來尋您,都好幾夜沒交睫睡下……您就隨咱們回去吧?」

殷菱歌不說話,僅是白着小臉,淡擰眉心,偎在師哥懷裏。

陸芳遠將她打橫抱起。

此時,和叔一個手勢,拖在後頭的那輛馬車便被拉到前面來。

一名手下幫忙撩開保暖的厚布車簾,陸芳遠將人直接送進車內,讓師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蓋好羽被,確保她從頭到腳都溫溫暖暖,不受丁點風寒。

安置好一切之後,他撫了撫她的雪額,柔聲道:「好好歇着,等你醒時,咱們也都回『松濤居』了。」

殷菱歌軟弱無力地低應了聲,透過眼縫兒覷見他要退出,她倏地瞠開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師哥……」

「嗯?」

「別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兩雙各有風情的眼眸定定交會,陸芳遠徐慢地眨動雙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臉仍有不安。

「當然。」他頷首。「她待咱們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麼。

害怕孤獨的人兒,只要施捨一點點溫情,便足以令對方死心塌地,永遠追隨,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給得起,即便是裝出來,他也能扮個十足十。

他會待那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邊啊……

樊香實拖着腳步慢吞吞晃回屋子裏。

好……好溫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凍寒,所以把炕床燒得火熱,此時從外頭回到屋內,熱呼呼的氣驀地包圍過來,她凍冷的白頰突感一陣麻,皆因冷熱交替太過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頭,她低頭望着掂在手裏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離去之前硬塞給她的……

和叔說,這是謝禮,謝謝她行了方便,照顧他們家的一雙主子。

是說,她要金子幹什麼?

住在這兒,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糧,過冬的準備全做足了,還留有好幾大把種籽,就等着春天來臨時,在爹爹留給她的坡地梯田裏播種,真要送她謝禮,還不如找一大坨爛泥送她。這時節啊,泥土全壓在雪地下凍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爛泥多好,軟烘烘又稠呼呼,養分飽滿,種籽一落爛泥里,准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幹么?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實,睡覺!」

深吸一口氣,她將金子拋到炕邊角落,倒頭欲睡。

可是小腦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個人復又跳起。

「啊!那、那兩匹馬!」

窩在她小穀倉里的兩匹駿馬被主人遺忘了!

呃,不只馬匹啊,還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風,此時仍隨意掛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沒多想,憑直覺已將男子款式的披風拖過來抱在懷裏。

一抹冷香由披風中散游而出,似有若無地盈入鼻間,這香氣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氣味,冷淡時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許暖色,則如一杯澄湯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臉埋在披風裏,屋內明明只她一個,也不知怕誰瞧見。

披風的主人離開時,原以為他會轉回來跟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是沒有,他將美姑娘抱進馬車內安頓好了之後,隨即跨上手下為他準備的馬匹,在一群人馬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其實也沒啥好惆悵,不就沒說著話而已嗎?

在那位公子爺眼裏,她樊香實僅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片子,還能有什麼?

唔……只是那兩匹大馬可讓她頭疼了,牠們胃口奇大,她根本養不起。過冬的糧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兩匹駿馬來分食,那就勉強了,得想辦法把馬送還啊……

至於他的藏青色披風……嗯……不想還,可以嗎?但為什麼不想還?怎能扣住人家的東西不還?

隆隆——轟隆隆——

她腦袋瓜還想着該拿披風怎麼辦,尚未理出頭緒,屋外卻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松濤居」的人馬去而復返?!

怕被窺看出什麼似的,她臉蛋爆紅,連忙丟開披風。

隆隆——轟轟——轟轟轟——

聲音由遠而近,地面震動,如萬馬奔騰!

不對勁啊!

她急急衝出小屋,用來綁頭髮的細布條整個鬆脫了,她及腰的髮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大雪打得亂揚。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開掩住視線的飛發,瞇眸一看——

結結實實倒抽一口寒氣。

確實是……萬馬奔騰……雪塊滾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議,像上萬匹白馬齊齊從高處沖落,往小屋的所在處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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