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下意識將沾染花汁的指舉到鼻端,嗅過又嗅。
有人靠近。
聽到那腳步聲,不是他認為的那一個,眉心極淡蹙了蹙,他側目瞥去。
「阿實呢?」問着端茶走近的小葯僮。
「公子啊……」小伍眨着眼,癟癟嘴,很委屈地喊了聲。「阿實這些天總賴在煉丹房,一直搶咱們幾個的事做,現在正在篩藥丸,符伯還誇她做得好、幹得漂亮利落。她抓着葯篩子不放,我要她還給我,她都不還……她不還,符伯也不念她幾句,就喚我過來替公子送茶了……」分內的活兒被搶走,像有人欺到頭頂上來,相當不是滋味。
陸芳遠斂下目光,暗自沉吟。
躲他嗎?
為什麼要躲?
害怕?羞澀?不知所措?所以……能躲就躲?
她喜歡他,喜歡她的公子,她的心意昭然若揭,那一晚,她幾是暈厥在他懷裏,因她偷親他的嘴,更因他回報的那一記長長、長長的深吻。
彈開那朵被蹂躪得瓣裂汁溢的小白花,他緩緩立起。
「……公子?」
「沒人管她嗎?那好,我去替你討公道。」他徐聲道,唇角微勾。
「呃……公子不要罵阿實!其實……其實也還好啦,公子把阿實帶開就好,不要凶她啦……公子,要不要先喝茶?是說都端來了,不如先喝茶緩個一下、兩下又三下,公子公子,等等我——」
當小伍端着茶盤,氣喘吁吁追回煉丹房時,怡巧趕上公子爺長指一勾,把抓着篩子篩得興高采烈的樊香實召了去的場景。
看到阿實一臉發青又脹紅的,臉色連連轉變,小伍罪惡感陡升,直罵自己不該一狀告到公子面前去。
唉,這煉丹房什麼藥丸都有,就是沒後悔葯。
磨磨牙,他雙肩一垮,乾脆把端給公子喝的茶咕嚕咕嚕全灌光。
而另外一邊,樊香實在眾位葯僮的注目下,垂着頭,微縮着肩,糾着眉,咬着唇,乖乖起身跟隨陸芳遠離開。
他們一前一後走着,也不知公子打算走到哪裏去,反正她跟着他的步伐便是。
於是走着走着,跟着跟着,走過長長的廊道,他們轉上那道通往溫泉群的石階,穿過雲杉林,走進位在「夜合盪」溫泉畔的六角小亭。
進了小亭,前頭那頎長身影終於停住,樊香實竟還怔怔撞了上去。
她痛哼一聲,當陸芳遠旋過身,就見她揉着鼻子、糾着眉心的可憐模樣。
他不說話,微微抬高下顎,那近乎睥睨的姿勢充分顯示出身為主子的氣勢,淡淡注視她,深邃眼底卻又竄着星火。
樊香實很快地覷他一眼,忙又垂下臉,揉着鼻頭的小手也連忙撤下。
「公……公子有什麼事嗎?」
光被他這麼靜靜盯着,她面頰便如着火一般,好似人就浸在溫泉池裏,還是熱度最高的那一池。
那一晚,她對公子做了什麼?公子又對她做了什麼?
這幾天她彷彿還在雲端里飄浮,那一晚離體的魂魄尚未收回,很沒有真實感。
男人靠近她,兩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直鎖住她,他進一步,她很不爭氣往後退一步,他再進,她再退,最後她的背撞上亭柱,無路可退,他俯視着,似要吸走她最後的神魂。
「公子……」鼻音好濃,都快哭了。
「你躲我?」陸芳遠聲嗓沉靜,面龐微峻。「為什麼?」
她默聲垂下頸子,淡淡金陽抹亮她發上的紫澤,親吻她泛紅的潤頰。
「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承認了,不是嗎?」他語調持平,像是徹底的旁觀者,平靜敘述事實。
她臉蛋紅過又紅,幾要滲血,雙眸已覆著薄薄水氣。
「阿實……當然喜歡她的公子,可是公子……」螓首陡抬,咬着唇,她很費勁地呼息,突然惡向膽邊生,鼓勇道:「公子沒必要安慰我!我自喜歡我的,又、又不干你的事,你心底也是有喜愛的人,喜愛那麼多年、那麼久,小姐她……她是走掉了,你心裏難受,那也不該自暴自棄……」
「不干我的事?」他飛眉一挑,臉色更嚴峻。「……我自暴自棄?回應你的吻是自暴自棄?!」
遭主子如此硬聲硬氣反問,樊香實大大眸子滾出兩串淚珠子。
說實話,她沒想哭的,但身不由已啊!心音太促,胸口疼痛,渾身冒汗,眼眶自然跟着冒汗。
「不是那個意思……」吸氣,再吐出,她用手背拭淚的模樣總那麼孩子氣。
「那是什麼意思?」是他甚少咄咄逼人,但今日此時就逼她。
她眼淚落得更凶,被嚇着一般。
驀地,她微顫的身子被拉了過去,陸芳遠收攏雙臂抱住她,抱得有些緊。
「……公子?」她不敢推拒,老實說亦不想推拒,他身上氣味如此熟悉,早已在時光漫流中緩緩淌進她的心,誘發最柔軟的情愫,要她如何推開?
他下顎摩挲她的細發,熱息拂過她耳畔,低而沉重道:「你說錯了,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尋求慰藉。阿實被她的公子徹底利用,竟還不曾察覺嗎?她的公子其實很落寞,但,誰都不能告訴,只能告訴阿實……只能抱緊你,感受你的體熱、心跳、脈動才覺有辦法喘息,才覺自己並不那麼失敗,再如何道糕,身旁仍留有一份暖意,永不離身……」
胸脯如同被箭狠狠刺入,釘在箭靶上,樊香實越聽越痛,恍然大悟。
她被他的話牽動,嗚嗚哭着,伸手想緊緊回抱他,他卻將她推離了。
「別哭,沒事了。阿實在我身邊就好,不會有事。」他撫着她的濕頰,似乎很無奈,俊龐郁色,更挑人心弦。「阿實聽話,別哭了……」
公子說什麼,她都照做,於是她很努力地止淚,身子輕微抽搐。
他笑了笑。
不笑還好,笑了實在教人難以抵擋,很容易便覷見他隱在笑容后的孤傷,他還拍了拍她的頭頂心。
「再不那樣做了,都是我不好,嚇着阿實,再不那樣子了。」
再、再不那樣……
「那樣」指的是哪樣?是指不再親她、吻她、抱她嗎?!
她怔怔望着他離去的身影,淚自然而然凝住,凝在眸眶里,於是他的身影花花霧霧,被打得碎碎的、朦朦朧朧。
她心好痛,覺得自己無比笨拙,好想喊住他,再跟他多說一些什麼,但偏偏什麼話都吐不出口,喉頭綳得難受。
好難受……
她背靠亭柱慢吞吞滑坐在地,蜷起身軀,想哭,又記起公子不要她哭,只好拚命忍着,忍得滿臉通紅,淚還是滾了出來。
好難受啊……
她不十分聰明,她自個兒是知道的,但爹給她起了「香得實在」這個名字,就是要她實實在在做自己。
芬芳儘管孤獨,也有它獨特且樸實的香氣。
她就當一朵樸實花,不在白日跟眾花爭芳,只在夜來時候悄綻,夜半開,天明前斂去花容,收束花香,這樣就好。即便是喜歡上一名男子,情竇初開,也悄悄慕戀,不去驚擾誰。
但,她所傾慕的男子需要她慰藉,還有誰能親近他身邊、親靠他的心?
沒有。
就只有她。
她是他的「貼身小廝」,既然如此,就該貼近他生活……可是一切都被弄擰了,公子肯定很受傷,傷上加傷,都是她樊香實太笨拙才惹出來的。
「阿實,不痛快就揍我,揍到你痛快為止,我絕不還手,你、你打吧!」
「每年這時候都要我揍你,小牛哥不累,我都累了。」斜睨與她一起跪在地上燒紙錢的黝黑少年郎一眼,樊香實嘆口氣。
「今兒個是樊叔的忌日,你一來就愁眉苦臉的,我瞧着難受啊!那一年都是我愛惹是生非,才會、才會……」說到最後,竟狠狠扇了自個兒幾巴掌。
樊香實瞠眸瞪着他立即腫高的面頰,沉默了會兒,跟着把滿滿一大袋的紙錢命元寶塞進他懷裏,道:「有力氣揍自己,還不如幫我燒紙錢,哪,燒完這一袋還有另一大袋等着,要慢慢燒,不可以燒太快,太快的話,我爹會收得手忙腳亂,聽見沒有?」
「唔……」牛家小哥抱住一袋紙元寶,怔怔點頭。
樊香實也不理他了,逕自把冥錢投進小火堆里,這兒風大,小牛哥適才還替她找來好幾塊大小石頭,疊着兩層圍成一圈,化在圈內的紙錢和紙元寶,都是給爹和娘用的。
不遠到,覆雪的大石上繫着兩匹馬,這是曾是她的家,有一間小土屋,土屋後面是座小穀倉,屋子前方不遠到有着雙親墳頭,但自那場大雪崩落後,因雪層過於深厚,即便春夏時期也未能盡融,而一到秋冬,白雪又落,層層疊疊再次堆積,經過這幾個年頭,地形大大改變,哪還尋得到她的屋和爹娘的墳?
雖是什麼也看不到了,每年爹或娘的忌日,她仍會回到舊地,小牛哥會來陪她,尤其是爹的忌日,每一年他都會來。
火舌吞噬着每張冥錢、每個紙元寶,兩人專註手邊之事,約莫三刻鐘后,該燒化的東西漸漸化盡,她身畔的少年郎虛咳一聲清清喉憂,慢吞吞出聲。
「阿實,過完年,我打算離開北冥,到外頭闖闖。」
聞言,樊香實倏地抬起被火光烘出一層暈暖的小臉,定定看他。
俊黝面龐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又道:「有這麼吃驚嗎?好歹你哥哥我也快二十歲了,一直窩在老家也不是個事,太憋屈我這等人才啊!」
「你哪算什麼人才?」她回過神,好笑地沖他皺皺鼻子,一會兒才正正神色,問:「小牛哥要去哪裏?你阿娘那兒……說了嗎?」
「我娘知道的,我跟她提過了,老家這兒還有大牛在,我哥是家裏的頂樑柱,有他看顧着,我也才能放心走出去。」微微笑。「我打算跟一位遠房叔叔一塊兒學做生意,出北冥,往中原走趟一番。叔叔說,江南江北儘是好地方,只要買賣實在,人面鋪廣了去,不怕沒生意上門。阿實,我做生意肯定比種田、砍柴來得厲害,你信不?」
她忍不住笑出聲,還沒答話,提着紙錢的手指突然一縮,吃痛輕呼。
「瞧你!燙着了是嗎?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手,又趕緊刨出一小坨雪包住那根尺發紅的指。
光顧着聽他說話,她沒留意自個兒的手太靠近火舌,不小心才挨這麼一下。
「小牛哥,我沒事啦!」唉,她哪有那麼嬌貴?
只是她試着抽手,動了動,他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小牛哥?」咦?怎麼……反倒握得更緊一些?!
「阿實,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松濤居』?」他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不太一樣。
樊香實心臟咚咚兩響,再遠鈍也能意會出一些什麼了。
她搖搖頭,堅定地抽開小手,鎮靜地答:「我沒想過。」
他有些急。「怎會沒想過?難道你要一輩子窩在『松濤居』嗎?你是姑娘家,總該嫁人的,窩在『松濤居』你能嫁誰?」
「我……我沒想過嫁人……」她細聲囁嚅。
一聽,他更急了。「你不嫁人?你怎不嫁人?你家公子不讓你嫁人嗎?」
「不關公子的事,你別胡說啊!」她垂下臉,把剩餘的幾個紙元寶繼續投進火堆里。突然間,她雙腕被他握住。
「小牛哥?」他究竟想些什麼?
「阿實你……你跟我走吧!」
他面龐深紅,眼睛直勾勾,有股豁出去的神氣。
「原希望你在北冥這兒等我,可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信我,我肯定能混出一片天地的,阿實跟我走,我、我會待你好,不讓你吃苦……」
若運起內勁,輕易便能掙開他的抓握,樊香實卻不願那樣掃他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