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回:顧氏百萬筆
“公子,林兒……不認識他。”王林兒向來以萬事通自居,此刻認不出此人來,不免有些赧然。他稍稍頓了頓,又猜測道:“也許,他是某個微服的貴公子?”一邊說著,王林兒卻又自己否認了自己的結論,“不對,京中貴公子應該沒有我不認識的,他的樣子也不像是養尊處優的人。”
貴人自有貴氣,那個少年雖然氣度非凡,但一眼看去,便不像是長處高位的嬌貴模樣。若是硬要給他的氣質一個定位的話,他像孤傲的隱士多過於盛宴上的士族。
王林兒想不出此人來歷,又將自己的猜測推翻,臉上尷尬不由更盛。一邊的桃葉捂着小嘴,撲哧笑了出來。
“桃葉,你認識他,是么?”祝昊宇笑了笑,轉頭問桃葉。她也是才反應過來,那少年既然在紅樓綉坊地位特殊,那麼桃葉自然是認識他的。
桃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欽佩的神情,認真地望着祝昊宇道:“子敬,說起來,那人其實是與你齊名呢。”
“與我齊名?”祝昊宇不由愕然,東晉一代,還有誰能與王獻之這個書法大家齊名嗎?那人又不是王羲之,而王羲之與王獻之是父子,也不能簡單地用齊名來形容。
“那是顧公子。”桃葉眼波如水,“這位公子姓顧,名愷之。顧公子五年前十六歲,一副維摩詰像便轟動京中,名動天下。他可是出身於無錫顧氏大族,如今又是大司馬參軍,但顧公子素來清貧,如今這一件舊衣,兩年以前,我便見他穿着呢……”
顧愷之!一個讓人驚艷的名字!
桃葉此時說顧愷之與王獻之齊名,倒是有幾分刻意抬舉王獻之了。事實上,同樣是少年成名。但顧愷之的名聲是從十幾歲開始就得到天下名士認同的,而王獻之年少時還稱不得巔峰境界的大家,他的名聲三分得於家世,三分得於王羲之,還有四分,才是他的真本事。
祝昊宇連連點頭。嘆道:“原來是顧愷之!”她的感嘆,彷彿也是由來於早聞顧愷之大名,今日終於一見的樣子。而實際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這一聲感嘆,又包含了多少複雜情緒。
桃葉小姑娘也煞有介事地也大點其頭,稍頓,她眼睛轉過,卻見王林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由輕輕一哼,又道:“子敬,你若真是忘了前世。大約也不記得當初顧公子地維摩詰像是如何轟動京城的吧?”
那邊顧愷之仍然在與紅袖說著什麼。祝昊宇要找紅袖。此刻卻不便打擾。她索性提起興緻。順着桃葉地意思問道:“他地維摩詰像又是如何轟動京城地呢?桃葉小嘴兒翹了翹。伶俐又清脆地解說道:“那是五年前。京中地瓦官寺要修建。那些大和尚們開門募捐。可是子敬你想哪。和尚們信徒又不多。沒錢地自然不會捐錢。而有錢地。又憑什麼要將自己地錢財平白捐出去呢?只有顧公子是個慷慨地。他居然當眾誇口。說要認捐一百萬錢!”
小姑娘說到一百萬錢地時候。語氣重重一吐。當真也是抑揚頓挫。將一個本就不凡地故事說得有那麼點傳奇地意思了。
祝昊宇十分配合。適時又問道:“他哪裏來地一百萬錢?不是說他清貧得很么?”
“不錯!”桃葉重重點頭。“顧公子正是清貧慣了地人。他又哪裏來地一百萬錢呢?何況在當時。他還只是個十六歲地少年呢。所以當他誇下海口后。幾乎無人相信他能做到。就連瓦官寺地大和尚們都以為顧公子這是少年輕狂之言。當不得真呢。”
小姑娘吊人胃口了。祝昊宇笑了笑。又問:“那他是怎麼做到地呢?”
桃葉掩着小嘴。又撲哧笑出聲。頗有幾分得意道:“這事兒想起來啊。就讓人驚嘆。當時。顧公子誇下海口之後。便要求寺里地大和尚們將寺中一面牆粉刷得潔白。然後他帶上作畫地工具顏料。居然將那院門一關。便以那牆壁為畫帛。在那小院裏閉門作起畫來。顧公子閉關一月。這可不知道引起多少人地好奇。都想看他在那院牆上究竟能畫出什麼來。難道說。他還能憑筆一畫。便畫出一百萬錢來不成?”
祝昊宇點頭,深以為然道:“不錯,他那筆下還能生出金子不成?”
桃葉輕輕笑着:“顧公子的畫筆未能生出金子,但是他的畫卻能引來金子。顧公子出關當天,將院門一開,便請四方來客任意參觀他的畫作。說起來,他那一幅維摩詰像可真是畫得氣度萬千,引得人人驚嘆不已。只是光只如此,眾人還不見得便因他這一畫而甘願捐錢。只是顧公子在出關當日還將維摩詰像留了一筆沒畫,便是這一筆,硬是引得所有來觀者都甘願捐錢。”
祝昊宇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笑問道:“便是這一筆么?”
“子敬你真聰明!”桃葉小臉紅撲撲的,使勁點頭道:“正是,正是那點睛一筆!顧公子單單留了維摩詰地眼睛未曾點出,說是要當眾點睛。那時候,京中轟動,不知有多少人湧入瓦官寺,還甘願捐錢,為的就是要目睹顧公子當眾為維摩詰像開光點睛呢!”
“神來之筆!”祝昊宇點頭輕嘆。
只是他身旁的王林兒撇着嘴,還是做不屑狀。烏衣王家的門第自然不是顧氏可比,顧愷之雖然名動天下,但王家也從來都不缺乏大才子。王林兒一家三代都在王氏伺候,難免也有點宰相門童的感覺,自然是心氣高,向來不服人的。
這小傢伙平常圓滑,倒是桃葉一句顧愷之與王獻之齊名,將他給得罪了。
便在這個時候,顧愷之終於同紅袖說完話,他向紅袖點頭告別後,卻又向船艙中走去。
青衫少年迎面向著祝昊宇走來,祝昊宇心裏的好奇免不了又生起幾分,她目光直接而大膽地盯着顧愷之,引得顧愷之也向她望來。
“王兄。”顧愷之很隨意地向祝昊宇點頭,那神情,竟是與王獻之十分熟稔的樣子。
祝昊宇心裏頭有點,還好她的厚臉皮是早在前世就練出來地,當下也不動聲色地向他笑了笑,點頭道:“顧兄。”
顧愷之並不多言,只是嘴角向上翹了翹,算是回給祝昊宇一個笑容,然後與她錯身而過,又進到了船艙里。
“我與顧愷之相識?”祝昊宇的臉色微微下沉,轉頭盯住身邊的王林兒。
王林兒有點傻眼的樣子,結結巴巴道:“公……公子,小的……不知……”
祝昊宇輕輕一哼,下巴微微揚起,冷笑道:“好你個不知!”她的心中其實並不生氣,只是難得王林兒犯一次錯,她若是不抓住了趁機立點威信,只怕身邊這個另負有監控她之職的不定時炸彈還要更囂張些。祝昊宇倒是不指望能收服得了王林兒,但給他點苦頭吃,讓他心存畏懼,祝昊宇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做到的。
王林兒的臉色有些泛白,他確實失職,雖然他不怕祝昊宇將自己怎麼樣,但他害怕這個事情會傳到王肅之地耳朵里。
祝昊宇不會對他怎麼樣嗎?王林兒可想得太輕鬆了,他潛意識裏便認定了祝昊宇是個弱女子,他絕想不到,這個“弱女子”若是露出爪牙來,會有多麼鋒利。
祝昊宇眉毛揚了揚,淡淡道:“王林兒,此刻看在桃葉姑娘地面子上,我且不追究你,待今夜回到懷虛院以後,你再好好謝罪領罰吧。”
“公子大量!公子大量!”王林兒忙不迭點頭。
祝昊宇不再理他,紅袖好不容易得空,她需要先辦正事。
此時淮水波光映天,天空中孔明燈光芒璀璨如群星,祝昊宇走向紅袖,那邊美人也笑得別是絢爛如煙花。
祝昊宇微笑着正要開口,忽見紅袖笑容驟變,她本是要向祝昊宇行禮的,結果卻反而踉蹌着後退了一步,然後低垂眉目,不言不動,彷彿瞬間從教坊里八面玲瓏地三當家變成了清修的女冠一般紅袖的反應真是極快,祝昊宇這才看到有一個女子騎在馬上衝過兩岸的洶湧人潮,正威風凜凜地直奔紅樓甲板而來。
飛鴻渡的兩岸上幾乎已是擠滿了人,女騎士通體深藍色的服飾,在這燈火通明的黑夜裏便彷彿是一團燃燒着的幽藍火焰,帶着地獄一般的兇狠,橫衝直撞進人潮之中,野蠻得便像是無由的戰爭,毫不講道理。
這卻並不是紅袖忽然沉默的全部理由。
事實上,雖然這個女騎士敢在建康城裏如此囂張,必是大有來頭,但如果她只是孤身一人,紅樓綉坊也不需要怕她什麼。可是,假如就在她躍上船頭的這一刻以後,她的身後忽然又帶起一片震天的馬蹄聲,整整齊齊奔來數千騎兵呢?
皇城之中忽然出現數千騎兵,這是什麼概念?
先不說這城市巷道錯綜,容不容得下騎兵衝刺,也不論這騎兵能在城市裏發揮多少作用至少,此刻淮河兩岸人流集中,地域也還算足夠騎兵立足,這便夠了。
可是,這忽然出現的,是哪一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