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回:當歸去兮
當王獻之說過他隨身所帶的香囊是他人所贈之後,祝昊宇看向他的眼神里,就難免帶上幾分嘆息與難言的憐憫了。
祝昊宇從來也不是個喜歡憐憫他人的人,她一向認為對有志之人而言,憐憫是種侮辱,對無能之人而言,憐憫是種浪費,但此刻,她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憐憫起了王獻之。
縱然他出身名門,清貴無雙,本人又是驚采絕艷的翩翩公子,書法大家,可他依然身不由己,不得快樂。俯瞰天下的下棋者們將他當做棋子也就罷了,卻連他身邊最可親近信任的人,也以關懷的名義,而行使着傷害他的事實——此刻的祝昊宇只感覺到,青史之上王獻之的名字有多麼輝煌,而現實里活生生的王獻之,就有多麼可憐!
一時之間,祝昊宇有些無言,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再說些什麼了。她無法在這樣的時刻去安慰人,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刻去算計人。
王獻之怔怔的,獃獃望着眼前負手隨意站立的祝昊宇良久,才終於苦笑一聲,頗有些落寞道:“當謝叔叔囑咐我藏起來,說自有人替我演一出好戲的時候,我還是不信的。這世上,除我王獻之本人,誰還能像我?更何況,這人還是一個女子。”
祝昊宇微笑以對,沉默着等他的下文。
“雖然不信,但對於謝叔叔的安排,我還是不滿。我堂堂男兒,卻自顧躲藏,而令一弱女子為我冒險,若我能安然接受,豈非枉自為人?”王獻之的臉色還是蠟黃的,祝昊宇估摸着他的臉上是塗了層易容的藥物。而他的眼神,在燈光下卻顯得格外堅毅閃亮,便彷彿燒着九幽的業火一般,似要灼煉世間污濁。
“祝英台,直到見到了你,我才明白,為何謝叔叔會說你可替我。”王獻之一嘆,“我不如你。我自問,若我為女子,我萬難如你一般女扮男裝,孤身求學於千里之外。我也不敢去扶助一個陌生的傷者,我更加沒有你的洞察與敏銳,我看不透他們,也看不透你。”
祝昊宇望着王獻之的眼神此刻已是溫潤平靜,她微微一笑,道:“至少你比我坦然。”
“你不坦然?”王獻之訝然。
祝昊宇眉頭微微挑起,搖頭微笑道:“我坦然,然而我之坦然,與你不同。”說到這裏,祝昊宇話聲一頓,她並沒有要向王獻之解釋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同的意思,她更想知道的是,王獻之究竟想做什麼。
“王兄。你不惜遁走尼山。此刻又帶傷而來尋我。這目地。也該是時候說說啦。”祝昊宇雙目眨眨。笑容十分可親。
王獻之地神情立即一肅。他點點頭。聲音沉了下來。道:“是該與你說說。祝小姐。雖然你比我預想地要更為颯爽果斷。不讓鬚眉。但子敬仍需與你說明……”他稍停了片刻。又緊緊盯住祝昊宇。很是嚴肅道:“祝小姐。子敬懇請你立即回歸祝家莊。眼前時局將亂。風雨欲來。你本非局中人。更該明哲保身。至於這個祝八公子。少不得。子敬也能替上一替。想來。也不至辱沒了祝氏聲譽。”
祝昊宇張張嘴。很想說。“王獻之。你真是傻得可愛。”
當然。這話祝昊宇最終還是不能說出口地。她地心中。只是悄悄一暖。這話便又被那段細微地暖流給壓回了肚子裏。
王獻之實在是個厚道人。就連他不願看別人成為棋子。而甘願自己來做這顆棋子地時候。講話還是委婉又謙遜。處處顧慮着對方地感受。
“王兄。”祝昊宇壓下心中地一點澀然。“祝英台不歸。求學三年未滿。我……不歸家!”
王獻之雖然巴巴地從建業逃了出來,又一路辛苦找到尼山,只為了不多牽連到一個無辜的人,祝昊宇卻無法領他這個情。王獻之來得太晚了,謝玄的網已經撒開,神秘的管愁城也在暗處佈下了一環又一環的鎖套,這個時候,祝昊宇後方已是懸崖,她便只能橫渡前方的深淵,而無法回頭!
祝昊宇回不了頭了。從謝玄出現,到郗道茂誤認為她是王獻之的那一刻起,她就自然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再沒了低調扮演祝英台,安逸尋找此生自由的可能。
更何況,她已經在局中找到了補償梁山伯的道路,也與謝玄有了三年之約,到此為止,大戲已拉開帷幕,再也容不得她這個演員提早謝幕了!
王獻之不會這樣想,他只是十分簡單地不理解祝昊宇,然後他將這種不理解化成言語,繼續勸道:“祝小姐,無論如何,你這三年求學,都無法滿期了。幼度他早已準備好三日後返京,屆時,你若不歸家,只怕,他就要將你帶往京城
祝昊宇的嘴唇本來微抿着,待王獻之說得吞吞吐吐,難以為繼時,才輕輕地向兩邊綻開一個弧度,笑道:“你不是想做我么?”
王獻之眼睛張了張,顯然是沒反應過來,很疑惑的樣子。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個有趣的主意。”祝昊宇笑得十分輕鬆愜意,“你我對換,你做祝八公子,我做子南,如何?”
王獻之的嘴唇帶着些驚訝,微微張開。
祝昊宇繼續道:“你我身量相當,容貌么,自然也是極為相似的。以子敬你的才華,在尼山做一個子雖然是有些委屈,但這沒有謝安,沒有謝玄的書院生活,總也能給你幾分彌補。”
王獻之的神情里終於有了幾分驚喜了,然而他卻道:“祝小姐你願意歸家了?”
祝昊宇似笑非笑:“你以為?”
“似乎……有些,”王獻之猶猶豫豫地道:“不是的?”
祝昊宇洒然一笑道:“你若做了祝八公子,你倒是試試看,當你提出要上京時,謝玄會不會應你?你當他,看不出來?你當我只要扮做子南,便定能走得了?”